他是个男孩子,倒不是太怕獒犬,正要迎上去的时候,忽听那獒犬一声怒吠,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似的,精神陡然振作,猛然往前一扑,就要去咬谢澹。这一扑,就将那铁链子绷直了,待得谢津都有些站立不稳的往前踉跄了两步。

谢澹险些被这凶兽咬中小腿,下意识的往后一避,瞧獒犬疯了似的狂吠,忙往后躲,口中道:“大哥,救我!”

然而谢津并没有救他。

这獒犬乃是他带回府的,半年相处,自然该熟知其秉性,有办法安抚躁动中的凶兽,谢澹也是因此才向他求救。

谁知道谢津脚步踉跄之间,竟未出省喝止,反而是将手一松,像是牵不住了似的,将那铁链丢开。这下子獒犬没了束缚,愈发凶狠起来,追着谢澹便又扑了上去,势头十分凶猛。

谢澹虽跟着学了几天本事,那也只是入门而已,对付个谢泽绰绰有余,哪能对抗这等关外出名的凶兽?他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不敢硬碰硬,只能努力的腾挪闪躲,应付得捉襟见肘——害怕獒犬伤了姐姐,这等危急的时候他竟然还记得努力后退,免得将獒犬引到两位姑娘身边。

另一侧的谢璇已经吓得有些呆了,不敢打搅谢澹的心神,忙朝谢津道:“大哥哥,喝止它啊!”

“回来,别咬啦!”谢津倒是出声了,喊得也挺卖力,奈何那獒犬充耳不闻,一门心思的只往谢澹身上扑,仿佛谢澹那儿有吸引它注意的东西一样。

这厢韩采衣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毕竟自幼练着功夫,虽没有打虎擒狼的本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谢澹处于险境而无动于衷。两人一獒搅在一处,暴怒的狂吠声中,谢澹的衣衫被撕扯得粉碎,连韩采衣都惊叫了几声。

谢璇大急,眼瞅着谢津是故意不帮忙了,便往那铁链上赶过去,想以此制止。

獒犬也不理会两个姑娘,一个劲的只往谢澹身上扑。谢澹毕竟多年读书,身子骨不耐摔打,躲闪了这半天,又是紧张又是惊吓的,这会儿行动已经显得迟缓起来,后腿一时没收走,险些被那獒犬叼在嘴里。

韩采衣就在他的身边,努力往前一拉,才险险救下那条腿。

獒犬像是被点燃了凶性,越扑越勇,眼看着就要叼住谢澹的脚,谢璇和韩采衣的惊呼声还未出口,侧面忽然有把刀疾飞而至,不偏不倚,正正砍在那獒犬的脖颈上。

谢澹的一只脚此时已然进了獒犬的血盆大口之中,就只差被合齿咬断,那獒犬吃痛后猛然张口,在谢澹飞速救出脚的那一瞬,鲜血四散溅开,那柄刀重重的插入泥土之中,獒犬那硕大的头却混着鲜血飞出,滚落在韩采衣身后。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谢澹和谢璇几乎同时瘫坐在地上,就连一向胆大的韩采衣都是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在场的人一时间都没了声音,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谢璇、谢澹和韩采衣都是心惊不止,谢津则是万分心痛——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讨来的一只关外獒犬,费了多少心神才训练出来,就这么被砍头了?

怒火猛然烧起,他愤怒转头,就见韩玠的身影已经到了跟前。

麒麟服齐整华美,他随手取了月华刀归入鞘中,就势蹲在了谢澹身边,“如何?”

“没,没事。”谢澹心有余悸,侧头见那可恶的狗头就在旁边,想要踢一脚泄愤,腿上却是无力,还是韩采衣帮他一脚踢飞,怒道:“可恶!”

她的怒斥还未落下,谢津便已走上前来,朝韩玠怒道:“韩兄这是做什么!你可知这獒犬是什么来历,竟然一刀就杀了!”看向身首异处的獒犬时,他眼中的痛惜显而易见。

“一只畜生而已,能有多大来历。”韩玠浑不在意。

“好大的口气!”谢津恼怒。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放任獒犬伤人,还有理了?”韩玠已然起身,俯身盯着谢津,目中隐然怒火。他在青衣卫中历练了一年多,身上的凌厉气势越来越盛,只是这么沉声一斥,竟叫谢津忍不住退了半步。

两人对峙之间,就见谢老太爷匆匆走来,到了近前就赏了谢津一个耳光,“早叫你不要养这等畜生,如今险些伤了澹儿,你自己没本事制止发疯的东西,还不兴别人帮忙了!”

