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王的军队一路征战,仗着本身骁勇和南人的备战不及势如破竹,至今只折损了六中之一,如今在盖城驻兵五千,城外守了八千。而在韩玠这边,先前从庸州退至潼州时已折损了将近三万兵士,被韩遂和刘铭分走一部分之后,手下军队聚在一处,也不过一万有余而已。

放在先前的战场上,主将失策,士兵畏战,恐怕连铁勒的三四千人都未必能抵挡。

而如今连复两城后士气大振,有摄政王亲自率军征战,舍了那些纸上谈兵之辈,令真正有作战经验的老将上场,调军遣将比之从前方便许多,气象自然不同。且在这五天时间里,韩玠已拨了几名青衣卫混入盖城查探敌情,要收复盖城,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黎明至傍晚,整整一天的厮杀,血与烟火混合,喊声鼓声震天。

南苑王站在城楼督战,韩玠则在城外骑马坐镇。

新月初上的时候,如雨的箭失和巨石中,盖城那被焚烧过半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随着这边的突破,另外两面的城门相继被夺回。原本驻守盖城的残军士气最盛,即便几乎精疲力竭,却还是争抢恐后的涌入城中。

南苑王手下最精锐的军队,这两个多月里所向披靡的南苑亲军,终于在此时溃不成军,纷纷往北门奔逃。

韩玠纵马入城,在城守府中,碰见了逃脱无门的越王。

他已然不像是一位王爷,身上穿着铁勒人的服装,原本束在顶心的头发披散在肩,脸上胡子拉碴的,颇有潦倒之态。他的双脚上铐着短短的铁链,应当是南苑王的手笔,让他每一回迈步都不超过一尺,脚步跟随不及,一路被士兵拖到了韩玠跟前。

韩玠没有任何犹疑,顺手抄了唐灵钧腰间的长鞭,重重甩向越王的肩头。

清脆的响声里,越王皮开肉绽。

鲜血迅速的渗出来,染透破碎的衣衫。越王瞪圆了眼睛看着韩玠,在低而疯狂的嗬嗬笑声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那双眼睛显得无神,就连声音都是沙哑透顶的,“你居然打我,目无尊长!”

韩玠并不答话,甩开手臂,又一鞭重重扫向越王。

这一鞭里积攒了无数的怒气——为越王的投敌叛国,为庸州和潼州的战乱,为那命丧铁勒刀下的数万将士!鞭梢过处,如携雷霆之势,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越王的身体被扫得飞起来,随即重重摔在地上。

“看好他,别叫他死了!”韩玠冷声吩咐,随即夹动马腹,继续向北门而去。

盖城中的残局由蔡高来收拾,韩玠追到北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射杀南苑王!

那个他曾经万分熟悉的敌人。

他的身后,唐灵钧疾驰跟随,随后便是五百精兵。

出了城池折向西北,韩玠在攻城前已有部署,在通往虞城的路上设了几处疑兵,一路将南苑王追到了小野岭。

南苑王久在军伍,本身就是一员悍将,对敌时常身先士卒,平素威风凛凛不可侵犯,此时兵败溃逃,他依旧走得不慌不忙,即便身边剩下的兵族已不足百人,却还是整齐有素,仿佛随时都能转过身对敌。

韩玠却并未打算跟他来硬的。

越往前,便离南苑王的守军愈近,若交战中引来敌军增援,自己这五百兵士未必就是敌手。他对雁鸣关至京城的路途熟悉至极,备战数日,对于这小野岭的地形更是了熟于胸,想要在这里斩杀越王,未必就要近身交战。

吩咐四百士兵继续呐喊追杀,韩玠带了一百精骑绕近路而前,最终停在了一处狭窄山坳的出口。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悬于半空,小野岭的栖鸟却已被远处的呐喊声所惊,扑棱棱的四散飞逃。

韩玠带人藏在山坳的暗影里,弯弓以待。

一百军士的战弓皆已拉开,齐齐对准了山坳出口。脚步声渐渐的近了,月光下可以看到仓皇的铁勒士兵,虽然队形依旧在,到底经了一整日的鏖战,此时就连战马都有些疲累,跑得踉踉跄跄。

近了,那个威仪不可侵犯的南苑王近了!

