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些全都像是掺了糖,谢璇纵然苦累,却甘之如饴。

因为那是她和玉玠哥哥的孩子。

她就那样等着盼着,就等胎满十月,韩玠归来,一起迎接孩子的诞生。

然而她到底没有等到,那一场寒凉的秋雨,那些往来抄家的带甲士兵,曾噩梦般在她初初重生时缠绕了许久。

如今,她终于又迎来了属于她和韩玠的孩子。

谢璇只觉得眼眶里忍不住的湿润潮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到了腮边,渗入韩玠的衣衫。她抱住了韩玠的脖颈,黑白分明的眸子雾气蒙蒙的看着他,嘴角却是翘着的。有一种熟悉的温暖盈满胸间,阻挡住了所有的话语。

“璇璇。”韩玠像是知道谢璇的心意,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抚慰似的。

“璇璇。”他低声重复的叫着,手臂轻舒,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我们的孩子,终于回来了。”他说。

像是曾经的破裂一点点被寻回,按着旧时的模样拼凑着,虽然依旧有疮孔,却依稀有了旧时的团圆模样。这已经难能可贵了,前世今生数十年的时光,他所求的无非是家国安宁,妻儿伴身罢了。

韩玠的心绪也在乱窜,温厚的手掌熨帖的抚过谢璇的背心,在她耳边低声道:“咱们的孩子,还是叫昭儿好不好?”仿佛这样,就能够略过前世的残破、今生的寻索,能够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接续从前的美好似的。

“嗯!”谢璇点头,柔顺的发丝擦过韩玠的脸颊,带起难言的温柔。

她伏在韩玠的胸前,道:“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咱们的孩子,我都喜欢。”

“我倒希望是女孩儿。”谢璇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眸中已然有了笑意,“这样她才能够安安稳稳,不必因为思安而收敛什么。”——毕竟元靖帝有意让韩玠做摄政王,老皇帝的心思摇摆难猜,若是个女儿,他只会欢喜,若是个男孩儿,不定他会想到什么地方去,徒生是非。

韩玠便微笑,“好,那就女儿。”

女儿一定会像她这么漂亮可人,光是看一眼就叫人疼爱。他还记得谢璇小时候的样子,穿着一身鹅黄鲜嫩的衣裳,有些怯生生的站在屏风后看着他,小小的手扒在紫檀架子上,那一双眼睛跟柔弱的小鹿似的,嵌在漂亮的脸蛋儿上,叫人念念不忘。

他记得谢璇从小到大所有的样子,从稚嫩乖巧的女童,到窈窕多姿的少女。

她的一颦一笑,都印在他的心上,珍而重之的藏着。

若是个女儿,他便好好的养着她,将她捧在手心里,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仿佛那样,便能弥补谢璇幼时的破碎,弥补他未能陪伴的那段时光。

他爱她,想看着她从小到大,看着她笑生双靥,圆满欢悦,多少遍都不够。

韩玠满心里全是温柔,抛却了朝堂天下的所有愁思,此时心里眼里只有谢璇,小心翼翼的拥抱着,认真的亲吻。

*

信王妃有孕的消息很快就报到了宫廷里,不止婉贵妃和惠妃高兴,就连元靖帝都在重病中寻回了些康健的气色,在内侍的搀扶下,到宫殿外头转了一圈儿,沐浴着和暖的阳光瞧宫廷里的春景。

随即,南平长公主带着大公主和五公主前来探视,随后是几位王妃,待得这一波过去,恒国公府的隋氏便带了谢澹过来,连同谢珺、谢玖和久未露面的谢珮凑在一处,在信王府聚了个齐全。

恰好这一日韩采衣也在信王府里,一群人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喜气盈盈。

谢玖的孩子是去年冬天生的,才出了月子没两个月,此时便趁着新鲜热乎将些养胎的经验告诉谢璇。说着说着,谢珺便也凑趣,一屋子女人说得高高兴兴,末了不知怎么的将话题转到了谢珺身上。

“融儿现在也不小了,珺儿不打算再生一个么?”隋氏瞧着谢珺的腰腹,语重心长的模样,“你现在正是身子好的时候,趁着年轻凑全了儿女,便省事了。不然等年纪大些,到底格外辛苦。”

谢珺知道隋氏的心意,是为她打算的,只是不好说许少留的事情,便微微一笑,“看来回去也得好生调养身子了。”随即将话题带到谢珮身上,打趣道:“如今三妹妹和六妹妹都有了,只等着四妹妹。我听说四妹妹跟着妹夫沉心故纸堆中,连吃饭都能忘记。你呀,可别只瞧见书,忘了孩子。”