“可他也不该直接砍死。”谢津不服气。

“砍死完事。”谢老太爷气哼哼的。他这段时间亲自照拂谢澹,谢澹长得好,长辈跟前又懂事,已渐渐的进了老人家的心坎儿里。刚才那凶狠的狂吠已经让老人家心中狂跳,再一瞧满地破碎的碎布和谢澹残破的衣裳,更是心疼,随即怒道:“回去叫你父亲过来,看我怎么处置!”

谢津就算有些沉浮,捧在心尖的爱犬丧命,也有些压不住火气,一瞧老太爷如此偏袒,更加不服气的道:“獒犬并没有伤到他,反而丢了性命,为何要处置我?”

“放任它行凶,难道不能怪你!”

“是獒犬自己挣脱了铁链,难道是我故意放狗咬他?”

这样一反驳,谢老太爷倒是冷了一瞬。旁边谢璇早已攒了满肚子的怒气,不由冷笑道:“是啊,真奇怪,澹儿好好的并没招惹过它,怎么这獒犬一见了他就发凶性,只往澹儿身上扑,难道是有人教过?”

这话一出口,谢老太爷猛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谢津的时候愈发气恼。

谢津刚才的不服气霎时软和了不少,别开目光道:“这我怎么知道。”

谢老太爷纵有疑心,这会子獒犬已死,对峙不出什么来,便起身拂袖道:“你跟我回去,把驯养这畜生的人都叫来!玉玠,你先把澹儿送回去叫郎中看看,改日我再带你去那里。”

韩玠躬身应了声“是”,带着韩采衣和谢璇芥蒂到了谢澹的住处,便吩咐人去请郎中。

好在今日虽然凶险,到底谢澹逃得快,除了擦破些皮又受惊吓之外,倒是没什么太要紧的。那郎中开了安神的方子便告辞,因此时谢缜尚未归来,谢老太爷也未有命令,韩玠便先陪着谢澹。

几个人坐了会儿,韩玠递个眼神给谢璇,俩人悄悄的出了屋子。

伺候谢澹的人都在屋中候命,院子里倒是没几个人,韩玠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瞧着没人了,才开口道:“澹儿最近,有没有跟晋王有过接触?”

“晋王?”谢璇想了想,“应该没有吧。”

“据我所知,这獒犬是郭舍的长子郭晋宗送给谢津的,他们共有三条这种獒犬,平日里都会训练着扑东西,我见过他们训练用的——”韩玠俯身在她耳边,将声音压得更低,“是晋王曾用过的一枚玉佩。”

第058章

谢璇的心猛然一跳。

狗类对气味最为敏感,拿晋王的玉佩去训练,那些人的意图还不明显吗?獒犬那样凶猛,今日若不是有韩采衣努力拖延时间,韩玠及时来救,谢澹别说是一只脚、一条腿,放任下去恐怕连命都要落在它嘴里。

以晋王那文弱的身板,他若是碰见了獒犬,又怎么可能扛得住这般攻击?

心底里突突直跳,谢璇小声道:“我记得上辈子,晋王是十五岁才时丧命的,是因为这些獒犬吗?”

“不是。”韩玠摇了摇头,“晋王没活到十五岁,他是今年八月底丧命的。”

“什…”谢璇一声低呼之后下意识的捂住了嘴,惊诧万分的瞪着韩玠,“这么快!”她前世在玄真观中,对于晋王等人自然没留意过,如今凭模糊的记忆回想,大约觉得是十五岁,可是,她竟然是记错了?

如今已是七月十二,距离八月底也就几十天的时间而已,竟然这么快!

大抵是她的表现太明显,韩玠有些意外,“怎么?”

“他是怎么死的?”谢璇尽量镇定。

“我记得八月底的时候,他奉皇命前往玄真观中,回来时碰上大雨如注山石崩塌,他被活埋在其中,等后来皇帝派人找到,就已经不成样子了。不过毕竟隔了这么多年,事情虽然还记得,时间到底有些对不太上,也就这两个月了。”

“只有两个月?”谢璇喃喃,下意识的绞着手帕。

韩玠觉得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救他。”谢璇抬起头,对上韩玠的眼睛,“晋王殿下我意于权位争斗,他本心恬淡,喜欢山水田园,不该就这样被越王坑害。玉玠哥哥,我想救他。”

“救他?”韩玠皱眉,眼前蓦然浮起前几次碰见晋王和谢璇的样子,那样温润的少年带着娇美的姑娘,看那意思,明明白白是对谢璇有意。她这辈子不愿意嫁入韩家,难道是想转到晋王那里?