韩玠的弓已拉满,箭头随南苑王前进的势头而挪动,终于在他的胸口暴露过来时松了弓弦。两枚箭支如流星般飞了出去,一枚出自韩玠,另一枚出自唐灵钧,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重的扎入南苑王的心室。

身后如雨的箭失也笼罩向那一队溃逃的残兵。

南苑王的身子晃了一晃,在两支箭劲道的冲击下往后微仰,翻身落马。

而在同时,闷重的疼痛袭击到韩玠的后背,随即尖锐的刺入身体。

他的弓还未收,惊诧的回身而顾,扫过月光下策马而立的精兵。这是他专门挑出来的,查了每一个人的家底,护卫他一路前行。朝堂上权柄争斗并未落下,他不是没想过可能有的危险,然而南苑王近在眼前,射杀了他,那便能免了数万将士丧身在战争中,所以他还是决意追杀,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候,选了最有利的位置来射杀南苑王,而将后背露到旁人的箭下。

他知道傅太后想除掉他,却未想到,那个女人竟是如此疯狂,如此不计后果。

外寇未清,江山动摇,北边和东南边境都未彻底安稳,朝堂上幼主年弱,政局不稳,她居然会选在这个时候下手!一旦摄政王倒下,北边的战局又未结束,她可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南琉入侵,铁勒的曹太后挥兵南下!甚至连西南那几个小邦,都会趁势而入!

傅太后这个疯子!

韩玠握紧了缰绳,剧烈的疼痛之下,微微躬身。

那追杀南苑王的四百士兵已经围住了铁勒残兵,韩玠原本可以带着南苑王的首级全身而退,此时却觉得有些晕眩。

那箭上煨了毒!他心神巨震,依旧锋锐的目光扫向身后的兵士,借着月光看清了每个人的反应。

“吴冲!”他厉声指向正在收弓的兵士,朝唐灵钧吩咐道:“拿下他!”

能感受到箭支飞来的方向,也能判断每个人的神情。韩玠在青衣卫中三年,又做了数年的信王,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个不擅伪装的人。身后的军士都有些发傻,唐灵钧飞身过去,不过两招便擒住了意图逃跑的吴冲,随即重重掷在地上。

不远处的厮杀还未结束,这边却安静得怕人。

韩玠愈发晕眩,甚至有些立身不住,扶着唐灵钧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子,斥道:“是什么毒?”

“我…我不知道。”吴冲面色发白。

想来他也不知道。

韩玠摸过这个吴冲的底细,家世清白,与妻儿感情甚笃,也是个忠君报国之人。他会在此时出手,必然是受了傅太后要挟,只要取了摄政王的性命,对于箭上的毒恐怕确实不清楚。那么留着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杀了他,封好首级送到那个女人跟前。”韩玠凑在唐灵钧耳边,咬牙切齿。

唐灵钧就算顽皮惯了,却也是京城的深水里泡大的,如今得韩玠言传身教,也知道大约是怎么回事,情急之下便道:“不能杀,带回去让人知道…”

“那没用。”韩玠额头见汗,低声道:“箭上有毒,带我回城。”

唐灵钧不敢耽误,更不敢贸然拔箭触动伤口,只好挥刀将箭尾削去,随即挥刀斩下吴冲的头颅,一脚踢到随从的怀里,“带着他,回城!”