谢珮与夫君感情和睦,姐妹们都是知道的,谢珮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对答,一眼瞧见韩采衣,便拉过来挡着,“可别急着说我,姐姐们快劝劝县主。”

韩采衣很无辜,“我不着急,反正王妃生了孩子,我能混个姨姨当,足够了。”

一句话惹得谢璇笑出声来,“什么姨姨,该当姑姑。”

“都一样都一样。”韩采衣满不在乎。去年往南边儿走了一遭,虽然收效甚微,到底是有进展。她还谋划着今年怎么说服韩夫人,再往南边儿去一趟呢。有山有水,有文雅俊秀的青年,真真是魂牵梦萦起来。

几个人团团说得热闹,外头说高阳郡主来了,便又忙迎入。

亲眷一过,再往后便是一些朝臣命妇的拜访,闹哄哄的过了五六天,雁鸣关外却有一道奏报炸雷般飞入京城,立时扰乱这喜庆的氛围——

铁勒的南苑王举三万精兵南下,已经到了雁鸣关外。

消息是二月十五日报来的,朝堂上下皆为之色变。韩玠此前已在雁鸣关外布防,立时召集首辅卫忠敏及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入宫商议,元靖帝在听说消息的时候已经惊得晕厥了过去,几个人无奈,只好先草拟了方案,等元靖帝清醒后报上去。

元靖帝昏迷了大半天后醒来,眼神还有些空茫。

自去年冬天那一场大病之后,他就愈发显得苍老了,满头银发衬着脸上深深的褶子,尽是老态。他茫然将御榻前的韩玠等人看了半天,才想起方才发生了什么。立时有怒气涌上心头,他躺在御榻上咳嗽了好半天,才喘着气道:“逆子,逆子!”

韩玠同卫忠敏及兵部、户部两位尚书跪在地上,不敢则声。

好半天,元靖帝才道:“朕已在雁鸣关外加了防守兵力,传令下去,务要守住雁鸣关,射杀那逆子!”——就算奏报中并未提及越王的事情,然而有先前越王与南苑王相与的消息在,且越王原本就有谋逆之心,此时的元靖帝确信无疑,越王那逆子必定是贼心不死,引外寇入侵,想要瓜分江山。

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当年就该让他死在铁勒,或是永远在铁勒为质,不该有半点歉疚!

或者早点听了韩玠的建议,在太极殿之事后就斩了这黑心黑肝的东西!

老皇帝急怒之下又是一阵喘息,待太医扶着他靠在明黄枕上的时候才稍稍好转。

底下卫忠敏不敢则声,韩玠便缓缓道:“父皇息怒,儿臣已与几位大人商议,草拟了御敌之策。”遂将方案说了。这个头一开,卫忠敏和两位尚书大人便各献其言。元靖帝又召了两个在京中赋闲的武将来议事,随后叫人备好钱粮,要调附近的兵马赶去增援雁鸣关。

晚间韩玠回到明光院的时候,满脸疲色。

谢璇也听说了这消息,熬了补身子的汤备着,也不必芳洲等人伺候,自己上前将韩玠的披风解了搭在衣架上,才问道:“外面怎样了?”

“父皇增派兵力驰援雁鸣关,只是不知道能有多大用处。”韩玠在桌边坐下,眉头依旧紧紧拧着,“这两个月时间仓促,雁鸣关外虽增了兵力,内贼却未除尽。若单论防守,以目下的兵力,倒也不惧铁勒,只要那边能撑住这几天,待增援大军一到,便可退敌。”

这话有个假设,便是单论防守。

谢璇也是蹙眉,“雁鸣关外,难道还有未清的余孽?”她并不知道前世越王登基后韩遂父子被杀的事情,只是从前越王以魏忠来构陷废太子时,才知道雁鸣关守军中已有虫蚁侵蚀。

韩玠点头道:“上回征缴廊西的时候,我已将查出来的人清理干净。可毕竟山高皇帝远,那边的守将与我又没有半点来往,这两年里是否还有人在作祟,都不得而知。越王能无声无息的逃到铁勒去,那里还能是铁板一块?”

这样说来,情势确实令人忧心。

谢璇对军政之事委实不懂,只能为韩玠揉着双鬓,帮他舒缓疲劳。

良久,才听韩玠叹道:“若非父皇病重,我倒想自己去趟雁鸣关。”

“韩老将军那里呢,皇上还是不肯用他?”