更何况,越王是什么人?

如今越王跟首辅、冯大太监渐渐串通,晋王之死不过是个引子,最终却是要将火引到太子的身上。就连他自己都应付得捉襟见肘,不敢擅动,谢璇那里又有什么本事来对抗?

有股奇怪的滋味涌上心头,像是生气,像是嫉妒,韩玠低声道:“璇璇,你现在护住澹儿就足够,皇家的事情不该插手。太危险!”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晋王死掉。”谢璇抬眉,眼神里是以前极少有过的坚定,“玉玠哥哥,以前是我懦弱怕事,凡事都依靠你,不敢去争抢,也不敢去反抗,所以最后落得那个下场,也是我活该。我也知道越王有多可怕,这件事我不会去硬碰硬。”

“可这终究太危险!”韩玠摇头,“你若是铁了心要救,我来做就是。”

“不,玉玠哥哥,”谢璇有些头疼,“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再凡事都仰仗你,或许我想法子救了晋王之后还是会找你帮忙安置,但是我力所能及之处,我应该自己去做。”

韩玠明显一愣。

前世相识那么多年,谢璇一直是乖巧的性情,他也习惯了保护,想要将她护在羽翼下,不经风霜、不历波折,所以大包大揽,尽力帮她完成所有她想做的事。重回到如今,他依旧觉得她只是个小姑娘,经不得风吹日晒,自然不能冒险。

她想做的事情,他去完成不就行了么?

她如今这般推辞,是因为她真的下了决心不愿再嫁给他,不愿再跟他有什么瓜葛了?

他看向谢璇,就见小姑娘忽然笑了笑,“关于我二叔和二夫人的事情,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很感激。你进了青衣卫,处境更加凶险,越王、郭舍、冯英,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你,玉玠哥哥,你会分.身乏术。”

“那么,”韩玠明白了她的意思,懒洋洋的靠在旁边的漆柱上,“你打算怎么做?”

“偷梁换柱,暗度陈仓。”谢璇翘了翘嘴角。

韩玠还想再问问是怎么个偷梁换柱法,就见外头谢缜走了进来,两人不敢再聊下去,便齐齐赶过去。谢缜一听说谢澹今日险些被獒犬咬伤就立马赶过来了,进了屋见儿子没事,才算是松了口气,而后便奔老太爷的书房去了。

这头韩玠和韩采衣再呆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

谢璇坐在窗边,咀嚼着刚才韩玠所说的事情,心有余悸。谢澹原本是在榻上躺着歇息的,见她一直坐在窗边发呆,便起身走过来,“姐姐在想什么?”

姐弟俩心意相通,谢璇转身瞧着弟弟,问道:“澹儿,你最近跟晋王见过?”

“晋王?”谢澹挠了挠头,“我不认识他啊,应该没见过。”

谢璇觉得奇怪,“那你最近,有没有新佩戴什么外人给的东西?”

谢澹冷静了这半天后也渐渐明白了过来,觉得那獒犬死命的扑他大概是闻到了什么味道,他前阵子还去看过獒犬,那时也没见它发疯,可见是新近用的什么东西。他想了想,自怀里掏出个精巧的鲁班锁,道:“难道是这个?”

这鲁班锁长不过寸半,比常见的要多三根,制得十分精巧。

谢璇接过来瞧了瞧,问道:“这事哪里来的?”

“先前碰见一位公子在玩这个,我瞧着有趣就看住了,他待人很和气,见我喜欢就送给了我,这些天我一直随身带着,闲暇时拿来玩。”谢澹有点忐忑的看向姐姐,“那个人,不会就是你说的晋王吧?”

“他大概多大?”

“瞧着十四岁的样子,长得很好看,看着也温和,还问我是谁家的。”

…那想必就是晋王了,谢璇无语了片刻。谢澹和她同胎而生,长相酷似,所以谢澹长得比别的男孩子漂亮些,上回还因此被唐灵钧打趣。晋王在玄真观里的的剖白幽在耳边,他会对谢澹友好,那也不算意外。

谢璇竟不知道弟弟还跟晋王有来往,不想让他继续被蒙在鼓里,便道:“想必那就是晋王了,他待人一向和气。这鲁班锁上怕是沾了什么味道,才会招来那恶犬,往后还是别带出去了。”

——否则若是不幸遇上另外两只獒犬,岂不糟糕?