韩玠已然无法纵马,唐灵钧便载着他,疯了一般往盖城疾驰。

初夏的风呼呼的掠过耳边,韩玠不敢闭眼,睁大了眼睛看着道旁疾速闪过的草木。他曾数次濒临死亡,却也最终转危为安。前世在雁鸣关外被自己的兵士追杀,在荒漠高山的跋涉中累得虚脱,每一次若没有顽强的意志撑着,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他不敢闭眼,即便那□□令他昏昏沉沉,只想阖眼缓解疲惫。

可他绝对不能松懈,一旦阖眼偷懒,恐怕便再没有重新睁开眼的机会。

那就想些要紧的事情,驱走疲惫。韩玠暗暗的握拳,自袖中取了一枚银针刺入指缝,强迫自己清醒。这是他在青衣卫时拿来对付犯人的物件,十指连心,这种痛楚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昏沉的人大多会为这剧烈的疼痛而醒来,此时用在自己身上,竟然也不例外。那种钻心又绵长的疼痛强烈的刺激着感官,令那昏沉疲倦之意稍稍远离。

那个可恶的女人!韩玠咬牙切齿。

外患未平,却先急着内乱,她脑子被狗吃了么!

这一箭韩玠不能白受,然而即使将吴冲带回京城,揭露了傅太后的恶行,韩玠也不能拿傅太后怎么样。于是只能换种方法——当精致华美的金盒送到傅太后跟前,血淋淋的头颅献上时,那个女人必定是要疯了的!一个不辨局势,只知道以小诡计贪图小利的女人,她哪里知道,真正的杀戮是什么样子!

韩玠不能明着杀了傅太后,却有无数种方法,令她生不如死,惊恐度日。

青衣卫中练出来的狠辣手段与心肠,其实从未消失。

韩玠冷笑了一声,又一枚银针刺入指缝。

只是京城…京城…京城里有巍峨的宫阙帝宇,有乾清殿中的明黄御座,有宫门城楼外的万里江山,更有让他念念不忘,身怀有孕的娇美妻子。

这个时候,璇璇在做什么呢?

第136章

韩玠被带回盖城后,唐灵钧立即请来了军医和城中最有名望的郎中。伤口其实不算太深,郎中拿银刀小心翼翼的划出个十字,不过片刻就取出了箭头。

棘手的是那箭上煨的毒。

从小野岭到盖城,即使唐灵钧催着战马没命的狂奔,也还是耽误了两炷香的功夫,此时伤口附近一团乌黑,那外翻的血肉都变了颜色,伤口处的血滴出来,在灯烛下泛着诡异的紫色。划伤口用的小银刀只是在伤口处触了一下,便已全然改色。

韩玠趴在榻上,眼神已然迷离。

这剜肉取箭原本是钻心之痛,此时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紧紧攥着的拳头略显僵硬,太医清理伤口的时候,他竟连几声痛哼都没有发出来。站在旁边的唐灵钧瞧见这个样子,心里只觉得战鼓擂动似的,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殿下,殿下!”

“嗯…”韩玠仿佛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

脑袋沉重极了,他恍惚听见唐灵钧的声音,却像是来自天外云端。身体像是轻得没有分量,已经不属于他了似的,像是有闷痛传来,却已然习惯,更抵不过疲惫的侵蚀。这样的麻木疲累让他想起了前世最后的经历,黑暗中仿佛伸出了一只手,拉着他不停沉坠。沉重的意念,轻飘飘的身体,他难道又要死了么?

可他不想死啊!

璇璇还在等他,腹中才三个月的孩子也在等他,他费了多少力气才寻回如今这点圆满,又哪能就此放弃!意识竟然还是清醒的,他尝试着又一次将银针扎入指端,有些尖锐的刺痛侵入脑海,稍稍驱走疲惫。

旁边唐灵钧瞪大眼睛看着韩玠——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竟然藏着一枚银针。略微有些发僵的手挪动,他竟然将那银针刺入了指缝!他不痛吗!