“父皇很信任雁鸣关的守将刘铭,且钱粮和援军都派了过去,自信能守住雁鸣关。”他随手将谢璇捞进怀里,依旧蹙眉沉思——自唐樽之后,雁鸣关的守卫日渐牢固,北边的军队虽然悍勇能战,关内却是升平日久,军情堪忧。且雁鸣关先是唐樽立威,后由韩家镇守,那刘铭上任没多久,中间跟铁勒也没有过太大的冲突,论起熟知敌情,委实不如韩遂父子。

韩玠前世随父镇守雁鸣关,看武将才干时极少走眼,那刘铭虽称熟读兵法,却少临战的经验,口中能将种种战法讲得天花乱坠,真个用起来…实在是令人头疼!

如今也只求雁鸣关的将士们能协力抗敌,扛住铁勒的迅猛攻击,等到援军。

千里之外战火燃起,朝堂之上却还是只能唇舌论战。

韩玠无暇理会那些腐儒。铁勒人有多凶悍,朝堂上下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旦他们踏破了雁鸣关,这千里平原便会袒露在其铁蹄之下,承平日久的江山若稍有动摇,东边、南边的邻国若趁机发难,情势将更加危急!抗敌的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另一边,许少留负责打探的消息,也终于到了韩玠跟前。

第131章 131

许少留在升任鸿胪寺卿之前就已在留意铁勒的动静,这回南苑王突然发难,他也依韩玠之命做了些探查,将消息报到韩玠跟前,“正月时,铁勒的政局也有些动荡。

那边曹太后不止临朝听政,还想实施新政,与南苑王意见相左。南苑王与曹太后相持不下,险些被夺了兵权。以他当时的处境,要么想法子将曹太后的权力夺回,要么就反被曹太后侵吞,不止败于争权,连兵权也一并下了。”

“这曹太后倒是有野心。”韩玠有点意外。

许少留便道:“曹太后性情彪悍,早年是军伍出身,也曾带兵打过仗。她大概是想学咱们的路子,将兵权全都收回手里,奈何根基不稳,想要完全压住南苑王,委实困难。”

“可南苑王想要扳倒她,怕也不是易事。”韩玠在案前慢慢踱步,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位曹太后既然能扛住众臣的压力临朝听政,还能平息了朝堂上的异端声音,可见能力不弱。她手里毕竟还捏着小皇帝,又有母家倚仗,南苑王除非举兵逼宫,否则怕会被她给吞了。”

“可举兵逼宫,那便是公然造反,以铁勒目下的情势,南苑王若当真这么做,那是自取灭亡。”自铁勒举兵进犯雁鸣关开始,韩玠便在书房了悬了一张地图,许少留说罢便朝那地图走去,“铁勒占地狭长,北边是曹太后母家把持着,南边向来由南苑王驻守,他既然在朝中难以立足,便将主意打到了雁鸣关。”

“那曹太后呢,作何反应?”

“事不关己,听之任之,甚至是坐山观虎斗的态度。”许少留似有不屑,“虽是个彪悍的女人,毕竟目光魄力有限。若南苑王当真攻入雁鸣关,由此壮大起来,来日攻回他们的皇城,曹太后就不怕守不住?”

韩玠道:“可现下在她看来,稳固权柄比铲除南苑王重要,毕竟那也只是个隐患。且她新掌政权,真跟南苑王刀兵相见,未必讨得了便宜。你可知越王跟南苑王是什么交易?”

“我探到的消息比较零碎,依情势推测,怕是越王蛊惑南苑王率兵打入雁鸣关,助他重回京城。届时他将雁鸣关内外的几座城池割给南苑王,划地而治。南苑王在铁勒待不住,又没本事篡权夺位,未尝没有另起炉灶的意思。”许少留目光渐沉,怒道:“越王这是疯了!”

“他早就疯了。”韩玠冷声,“当初与庸郡王勾结事败,被皇上囚禁了那么长的时间,恐怕心里早就满是仇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实即便南苑王兵临京城,他难道就一定能攻破城池?即便攻破了,满朝文武会容越王登基?”