谢澹倒是听姐姐的话,当即应了,又道:“那咱们是不是得提醒晋王殿下?”

“嗯。”谢璇点头,獒犬的事情得提醒,八月底的那场灾祸,更是得早早的安排化解。

见外头谢缜走了进来,便按下话题。

谢缜过来,也就是跟姐弟俩说说老太爷那里的进展,说是将谢津和二老爷谢纡重重斥责了一顿,又说好几句连谢缜都没太听明白的话,叫他父子俩安分守己,不许再在府中伤人等等。那条獒犬自然是扔出去了事,谢津那里还被罚抄几遍家训供到祠堂里去。

这等处罚,谢璇倒是提不出什么异议来,毕竟今儿处境虽险,到底并没伤着谢澹,且獒犬已被处死,难道还能追着谢津,让她也尝尝被狗追的滋味?

好在老太爷没有糊涂,应当已然彻底洞悉二房一家子对谢澹的恶意——

否则谢津也只是养狗伤人而已,又何须去抄家训?

不过看样子老太爷也只是责罚而已,二房未必会因此洗心革面,若不彻底斩断他们的念想,依旧是后患无穷。

这般盘算着,谢璇回到棠梨院后默默打算了一晚,第二天就往春芳阁去了。

应春还是和刚见的那回一样,头发松松的挽着,只缀了一支珠钗,面容秀美娇柔,行动之间摆出优雅的姿态,温柔得像是春日里拂面而过的微风。这样的女子做不到正室的端庄,却别有妖娆媚姿,就连谢璇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院里只有一个小丫鬟帮着打理起居,这还是徐妈妈从棠梨院分派过来的,见到谢璇,连忙行礼,又朝应春道:“这是老爷膝下的六姑娘。”

“六姑娘。”应春行个见面之礼,倒十分的谦卑,像丫鬟吩咐道:“请倒杯茶来。”

她用了个“请”字,可见平常对这个小丫鬟也挺客气,小丫鬟果然十分听话的倒茶去了。

谢璇将院落打量了一圈,笑道:“以前没来过这里,如今瞧着,倒也挺清净。应姑娘住得习惯么?”

“姑娘还是叫我应春吧。承蒙老爷和妈妈们照顾,这里自然是极好的。”

谢璇也没进屋,瞧着夏光浓烈,那从芭蕉下阴翳清亮,便到那边过去,坐在芭蕉下的矮榻上,就势取了凉席上摆着的团扇把玩,随口道:“这东西瞧着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那日二夫人派人来教导我,赐了我这个。”应春倒是没隐瞒。

她应该是在入府前从岳氏那里听了些关于谢璇的事情,面对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时也不敢掉以轻心,始终保持着柔和的微笑。

谢璇便笑了笑,“二夫人对你倒是挺照顾。”

“是二夫人瞧我可怜,发慈悲罢了。”应春接过小丫鬟递来的茶水,十分客气的奉给谢璇。

这样不卑不亢的,谢璇心里有了点数,便吩咐小丫鬟,“你先去外头。”

支开旁人,院中便只剩两人相对。应春也不装傻,拿了团扇慢慢的扇着风,顺道送一半的凉给谢璇,开口道:“六姑娘金尊玉贵,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要教导应春的么?”

“教导谈不上,就是谈谈天罢了。应姑娘是哪里人?”

“无非是穷乡僻壤来的,说起来六姑娘恐怕也不知道。”应春笑了笑,“姑娘这样金尊玉贵的身子,平常怕是正眼都不看咱们这样的人,今儿姑娘过来,应春实在是受宠若惊。”

她脸上并没半点受宠若惊的意思,谢璇知她所指,便也不再绕弯子,“看来应春姑娘也是个爽快人,我就直说了吧。先前有位朋友告诉我,曾在宝香楼见过姑娘和咱们府上的二夫人,想来姑娘跟她是认识的了?”