指尖迅速的渗出了血,大抵是毒物还未侵蚀而至,血滴还是熟悉的鲜红。

唐灵钧只觉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想要过去将那银针取下。

闻讯而来的韩瑜就在旁边,见状忙道:“别动!”见唐灵钧犹自不解,只好解释道:“这毒物恐怕能侵蚀人的神智,殿下以银针刺入指缝,是为了保持清醒。”即便沙场上见惯了杀戮血影,看到这样的韩玠时,韩遂也要很大的力气才能稳住心神。

“郎中们正在配药,等药材配好恐怕还得一点时间。殿下这时候不能昏睡过去,必须保持清醒。”韩瑜的拳头不知在何时握起,目光死死的盯着韩玠,“必须让殿下挺过来!”——如果韩玠已然无力,那么他哪怕是用再酷烈的手段,也要让他清醒着。

只要他不睡过去,凭这些郎中的本事,就算不能彻底解毒,也还是能暂时保住他的性命,再图别计。

唐灵钧伸出去的手握成了拳头,痛苦的扶在头上,慢慢蹲下。

“都怪我!”他重重一拳砸在地上,竟将那青石砸得裂开口子。十九岁的青年还穿着那袭染满鲜血的盔甲,肩膀有些发抖,声音里全是痛悔,“如果我当时留心一点,不去盯着南苑王…那支箭我原本可以替他打掉的…我不该贪图战功,忘了保护殿下,都怪我!都怪我!”他又一拳砸下,手背的皮肤割裂,渗出血迹。

韩瑜默然看着他,也缓缓蹲身。

“想办法让殿下清醒吧。”他伸手握住唐灵钧的拳头,那石头般紧绷的力道令他都有些动容,“殿下乃是龙子,不会轻易倒下的!”

让他清醒…让他清醒…唐灵钧脑子里乱糟糟的。

像韩玠那样以剧痛来刺激他么?唐灵钧摇了摇头。韩玠他应该能听到别人说话,能刺激他情绪的有什么?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唐灵钧猛然想到一个人,立时站起身来,险些将躬身看他的韩瑜撞翻在地。

他饿虎扑食一样凑到了韩玠的耳边,以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道:“殿下听着,你要是死了,我就把谢璇抢过来!”他那么在乎谢璇,听到这个一定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果然,韩玠的身子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那道云端天外的声音自是熟悉,唐灵钧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极重,如同重锤般砸在韩玠心上。把璇璇抢走?多少年了,这小子竟然还是贼心不死吗!他居然还记着铁勒抢亲的那一套,觊觎璇璇!说不出是哪里升腾起来的愤怒,像是吃醋,像是愤慨,令韩玠暗暗咬牙——璇璇已经是他的王妃,怀着他的孩子,唐灵钧这小子是想找死!

那可恶的声音竟然还在继续——

“表哥你记得吧,我一直不在乎那些俗法虚礼,璇璇嫁给你了又怎么样,你要是死了,我就抢了她逃出京城!嘿嘿!我以前争不过你,也只好在你死后争一争。你应该也不忍心让璇璇守寡吧?她才十七岁,最美最好的年纪,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谁舍得让她守寡。何况她已经有了身孕,等我抢到她,你的媳妇儿和孩子全都是我的…”

“你敢!”韩玠不知哪来的力气,愤怒的吼道。

他自觉用了满身的力气,听在旁人耳中,也只是模糊的低吟罢了。

韩瑜等人尚且没听清他说什么,唐灵钧就凑在他头边,听得格外分明。他情知有效,不敢有所松懈,便又续道:“我有什么不敢?当年在谢堤上碰见,我就瞧上了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只可惜那时候我不明白,等我明白的时候,她竟然已经选了你。嘿,表哥,那次你问我什么时候娶亲是吧?我就没打算娶亲!娶不到谢璇,我谁都不想娶!你这回要是死了,哼,我立马就把她抢过来,五花大绑也要抢过来,往后哪怕拿绳子困在屋里,也要抢来当媳妇儿!”

他居然还敢五花大绑?还敢占了璇璇抢了昭儿?

反了他了!

这时候韩玠的脑子没有平常那么好使,更不会拐弯儿,唐灵钧的话很快点燃了愤怒,让韩玠想要立时跳起来狠狠揍他一顿。臭小子,上回闯进信王府里,那顿打还没挨够是么?臭小子要敢来抢,他还是能把他打得趴在地上,连大牙都找不着!