“自然不会容他放肆!据我探到的消息——”许少留声音一顿,“越王怕是已经有发疯的前兆了。”

那样一个执迷不悟的人,自幼在冷宫里摸爬滚打,被人轻贱过,也做过质子,十数年的隐忍谋划,为的就是至尊皇位,好将旧日的恩怨尽数清算。一朝幻梦破灭,走火入魔也是预料中的事情。

韩玠冷笑了一声,“恐怕南苑王也不是真心与他交易,不过是借越王的手攻破雁鸣关,卸磨杀驴而已。”

“而越王别无选择,哪怕知道南苑王可能这么做,还是会揪住这一点希望。溺水之人求助稻草,反而弃了苍生。”

“苍生从来不在他眼里。”韩玠最知越王庸碌表象下藏着的狠毒心思。前世那个人登基之后便开始清洗朝堂,与他政见不合的、曾对他有过不敬的,哪怕只是一点微末的小事,也能给人灭顶之灾。朝纲为此而乱,官员人人自危,善于逢迎者借机而上,耿直忠言者下狱流放,将一座繁华的京城折腾得凋敝冷清。

他何曾在乎过百姓?

韩玠伸手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来,“这一条在铁勒唤作茶马道,右侧是南苑王所治,左侧却在西苑王手中。南苑王手下有三万铁骑,皆贪图关内的富饶,平心而论,雁鸣关若稍有不慎,便可能丢了。少留,我有意遣使前往铁勒,劝说曹太后对南苑王用兵。”

许少留一怔,想了片刻,问道:“釜底抽薪?”

“只要能劝得曹太后出手,南苑王即便攻破了雁鸣关,也是腹背受敌。况且他这回擅自出兵,军士虽为其效力,却未必知道实情。南苑军队虽然善战,却都是土生土长的铁勒人,若得知率他们入侵雁鸣关的南苑王是违抗皇帝旨意擅自出兵,而铁勒皇帝又下旨征讨,军心难道还能稳得住?”

“南土虽富饶,他们的父母兄弟却都还在铁勒。若真被冠上叛军的帽子,军士们未必不会动摇。”

韩玠点头道:“所以咱们过去,能劝得曹太后出兵征伐南苑王最好。最坏的境况,也要让她下旨翻出南苑王的行径,令南苑军心涣散。”

许少留深以为然,“殿下可想好了人选?”

“人选倒是有,只是熟知外邦往来事宜,敢于冒险前去,且有把握说动曹太后的,却没几个。”

许少留的目光扫过那副地形图,继而朝韩玠行礼道:“我愿前往!”

*

雁鸣关的局势僵持不下,即便援军赶到时,也未能击退南苑王。

战报送到御前,令元靖帝愁眉不展,大约也觉得雁鸣关未必能撑得住,便渐渐生出让韩遂父子重回雁鸣关的心思,也准了韩玠遣使前往铁勒的建议,点选几名官员随许少留前往。只是情势紧张,容不得片刻耽搁,这一趟出行便格外仓促,要许少留等人快马加鞭,务要早日到达铁勒,劝说曹太后用兵。

这厢继续等着战报,情势越来越叫人担忧——南苑王像是知道雁鸣关布防似的,专挑防守薄弱的地方打,虽然雁鸣关的城池依旧坚固,周围一些小地方却渐渐被铁勒人拿下,渐成包抄之势。

临近二月底的时候,元靖帝终于耐不住心中的担忧恐惧,决定派韩遂和韩瑜重回雁鸣关。然而派出去没两天,那边战报传来,雁鸣关失守了。

消息送来的时候正是朝会,元靖帝正为雁鸣关的情势着急,有几个朝臣不知情势,畏战之下还提出了求和的建议。元靖帝气得须发乱颤,拍着桌案狠狠骂了一通,见到这战报后一口气没上来,一头栽倒在御案上。

满朝文武慌了手脚,手忙脚乱的将元靖帝送入后殿,三位贵妃闻讯齐齐赶了过来。太医院的老头们轮番上阵,兵荒马乱的折腾了大半天,终究没能留住风烛残年的元靖帝。

是日傍晚,元靖帝驾崩。

皇帝驾崩,原本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单单丧礼便是礼部郑重筹备,朝堂上下尽皆哀戚的。然而此时正是雁鸣关被破,南苑王大军侵入的时节,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来筹备这些事情?

好在元靖帝先前已有筹备,立好了太孙,也给韩玠养气了威信,临终前一句“信王摄政”在群臣和几位贵妃跟前说出来,倒让韩玠的处境平顺了不少。

皇帝的大丧、过些时候新帝的登基,以及雁鸣关的战事,所有的事情,一瞬间都压到了韩玠一个人身上——陈思安当然是要当皇帝的,可一个小小的娃娃能懂得什么?