这般突兀的道出,应春倒是十分诧异,面色变了一变,却也没有抵赖。

谢璇便续道:“我原先没在意,后来看到姑娘这般姿色,觉得姑娘进我们棠梨院,着实是可惜了。听说姑娘先前在魏尚书身边的时候,诗画精通,才艺过人,其实我不大明白,姑娘何必这样委屈。”

“委屈么?”应春自嘲的笑了笑,“无非是过日子罢了,没什么委屈的。”

“就算是过日子,也有几百种不一样的过法。我瞧应春姑娘并非争慕虚荣之人,其实以你这般本事,在外面也未必没有门路养活自己,何必来着深宅之中打滚?这府里人多事杂,连我都想逃开了,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来受这个委屈。况且棠梨院里先夫人刚去世,我父亲也无意于此,姑娘在这里,怕是会一直冷落下去。”

谢璇抬眉瞧着她,十一岁的小姑娘歪着头,颇显好奇。

应春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公府中的小姑娘会说这些。她虽才十八岁,却也是几经折转,见过些豪门贵府里的姑娘,有人鄙弃她、有人怜惜她、有人烦厌她,却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

更何况对面坐着的是她将来要服侍的男人的女儿,如今俩人无缘无故的说起这些,谢璇竟像是要打消她服侍谢缜的念头,听起来着实怪异。

忍不住笑了笑,应春道:“姑娘当然不会明白,因为这根本不算委屈。”

“不算吗?”谢璇绞着手帕,目光越过应春落在后头的屋檐,“自打进了这府里,应春姑娘应该看到过各种各样的目光,不难受吗?要是在外头自由过活,难道不比这个好?”

“说起来容易。”应春一笑,瞧着那张娇美的脸蛋时,眼中忽然掠过一缕落寞。谢璇这样不知人间疾苦,自然是因少历挫折,反倒对比出了她的坎坷身世。如果能自由自在的活着,谁愿意委身事人,被当做礼物赠来赠去呢?

无非是命薄如纸,只能随风漂泊罢了。

“这天下之大,怎么样的人都有,姑娘哪里知道这些疾苦。”应春一叹,取过旁边的茶杯啜着,有点出神。

谢璇就势道:“这话怎么说?”

“姑娘出生时就含金衔玉,爹娘备了家财万贯,每日里锦衣玉食的养着,穿了绫罗还要挑剔花样颜色,吃着山珍海味,还要挑剔火候色泽,自然是什么都不愁的。”应春偏头看她,多少有些自怜身世,“可我不一样,我是苦出身,小时候家里穷,别说绫罗绸缎,连个打补丁的粗布衣裳都没得穿,荒年里还要啃树皮挖草根。爹娘过不下去了,还能卖了我赚点银子讨生活。”

谢璇经了两辈子,虽然使唤惯了丫鬟,虽然听人说过埋儿卖女之类的话,然而那些似乎离她太远,没什么真切的认知,如今头一次见着被卖的大活人,不由瞪大了眼。

这反应出于自然,落在应春眼里,愈发感叹。

“我知道姑娘今日来是要做什么。能纡尊降贵来劝阻,实在是高看我了。”应春低头瞧着她,“姑娘的锦衣玉食是天生就有的,我若想换口饭吃,就只能靠这些年学来的本事。姑娘兴许瞧不上我这样的,但于我,这也只是讨生活的法子。”

——就像内宅李那些女人的恶斗,就像当年爹娘卖了她,而她如今出卖色相、委身事人,无非是想活下去。

谢璇没料到应春会说这些,忍不住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甚至下意识的,去摸了摸那张藏起来的卖身契。

第059章

春芳阁地处僻静,这会儿蝉鸣渐歇,倒愈发显得安静。

谢璇呆怔了好半天,相对无言的安静里,应春忽然笑了笑,站起身来,像是要回屋里去,喃喃道:“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今日承蒙姑娘关怀,但应春恐怕是不能应命。”她的脸上有些寥落的微笑,目光扫过屋檐,仿佛百无聊赖。

“我大概懂了。”谢璇出声叫住她。

应春诧异,转过身来看她。

“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就像姑娘进入谢府,就像我今日来春芳阁,都有其原因。”谢璇决定不再迂回,仰头瞧着她,“我只问姑娘一句话,如果我能还姑娘自由身,你…还会任人安排,选择留在这里吗?”