韩玠原本渐渐松懈的精神又似乎凝聚了起来,含着满腔怒气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

脑袋依旧昏沉,像是随时能把脖子压得断裂。眼前的迷雾却散了许多,他像是挣脱了那道拽着他的力道,渐渐看清了模糊的床帐,看清旁边熟悉的带血盔甲,看到站在窗边满面焦急的韩瑜。

兄长也来了么?

韩玠想要起身,只是稍稍一顿,便察觉了背部模糊的痛。是了,他似乎受伤了…是一只毒箭,傅太后派来的吴冲,想要取了他的性命。凌乱的记忆渐渐被理清,他依旧觉得疲累,却比方才清醒了许多。

“水。”韩玠开口,沙哑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喜。

唐灵钧豹子般窜过去给他倒来温水,旁边的军医已经将小军刀在火苗上烤过了,欠身道:“药材已经配了些,殿下且忍一忍,我将伤口的毒清了,先敷上些药膏缓解。那边的药粉很快就磨好,待会殿下拿温水送服了,能稍稍解毒。”

他见惯了沙场上的各种伤口,断腿的、骨折的、肩膀被削去一大片的,时常对着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日久天长,也就不觉得怎样。

银刀毫不迟疑的落向伤口,唐灵钧忍不住“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即便是惯于沙场征伐的韩瑜,也是下意识的皱眉。

韩玠却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箭支上的□□侵蚀着他的神智,也麻痹了*,最初银针刺入指缝时还能令他剧痛清醒,到如今连这都不算什么了,银刀触及遍布毒物、已近麻木的伤口,更是不算什么。

稍稍加重的闷痛袭过来,韩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觉得奇怪——

唐灵钧这小子吸什么凉气啊!

关于沙场的记忆涌来,神智稍稍清醒,刚才的愤怒便有所退却,代之以其他——京城中的娇妻,傅太后的狠毒,南苑王的落马,以及罪囚越王。是了,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要将越王那条毒蛇绳之以法,要眼看着铁勒被驱逐出雁鸣关,江山安定,要回京守着谢璇,陪她诞下那个孩子。

那是他盼了两世的孩子!

一团将草药捣烂后仓促拿来的膏药敷上了韩玠背部的伤口,不多时,另一位郎中拿了药粉进来,化入温水中喂给韩玠。

韩玠的精神时好时坏。

睁着眼睛清醒一会儿,便觉得疲惫不堪,想要立时倒头睡下。然而才阖眼没多久,意识昏昏沉沉的坠落时,守在旁边的唐灵钧便会想尽办法把韩玠给弄醒——郎中说了,这个夜晚最是危险,半点都疏忽不得,韩玠哪怕再劳累,也要撑到天亮。

那个时候毒被控制住,他稍稍歇一会儿,还是无碍的。

夜色深沉又漫长。蔡高还在外面安顿夺回城池后的诸般事宜,几位将领也各自有事要忙,在韩玠服下药粉之后,便先各自散开,只留下唐灵钧和韩瑜守在旁边。

一位兄长,一位表弟,两个人都与韩玠交情极深,时刻紧盯着韩玠。

夜色愈沉,便愈发叫人提心吊胆,尤其过了三更,外头万籁俱寂的时候,韩玠的精神也最为脆弱疲惫,睁开眼睛没一会儿便要困倦的睡去。郎中每隔一小会儿就为他把脉,取了血来验看,叮嘱唐灵钧务必不能让韩玠深睡。

几位极富经验的郎中围在一处,商讨着如何用药,门外将士飞奔来去,将郎中需要的药材及时送到跟前。

唐灵钧不知不觉紧张出了一身的汗,好容易挨过五更,外头渐渐的有了动静,才稍稍舒了口气。床榻上的韩玠依旧昏迷,额头渐渐滚烫起来,被强迫睁开眼的时候,眼神总是茫然。

意识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沉坠起落,内心深处有着最坚定的念头,支撑着他熬过最深的黑暗与疲累——就像从前的很多次那样,熬过了黑夜,便能等到黎明。

璇璇还在等他,等他凯旋回府,一起迎接孩子的诞生。

他放弃了永世求得重来的机会,哪怕是被拽入漆黑的深渊,也要一步步的爬回来!