诸般事务繁琐杂乱,韩玠在案前大致列了列眼前紧要的事情,很快便有了安排——皇帝的丧事和新帝登基的仪程交由礼部何宗人府共同筹备,首辅卫忠敏总理,要紧的事情来跟韩玠请示。韩玠这里,大部分的精力还是得放在雁鸣关那儿。

只是宫里头的事情有些麻烦,傅皇后去年就已薨了,宫里现放着三位贵妃,位份虽一样,恩宠却不同。那段贵妃虽出身将门,却不曾多理会雁鸣关的战事,反而将目光落在了陈思安的身上,同平王妃傅氏搅在一处,看看就要露出想在后宫掌权的苗头,大抵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先把地位给坐稳了。

婉贵妃又哪里肯?

自韩玠从廊西回来被袭之后,元靖帝对段贵妃的恩宠明显少了许多,倒是婉贵妃趁势而上,后宫事务大半儿都还在她的手里。且她早年就与玉贵妃交好,两个人合作一处,才算是能勉强压住段贵妃。

韩玠这里呢,倒是有法子压制段贵妃,却也不能做得太显眼,免得叫人以为他不把即将登基的太孙放在眼里,说出许多是非来。少不得派出了身怀有孕的谢璇,往几位长公主处走了一遭,使个迂回婉转的法子,令婉贵妃稳稳控住了后宫。

这样兵荒马乱的,丧礼却也肃穆隆重的办了起来。

大殓之后,元靖帝的梓宫移入西华殿,棺前隆重设了几筵、安神帛及立铭旌等物,阖宫上下皆为大行皇帝服丧。在京的文武官员及三品以上命妇亦着丧衣致奠,连着三天,每日早晚皆道西华殿哭临。

京城内外的道馆庙宇皆击钟三万杵,回叠相应,令人心头凄然生悲。

谢璇同平王妃傅氏一起服丧,同韩玠、陈思安轮换着守灵。

待得三日一过,太孙陈思安便在群臣的劝谏之下登基。他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尚且不懂这场丧礼和登基仪式的意义,先前元靖帝有意疏远傅家,又叫韩玠常去关照,是以思安跟傅氏的关系并不亲近,这几日便常恋在韩玠身后。

登基的那一日天气极好,三月初的艳阳毫无阻滞的洒遍整个宫城,即便殿宇宫廊之间多蒙了白布,登基所用的乾清殿上却不见哀戚。汉白玉阶几经冲洗,不染半点尘土,韩玠牵着新皇帝思安一步步踏上玉玠,旁边的丹陛上游龙飞舞,映出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

陈思安瞧着那空荡而肃穆的乾清殿,竟自有些畏惧退却的意思,捏紧了韩玠的手指头,小声道:“信王叔,我怕。”他还那么小,一步步台阶都跨得吃力,本就身子单薄多病,这大日头底下走了半天,鼻尖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韩玠稍稍躬身相就,脊背却挺得笔直,扶着他走到殿前,低声道:“不怕。”

连日辛劳,又要处理诸般事务,又要给大行皇帝服丧,连着数日不曾好好合眼,他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却带着沉稳厚实的力道。

小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瞧见那张坚毅的脸庞时,像是寻到了力量。

步上龙椅的那几步路韩玠不能陪伴,他就地停住,叫思安自己上去。思安走了两步,看着那几乎比他还高的龙椅,有点望而却步,回头瞧着韩玠,鼓了鼓勇气才一步步的走上去。新上任的司礼监大太监是韩玠挑选的人,伏低了身子自御座之侧迎过来,扶着小皇帝端端正正的坐在龙椅上。

乾清殿内只剩下小皇帝、摄政王和侍候的宫人,殿外百官跪列。

春日的骄阳将明媚的光铺满皇城,韩玠站在乾清殿中,侧身时便能瞧见外头整齐的汉白玉阶和护栏。殿外跪着几位皇亲,往后是按品级跪列的百官,再往远处则是巍峨的宫殿。那明黄色的琉璃瓦映照着阳光,有点刺眼,层叠的屋檐之上飞龙舞兽,就连檐头的铁马都要肃穆庄严几分。

再往外面就该是森严的宫门城楼,而后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和青青杨柳,朱雀大道两侧是繁荣的酒肆楼阁,有达官贵人经过,亦有贩夫走卒穿行。那条大道贯穿外城,出了外城的门,便是郊野,是整个天下,是万千百姓。