缓缓摇动的团扇猛然顿住,应春仿佛不可置信,惊异的瞧着谢璇。

“我能还你的卖身契。”谢璇重复,“只看你愿不愿意。”

应春的手紧握着团扇上的玉柄,低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还你卖身契啊。”谢璇也有点意外,要不是心中还有一丝戒备,恐怕就要拿出那张卖身契给她瞧瞧了。

应春只管盯着这个小姑娘,心跳越来越快。当了瘦马这么几年,她从没想过,在姿色衰去、遭人厌弃之前,她还能拿回卖身契。当年她被父母卖给人贩子,之后被人教习,十四岁卖给盐商,再由盐商转赠入官家,几经周折,她像是案上摆着的器物,随意被馈赠。

如今年华正茂,恰是最好使的时候,居然还能拿回卖身契?

何况,这小姑娘手里怎会有她的卖身契?

应春乍喜过后,便觉得是谢璇这小姑娘说大话。她当然盼望过自由,可当初爹娘拿去的那几贯铜钱早已斩断她的退路,在被榨干最后一点美色之前,她哪里还有抽身的自由?

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应春自嘲的笑了笑,心里到底是觉得这个小姑娘异想天开,便道:“姑娘请回去吧,应春也只是求个安身的地方而已,从不敢触犯姑娘什么。”

“只是求个安身的地方吗?”

“嗯。”应春点头。她的柔媚是由内而外的,倒确实有种与世无争的柔顺。

谢璇心头疑虑消去大半,便是一笑,在夏日的云影天光中,格外明媚,“那我就直说了吧,姑娘进府是受二夫人之托,这一点我早已探明——怎么,觉得意外吗?”她自顾自的一笑,续道:“今日过来,我也不是为了闲谈。既然姑娘所求的只是个安身的地方,棠梨院或者春竹院,有什么区别吗?”

应春的脸色已然变了,方才那一份隐约的亲近荡然无存,她的姿态依旧柔媚,却也带出了戒备。

谢璇并未停下,“姑娘想求个安身的地方,自然要先博得赏识。我父亲的性子你恐怕不了解,要在他手里出头,那可真是难比登天的。倒是我二叔,若是姑娘肯用心,凭姑娘的本事,恐怕不出半个月,便能轻易得手。”

十一岁的小姑娘面容娇丽,原该是烂漫的年纪,心里藏着的竟是这样的盘算。

应春诧异无比,摇头道:“应春资质有限,恕难从命。”

——她是经由岳氏的手进了恒国公府,无非孤舟随水而已,算起来也只是岳氏捏在手里的一粒棋子。去勾引岳氏的夫君,她是活腻了么?

谢璇瞧出她的疑虑,便自袖中取出那份卖身契,“如果应春姑娘能做到,我便可将此物还你。恒国公府虽深,却也非大内牢狱,届时姑娘想走想留,全凭自便。”

阳光下,应春看清了那张略显老旧的纸张。

她的脸色霎时变了,“你怎么会有这个!”

“魏尚书将你送给我父亲,这东西就捎带着送来了。”谢璇依旧将那契约收起来,补充道:“姑娘若有疑虑,到时候我还能请父亲写一份文书,证明这卖身契是他自愿归还,而非姑娘用其他手段得到。再往后,姑娘便可自由来去。怎么,这笔交易如何?”

应春足足呆站了半柱香的功夫,才道:“姑娘说话算数?”

“当然。失信于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何况,我是盼着你离开棠梨院的。”

应春立在日头底下,额头出了层细汗都恍若未觉,好半天,对于自由的渴望终究战胜了诸般忧虑,她目视谢璇,道:“那么,就请姑娘勿忘今日之言。”

目的达成,谢璇也是满意的一笑,“我在棠梨院里静候佳音。”

*

四五天时间一晃而过,谢璇没等来应春的佳音,却等到了另一道消息——七月底暑热正浓、百无聊赖,元靖帝在皇宫中静极思动,便打算在南御苑来一场赛马。

因北边有铁勒虎视眈眈,自打唐樽多年前立起威名之后,纵马驰骋便成了许多儿郎的心愿,渐渐的,曾沉寂一时的马术和马球再次被人拾起,如今的少年郎们,但凡有条件的几乎都会打马球。

即便是谢澹这般的读书少年,若是去了书院,每月里也有五六天的时间学习马球,更无论那些顽皮好动的,更是趋之若鹜。每年的马球赛举办起来,上自四五十,下至十二三,向来都不缺人的。