他绝对绝对,不能把璇璇一个人丢在京城!

无数次努力挣脱那只试图将他拖入渊底的手,疲累与昏沉折磨,像是千年万年那样漫长。韩玠不知道挣扎了多少回,仿佛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才总算拨开稍许迷雾。

*

黎明,初夏的光亮渐渐笼罩了潼州大地。

谢璇早早就醒来,盯着客栈里素净的帐顶。

昨晚到达宽水南岸的小镇时,就听说韩玠率军渡过宽水,正在攻打对面的盖城。这客栈的老板娘在镇子上营生多年,经历了前阵子被铁勒挥兵夺城的兵荒马乱,也经历了韩玠率军夺回失地时的喜悦,如今恢复了从前的秩序,战乱之后才知道太平的难能可贵,说起这位信王殿下的时候,满是感激赞叹。

谢璇昨夜身子稍有不适,便劳烦她多备热水,又借着她的厨下做了几样对胃口的小菜,睡前瞧着天井里的一架紫藤有趣,便同芳洲过去瞧瞧。

老板娘人很开朗,应谢璇多付了些店钱,便也格外殷勤,便坐在天井里的竹凳上,陪着聊天。从最初南苑王率兵南下时的惊慌,到那段日子的流离失所,再到如今的安定,她原就是个健谈的人,娓娓道来的时候令谢璇听得入迷。

在京城时也常会听人夸赞韩玠,谢璇却难分辨那是阿谀还是真心。

如今这个老板娘真心实意的盛赞韩玠,谢璇才觉得分外高兴。

睁着眼睛躺了半天,想着明天就能见到韩玠,心里便按捺不住的高兴起来。这下子睡也睡不住了,她翻了个身,悉悉索索的被子发出响动,对面榻上的芳洲便掀起帐子瞧过来——因为谢璇身怀有孕,这一路虽然行得慢,照顾得也周全,芳洲却还是担心,夜里睡得轻,谢璇稍有动静时她便要过来瞧瞧。

这一瞧,主仆二人便四目相对。

“睡不着了。”谢璇笑眯眯的瞧着芳洲,“今儿早点动身吧,用完早饭,早点渡水去盖城。”

芳洲也晓得她的兴奋,七八天颠簸赶路,时刻盼着与韩玠相见,如今只隔了一条宽水,谁还能忍耐得住?她迅速的穿好衣裳,吩咐人准备热水和早饭,过来伺候着谢璇穿衣盥洗,待得打扮完了,老板娘的早饭也恰恰送到。

这一路行来,总是谢璇和芳洲住一间,左右住了侍卫,为怕惹人眼目,早晚饭也是在各自屋里吃的,从不去客栈的大堂。

谢璇兴冲冲的用着早饭,召来一名暗卫先行到宽水对岸去探消息,她这边依例让郎中诊脉完,收整了行囊,马车慢悠悠的驶到宽水边时,那暗卫已然刺探完消息回来了。

“盖城那边如何?”隔着帘帐,谢璇声音中的期待毫不掩饰。

“南苑王已被驱逐出了盖城,昨夜已经安民整顿好了,王妃可安心前往。”那暗卫因为急着回来禀报消息,只探了盖城的大致情况,并不知道韩玠昨夜重伤的消息——那消息如今还局限在城守府内,若非专程去那边打探,也无人能够知晓。

谢璇放了心,便带人登舟,横渡宽水。

第137章

后晌的时候,谢璇的车驾慢悠悠的进了盖城。

谢璇心里早有点火急火燎,奈何那车夫生怕影响了谢璇的胎儿,赶车还是跟乌龟似的,加上战事之下道路有些损坏,从宽水北岸到这盖城,硬生生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不过这也是为腹中胎儿着想,谢璇勉强按捺情绪,不时催促两声。

先行探路的女侍卫知道韩玠就在城守府中,回来复命的时候却有些犹豫。

——如果告诉王妃,信王殿下受了重伤昏迷在城守府中,她能承受得住么?这一路颠簸,虽然万事周全,到底劳神劳力,若王妃得知后急着赶入城中,车马一路颠簸,加上情急之下心绪不稳,谁知道会不会伤及胎儿?