韩玠头一次站在这个位置望外,恍然明白了君临天下的滋味。

礼官主持着登基的典礼,思安颁布了即位诏书,改元隆庆,并为大行皇帝上尊谥,由翰林院写出正式的谥册文后,由隆庆帝亲行祭礼将册宝安放在西华殿的几筵上。

登基之礼成,先帝的丧事也近尾声。

皇帝出殡原本可以由钦天监择定吉日,然而如今战事吃紧,这个吉日遥不可期,便依“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之法,由隆庆帝亲自扶着先帝的灵柩出了皇宫,再由韩玠这个摄政王带领,送入早已修好的陵墓当中。

待这一切礼成,已然过了三月中旬。

南苑王攻破雁鸣关之后继续南下,许少留那里费尽了唇舌,终于说得铁勒曹太后意动,同意出兵征讨南苑王。然而在关内,长久的升平让军队十分懈怠,雁鸣关失守的消息加上大行皇帝驾崩之讯,非但没能有哀兵必胜的气象,却是节节败退,半月之内连着失了两座城池。

韩玠自先帝的陵墓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回城,同卫忠敏等人商议过后,决定由他亲自出征,以壮士气。

这时节里诸事未定,朝堂上还有傅家的人虎视眈眈,宫廷之中隆庆帝才四五岁的年纪,凡事还需摄政王扶持,韩玠在此时决定出征,着实叫人大感意外。

就连谢璇听了,也是十分的不解,“南苑王那边固然紧急,朝堂上的事却也都还没定,你这会儿要是出京了,万一再出个什么岔子,那就可以真悬了。”

韩玠就在书房里,将谢璇圈在怀中,手掌抚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我知道。只是南苑王来势汹汹,若不速战速决,万一引得东边和南边闻风而动,届时边境皆要临敌,钱粮和人手便会供之不及。”

“韩大将军不是已经去北边了么?他最知南苑王的习惯,未必不能胜他。”

“若他还是从前的雁鸣关守将,能够一呼百应,自然不惧南苑王。”韩玠近来的眉头总是皱着,都没怎么见舒展过,道:“可自那年被下了兵权之后,刘铭是先帝派去的人,有意要消减他在军中的威信,底下的兵将有所调动,已不如最初得心应手。且皇上只是派他出战,却未有太多实权,没办法调动所有的兵力去对抗南苑王。”

军务的事情上,韩玠极少会解释得这样详细,这也说明他为此十分苦恼。

谢璇瞧着他稍见肃然的神情,只觉一颗心也在慢慢下沉。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一下,十天之内能完结啦~嗷嗷

第132章

韩玠解释完了,也似有些出神,目光习惯性的扫向墙壁上的地形图。自年初至今,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韩玠却消瘦了不少,最劳累的那几天里,眼底一直有淡淡的乌青。他本是习武之人,身子格外健壮,元靖帝的丧礼过后那乌青虽消去,脸上的憔悴却还在。

谢璇瞧着他明显瘦了一圈的脸庞,十分心疼,“你不能下令给韩将军实权么?”

“先帝当初防的就是这个,如今他才驾崩,我就反其道而行?”韩玠摇头,“何况将在外,军令有几分分量,因人而异。倒不如我亲往战场,既能鼓舞士气,还能就近调度,速战速决。”

——以这些天的战报来看,雁鸣关会失守、南苑王会连克两城,不止是因铁勒人善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刘铭的自傲与盲目。他熟读兵法、天资聪颖是真,没有多少临战经验也是真,刘铭自己却只知长处、忽视短处,不肯听从驰援将领的建议,一则将领不和,再则用兵有失,才会屡屡退败。若非韩玠亲自过去镇着,单凭一份军令,又如何压得住刘铭?

谢璇想了片刻,也知如今情势紧急。铁勒的曹太后愿意出兵,那是极好的机会,若不趁此速战速决,久之贻误战机,还真不能保证东南边境安稳。她将头伏在韩玠胸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外头响起轻轻的扣门声,应当是芳洲按她的嘱咐悄悄送了鸡汤来。虽说先帝驾崩的一个月内按礼要持素,可韩玠这般劳累,没日没夜的忙碌着,陀螺似的在宫内外转来转去,要真连着吃素,又怎能撑得下去?