南御苑的马球赛,自然照例邀请了世家们前往观赛,恰好谢池上风光正浓,塞后荡舟观湖,也是美事。

谢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不过因罗氏新丧,谢澹等几个孩子都在孝期内,按理并不好跟着去。不过据说五公主想见见谢璇,于是破格的传了道口谕出来,让谢璇届时也去赴会。

谢璇正想着见一见晋王,闻言自然答应。

到得正日子,谢池边上又是一番热闹盛景。谢璇跟着二夫人下了车,同谢玖、谢珮走在一起——谢珊临近嫁期,如今已甚少出门,谢玥哀戚于罗氏之事,自然没心情出来,反倒是谢珮,虽然一向沉默,自打隋氏帮着打理家事之后,岳氏便刻意的照拂,今儿好说歹说的劝了出来。

一行人走在谢池边,碰见熟识的难免要招呼,不期然就碰见了庆国公府的人。

庆国公府的情形正跟如今的谢府相似——上头有老夫人坐镇,长房夫人过世后内宅事务皆由二夫人来打理。不同的是庆国公已然谢世,他膝下就两个儿子,长房膝下两子一女,二房膝下一子一女,人口倒是简单很多。

这会儿便是跟许二夫人一道行来,旁边许少留陪同,再后面跟着许家的两位姑娘。

谢珺出嫁至今将近两月,除了约定俗成的回门等日子外,并没有回府过,而谢璇因为罗氏之事,近期也没能去看望姐姐,姐妹俩倒是许久没见面了。如今路上相逢,自然是喜不自胜,岳氏同许二夫人打招呼的时候,谢璇就已到了姐姐身边,笑意盈然。

许少留还是跟从前一样,冠带博然,风度翩翩。

他原本是同谢珺并肩走在一处,见到谢璇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放缓脚步,目光已然落在了谢珺的脸上。

谢璇叫了声“姐夫”,而后一把抓住谢珺的手,“姐姐!”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注意分寸,这会儿她怕是已经扑到谢珺怀里去了,饶是如此,一双手牵住了谢珺贴上去,亲近撒娇之意全无掩饰。

许少留在旁看着,见谢珺颇为无奈的接住妹妹,忍不住便翘起了唇角。

他在官场中已打滚了不少日子,极具眼色,当下并不打搅,不招痕迹的挪开两步,留她姐妹二人说话。

另一边,许二夫人则跟岳氏客气攀谈。许二夫人看着有些严肃刻板,待人也不像岳氏那般客气得能开出花来,虽是并肩说话,却仿佛总是隔着些距离,许家两位姑娘由她照顾着,也承袭了这股子刻板,虽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却颇不苟言笑。

两拨人汇做一处走了会儿,谢珺虽有心跟妹妹多说几句,可她刚进了许家,很多事还不熟悉,许二夫人虽不是正经的婆母,却是如今管着家的女人,更是庆国公府老夫人最倚重信赖的人,她是刚刚进门的长孙媳妇,并不敢在长辈面前落不是——

因有罗氏当年那些沸沸扬扬的事情在,她虽是以恒国公府长女的身份嫁入,暗地里也没少听见人拿着这个嚼舌根。她大约能猜到是谁在暗里煽风点火,是以言行举止格外注意,今日许老夫人虽未亲至,却也有她身边得力的人前来,谢珺自然要多费精神。

是以她跟谢璇简单聊了几句,便捏捏妹妹的手,努嘴指着前面的许二夫人。

谢璇会意,靠近她耳边低声道:“姐姐快去吧,不必管我。”

谢珺便也不再恋栈,同谢玖和谢珮笑着招呼完毕,依旧到前面陪许二夫人去了。

许二夫人还在跟岳氏说话,倒是许少留接住了她,微微有些诧异,侧头问道:“难得碰见娘家人,妹妹们也都想你,怎么不多说会儿话?”他比谢珺高了有半个头,这般侧头躬身,虽然隔了半尺的距离,然而嘴唇对向谢珺耳边,依旧有种耳语之感。

谢珺倒是目不斜视,感觉到许二夫人的余光似乎飘了过来,便道:“待会自有说话的时候,倒不急着在路上。”

湖岸边清风徐来,扬起谢珺肩上的披帛,许少留下意识的抬手要去整理。谢珺此时已然将注意力投到了岳氏那边,并没注意许少留的动作,只是迅速理好了披帛,许少留的手在她背后稍作停留,便又收了回去。

谢璇的目光还在谢珺身上黏着,从后面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心底里似乎觉得喜悦,却隐隐又想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