她是韩玠专门留下保护谢璇的,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

谢璇没特意问韩玠的消息,她便也没多嘴,禀报完后便又默默隐匿了。

盖城的城门昨天才被战火烧得残破,此时只装了个临时的城门,又加了许多兵丁把守。谢璇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这样出远门,北地种种风土人情落在眼里,皆与前世韩玠的描述吻合,她觉得有些新奇,然而看着城墙下尚且未清理的血迹甲盾时,心里却还是觉得沉重。

这是一座才经战乱的城池,百姓纵然寻回了家园,主道两侧的房屋也被作战中的兵士毁得差不多了。铁勒军队守城一整天,除了本身的器械之外,还拆了许多房屋取材,此时道旁尽显破败,有人为夺回家园而欢欣,亦有人为失了住处而伤悲。

谢璇看了会儿,默默的放下了侧帘。

到得城守府中,唐灵钧听说讯息后早已经派人来候着,将士将谢璇入府的消息报进去,因韩玠尚在昏睡,他便匆匆迎了出来。

自昨夜至今,他一直守在韩玠身边,虽然已经换下了那身铠甲,身上却还是昨天那身衣裳,自铠甲的缝隙里渗入的斑驳血迹印在上面,昭示昨日战斗的惨烈。他的神色也颇显疲倦,一整夜提心吊胆的守候,及至今晨韩玠的状况稍稍好转,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睁圆了眼睛守在旁边。

谢璇见着他这幅模样,稍稍吃惊,因为没见韩玠,也有点意外,“唐…”因为不知官阶,便往高里叫了声将军,问道:“信王殿下呢?”

“王妃。”唐灵钧的眼中布有血丝,看了一眼谢璇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就在里面,昨天战事疲惫,昨夜又整宿未睡,此时还在补眠。”

谢璇点了点头,便要往里走。

唐灵钧随她入内,却又开口道:“王妃…那个,昨晚追杀南苑王,信王殿下受了点伤,不过郎中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他也害怕谢璇动了胎气啊,就算担心死了韩玠,此时却只能把伤势往轻了说,“伤势不如在京城外遇袭时那次凶险,郎中也配了药,殿下休息几日好生养伤就可以,王妃不必担心。”

谢璇略微奇怪的看着他,认识唐灵钧这么久,头一回碰见直率的他这样说话。

然而心底里到底是担忧的,草草应了唐灵钧一声,便加快脚步入内。

走过中堂,入了右侧次间,里头有草药的味道。无暇顾及屋中其他,谢璇匆匆步至床榻边,就见韩玠趴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的脸色瞧着很憔悴,哪怕是阖目安睡,也能叫人瞧出明显的虚弱,甚至脸色都不大对劲,稍稍显得晦暗。

旁边韩瑜已然躬身行礼,低声道:“拜见王妃。”

在得知谢璇来的时候,韩瑜已将闲杂人都屏退,此时除了两个在门口守卫的将士之外,倒是没有旁人。他躬身行礼之间,侧目瞧向唐灵钧,见那边点头,才稍稍安心。

谢璇道一声“韩将军免礼”便问道:“殿下伤势如何?”

“追杀南苑王的时候被人射了一箭,伤在背部,只是那箭上煨了点毒,所以严重些。昨夜郎中已经清理了伤口,殿下也服了药,王妃不必担心。”

跟唐灵钧一样的说辞。

谢璇瞧着两位粗汉子的神色便知他们的话里有所隐瞒,却也不好戳破,只是点了点头。

比起梦里那些可怕的景象,如今韩玠活生生的睡在眼前,就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她轻轻坐在榻边,什么话都不说,摸索进被窝里握住了韩玠的手掌,便安安静静的瞧着韩玠。他的手掌还是和从前那样温热,叫人心安,砰砰乱跳的心归于原位,至此时终于踏实下来。

经历过上一回韩玠冒雨归来,然后晕倒在她肩头的事情之后,她也沉稳了不少。

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担忧伤势,便问唐灵钧,“伤势当真无碍么?”