谢璇这儿虽不敢偷着开荤,却怕韩玠有失,便悄悄命木叶做了一碗进补的鸡汤送来。

其实偌大的京城,哪能真的做到人人持素,只消先帝进了陵寝,偶尔见点荤腥也无伤大雅。韩玠将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随手撂下汤碗,“这里头加了药材?”

“怕你太累,加了几样进补的。”谢璇的手指落在他眉心,“瞧你这眉头皱得,都快成老头子了。”

韩玠笑了一笑,“一树梨花压海棠,似乎也不错。”

“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谢璇就势将指尖挪到他鬓边揉着,既然韩玠出征势在必行,留恋无济于事,最要紧的还是后面的安排,“等你出了京城,这里的种种事情,都有安排么?”

“朝堂上的事情交给卫忠敏尽可放心,后宫之中有太皇太妃在,青衣卫里有高诚在,只要傅太后拉拢不到禁军统领,便难有什么作为。只是有一件——”他忽然想起件要紧的事情,“先帝驾崩发丧之后,晋王得知消息,想要回京。我已安排了人接应,关于过去的这几年,到时候他自会有解释,你只当做不知道即可。”

谢璇诧异,“晋王要回来了?”

“先帝已经驾崩,皇上登基后由我摄政,这是先帝临终前亲口跟众臣说的。他如今回来,不必再面对从前的尴尬处境,倒是能跟他的母妃团聚。”韩玠见她每回都对晋王之事格外上心,忍不住还是泼了点醋,“怎么,许久没见,有点期待了?”

成婚至今,两人感情一直十分融洽,韩玠未有过什么醋意,谢璇便也没什么提防,下意识就道:“年他离开时还是个少年,如今四五年时间过去,能够侥幸留得性命,当然…”一抬头瞧见韩玠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后面的话就咽住了。

“当然什么?”韩玠圈紧了她的腰,不肯放过。

谢璇赌气,“当然有点期待!”

韩玠一挑眉,显然有点不满意,回身在书架的小抽屉里一拉,里面藏着他曾经送给谢璇的那个装满了红豆的乳白瓷瓶,往谢璇跟前晃了晃,“这辈子你只能收这个,旁的不许看,也不许期待。”心意动处,将谢璇打横抱在怀里,大步进了内室。

谢璇勾了勾唇角,没做声。

韩玠半晌没听到她的回答,低头时就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瞧着他,隐约一丝狡黠。她打趣似的睇他,“至于么?”

“至于。”韩玠将她放在榻上,很认真的吻她。

谢璇有身孕,且月数还小,韩玠不能放肆,却还有旁的办法来厮磨她。亲吻的间隙里,谢璇想起他还没说什么时候走,便低声儿的问,“什么时候出征?”

“明天。”韩玠侧头细细品尝,“归期未定,所以这回要多亲,带着慢慢回味。”

这是什么话,谢璇的脸愈发红透,好半天才断续道:“我等你…回来。”

*

韩玠是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离开的,彼时谢璇还在熟睡。待她一梦醒来,外头早已大亮,叫来芳洲一问,才知道韩玠已经走了。

她也不急着起身洗漱,只是抱着被子怔怔的坐着。

昨夜的温存依偎依旧清晰的印刻在脑海里,比之更清晰的,是那已经许久未曾出现的梦——梦里她还是靖宁侯府的少夫人,站在城楼上送韩玠出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上,她却仿佛能飞过去似的,跟着他一路向北,竟看到了雁鸣关外的那方天地。真的像韩玠所说的那样,荒凉又广袤,梦里万象变幻,仿佛能看到高飞的雄鹰,看到带甲操练的士兵,她在梦里跟着韩玠骑马疾驰,他将她拥在怀里,颠簸的风景中,就连掠面而过的凉风都是真实的。

甚至他的体温,也是熟悉的温热,她贪恋的依偎,却发觉那暖热渐渐低了。

转过头时就见韩玠浑身是血,伤口处的甲衣都已破碎,一支箭自他后背穿心而过,将乌沉带血的铁器翘在她面前。周围像是有很多的士兵围着,她手里不知哪里来的剑,也跟着韩玠四处乱砍,眼睛里似乎只有血雾,她看到韩玠拼尽力气之后坠落马下,被周围士兵的长矛刺穿。

谢璇嘶声的哭着,却没有声音,她想跑到韩玠身边去,却总都没法触及。

疲惫而痛心的梦,像是揪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直至此时怔怔的坐在榻上,谢璇犹自觉得后怕。梦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只有梦里的情绪是真切的,她悄悄的握紧了锦被,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