“无碍。”唐灵钧硬着头皮回答。昨夜凶险过去,此时的韩玠纵然依旧虚弱昏沉,性命却是无虞,伤轻伤重,等韩玠醒后自然会有交代,他可不敢吓唬谢璇。只是唐灵钧虽少时顽劣,如今成了青年,却也有所收敛,对着兄弟将士们能脸不红心不跳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对着谢璇说谎时却还是有点别扭。

他站了片刻,觉得有点局促,见谢璇似乎还要开口问话,便忙朝韩瑜道:“韩大哥,你先照料片刻,我去瞧瞧越王,可不能叫他跑了!”说着匆匆冲谢璇行个礼,便往外走。

“越王?”谢璇捕捉到了久违的称呼,立时抬起头来。

唐灵钧已经逃跑似的到了门口,韩瑜只好道:“回禀王妃,昨日夺回盖城后,在这后院里搜出了越王。殿下已经严令看守,待一切安顿好之后就带他回京候审。”

“那毒蛇!”谢璇低声喃喃,旋即点头道:“加强戒备,可不能叫他跟上回似的跑了。”

“已经派了专人看守,他脚上有铁镣,又被殿下打伤,跑不掉的。”

跑不掉最好,那样心思恶毒,罔顾苍生性命的人,必得带回去好生惩治!谢璇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韩玠,心神安定之下,便又问起旁的事情,“南苑王呢?殿下带人去追杀他,可得手了?”

“南苑王已经被殿下射于马下,南苑军闻讯溃散,仓皇向北奔逃。蔡大人已经派人去追杀,我父亲也率兵襄助,收复雁鸣关指日可待,请王妃放心。”因为有谢韩两家的交情和韩玠摆在中间,韩瑜虽然少时从军,跟谢璇来往得少,却没有过多的客气疏离。

谢璇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

昨夜攻破盖城追杀南苑王,韩玠必定是那时负伤,想必唐灵钧和韩瑜脸上的疲惫憔悴皆是为了守着韩玠。她瞧一眼韩瑜,见他依旧转头盯着韩玠,想了想便道:“这边我来照料即可,韩将军想必也累了,且回去歇一歇吧。”

“末将无妨。”韩玠下意识的推拒,忽然又想起谢璇这是远道寻夫而来,如今久别重逢,他杵在这里又像什么话?塞外风沙吹出的铜色脸庞上现出些微尴尬,随即起身拱手道:“外头还有许多事要处置,那末将先行告退。外头的郎中每隔一炷香就会为殿下诊脉,还请王妃也勿操劳。”

谢璇点头,“不必管我,一切还是如常,绝不可耽误了为殿下疗伤的事情。”

韩瑜依命而退。

屋里便只剩下韩玠和谢璇。

这一回的分别显然没有上回韩玠远赴廊西时那样漫长,算算也不过二十来日,谢璇却觉得像是分别了好几年那样久。她的手依旧握着韩玠,躬身细看韩玠面容,大概是军务繁忙疏于打理,下巴上已经有短短的胡茬冒出,指尖轻触,有点扎手。

脸颊显然是消瘦了许多,他的眼底也有一圈隐隐的乌青,甚至蔓延到了脸庞。

必定是毒性不浅吧。谢璇咬了咬唇,强忍住鼻端眼角的酸涩。

看韩瑜和唐灵钧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就知道韩玠伤得不轻,否则韩愈久经沙场的人,又怎会寸步不离的守着韩玠到现在?唐灵钧那样躲避着不肯同她答话,必然也是因为说谎局促,韩玠的伤势又岂止是“无碍”?

然而他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