狂跳的心渐渐稳了下来,谢璇洗漱后匆匆用了早饭,往皇宫赶去。

韩玠出征时挑了几位将士随行,要先入宫拜见皇上,再由首辅率众臣在皇宫外相送。

谢璇赶过去的时候队伍已经走了,百官都散尽,只有卫忠敏缓缓的往宫里走——内阁的衙署在宫城里面,这段日子他几乎是跟韩玠一样,每日忙到深夜,就差卷铺盖住在衙署。谢璇将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上,两侧的杨柳已然抽了细长的枝叶,轻盈的掠过水面。心里只觉得空洞洞的,很不踏实。

回到明光院的时候,谢璇的面色依旧很不好看,紧抿着唇坐在窗边不发一语。

芳洲有些担心,挪步上前跪在地上,十分的愧疚,“奴婢该死,王爷出门前吩咐不许打搅王妃,奴婢才没敢惊扰。没想到竟累得王妃误了时辰,请王妃降罪。”她深深的跪拜下去,目光还落在谢璇脸上,满是担忧。

好半天没等到回答,芳洲瞧着自家王妃那紧紧捏着衣袖的手,还是劝道:“王妃如今怀着身子,万不可自苦。奴婢若有不是,王妃尽管责罚…”

“不怪你。”谢璇忽然开口了,手指悄悄的松开,低声道:“只是想起些从前的事情,有点出神而已。吩咐人晌午时做得清淡些,我要歇午觉,外面的事还是跟上次一样,你出去给齐忠传话,后晌我要见他。”

扭头见芳洲满面担忧,谢璇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走吧,陪我去后院走走。”

朝政上的事就连傅太后都不能插手,她更是无从置喙。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养好胎儿,将这后宅安定了,也给韩玠免去后顾之忧。这一圈儿走得有点累,回来后用完饭再消消食,午觉竟睡得格外沉。后晌去书房见了齐忠,叫他加紧王府戍卫,又将王府长史宣来吩咐了府内外的事情,待得说罢,已经是黄昏了。

这一夜依旧寝不安枕,如是连着两天,就连每日来请安的岳太医都急了,“王妃近日忧思颇重,于胎儿很不好!”他是个老人家,须发都快花白了,虽是臣下,因韩玠待他格外礼重,渐渐的也愿意做些“犯言直谏”的事情,板着个脸劝道:“信王殿下才出了城,吩咐老成每五日便将王妃的脉案给他送过去,老臣若将这样的脉案送过去,岂非惹殿下担忧?”

谢璇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几日寝不安枕罢了,太医能否开个安神的药?”

“王妃怀有身孕,用药总得十分谨慎,与其以药物安神,不如王妃多出去走走,郁气散了,不去忧虑别事,自然睡得安稳。”岳太医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还请王妃听老臣一言!”

“多谢岳太医。”谢璇隔着帘帐也能察觉老太医的焦急,便道:“我会想法子排解。”

其实要排解,也无非就那么几样,看书听曲赏风景而已。

谢璇近来为梦境困扰,自己也觉得该想法子透透气,不能再囿于过往。

看书费神,并非首选,听曲儿上谢璇并没有太浓厚的兴致,而且如今还是国丧之内,谁有那个胆子去碰丝竹管弦?况谢璇还是王妃,先帝仅有的两个儿媳妇之一,总不能明目张胆的往郊外去赏风景,想来想去,索性派人去给谢珺递了个话,邀她同去温百草那里。

温百草的住处离信王府很近,只是自打高诚与她成亲之后,韩玠为了在元靖帝跟前避嫌,明着的来往少了许多。如今先帝驾崩,霞衣坊里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趁着这个空当,谢璇打算好生跟谢珺、温百草而已商议往后的事情。

谢珺来得很快,一袭云雾烟罗衫下是柔绢曳地长裙,满头乌发以素净的银钗玉簪点缀,比之从前的打扮少了华丽贵气,却添了恬淡的意思。她的气色很不错,手边还带着许融,母子俩进了院子,许融见着谢璇的时候,远远就招呼,“姨姨!”

“融儿也来啦?”谢璇有点意外,坐在藤椅之间招手,“过来。”

四岁的许融蹬蹬蹬就跑上前来,好奇的盯着谢璇的小腹,“娘亲说姨姨肚子里有小弟弟了,是真的吗?”他这儿童言无忌,后头谢珺上来同谢璇见礼,嗔道:“见了王妃先行礼,又忘了?”

许融果然想起来,退身往后就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