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告诉对方:“你听到的并不是现场表演,而是彩排时的备份录音。”

彩排时的确制作了备份录音,但那录音只有发生意外时才会播放。夏梦瑶的现场表现一切正常,怎么会播放那段录音呢?凌明鼎皱着眉头,还是无法理解。

罗飞这便详细解释:“夏梦瑶使用的那个麦克被我做了手脚,麦克里藏着一个频道切换器,由我在后台遥控操作。当现场观众戴上耳机,表演正式开始的时候,我就把公众传播频道切换成事先准备好的备份录音。而夏梦瑶的现场同期声会传送到另一个特定的频道,这个频道只有我能收听到。”

是这样的?凌明鼎将信将疑:“这个…你可以做到?”

“当然可以。技术上的细节暂且不论,你只要明白,你、所有的观众,包括演职人员,你们听到的全都是备份录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现场的同期声。夏梦瑶最终的表演和彩排时完全不同——”说到这里,罗飞掏出了一个耳机般的电子器件,“我制作的现场录音,你想听听吗?”

真相就在眼前,凌明鼎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良久之后他才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罗飞把外设耳机递给凌明鼎,自己手里捏着一个控制器。等对方戴好耳机后,他按下了控制器的开关。

夏梦瑶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一贯的柔美,带着一种能够直刺人心的魔力。但那些话语却是凌明鼎从未听过的。从催眠的角度来说,录音中的每一句话都设计得极为精妙,仿佛煦暖的温泉无声无息地沁入听者的心田。

正如罗飞描述的那样,在十八分钟的时间里,夏梦瑶先是把人们的记忆带回生命的起点,然后便开始灌注一个概念,死亡即是重生。

“与其在绝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

当听到最终的结束语响起,凌明鼎的精神防线已全面崩溃。他艰难地将耳机摘下,手腕颤抖,无法自制。

“现在你知道她的阴谋了?”罗飞幽幽说道,“如果当时这段语音传播出去,将有一亿人被催眠,他们将接受‘死亡即重生’这个概念。然后那些对现实绝望,想要重新来过的人便会纷纷自杀。保守估计,这种人在群体中的比例也超过百分之十。所以我说,这是一桩可怕的、以一千万人为目标的谋杀案!”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凌明鼎痛苦地咬着牙齿,脸色苍白。

“你还没理解她的愿望?”罗飞看着凌明鼎,然后他模仿夏梦瑶的语气说道:“我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凌明鼎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被某种巨大的恐惧击中了,勉力扶住墙才没有瘫倒。

夏梦瑶的催眠术会让一部分人自杀,这部分人有着既定的特征,他们怀旧、对现实不满,他们过得并不幸福。

“我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这个美好的愿望如果换个说法,瞬间就变得残酷无比。

——“让所有不幸福的人都死去。”

这就是夏梦瑶数年来所追求的最大的人生梦想。

凌明鼎觉得胸口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窒闷难忍。他扶着墙干呕着,却又什么都呕不出来。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从喉口挤出几个字:“是我害了她…”

罗飞唏嘘叹道:“你终于明白了。”

是的,一切已如此清晰,怎能不明白?

三年多之前,运河边。凌明鼎和夏梦瑶第一次相遇。

身为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夏梦瑶却无力挽救那些垂危者的生命。她的心灵被痛苦的涓流慢慢侵袭,最终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心穴。女孩无法排遣这样的压力,她来到河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凌明鼎救了夏梦瑶,他在对方的心穴上搭建了一座心桥。

——“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对于每天都在病痛中挣扎的人来说,死亡更是一种解脱。所以你不必因为病人的死亡而悲伤,而自责。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失去的只是这个世界的痛苦;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会充满了新的希望。”

凌明鼎用这样的语言对女孩进行了催眠。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埋下的一颗种子,在数年后竟长成了一棵足以遮蔽阳光的参天大树。

“是你救了她,也是你害了她。”罗飞带着复杂的情绪开始总结,"心桥虽已搭好,但心穴依旧存在。在夏梦瑶眼中,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痛苦。即便离开了重症监护病房,她每天也会看到很多不幸福、不如意的人。她想帮助他们,她希望这个世界只有笑容,没有悲伤。你给她的催眠如此强效,致使她的思维走向了某种定势。她相信死亡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新起点,那些不幸福的人都应该享受重新开始的机会。这原本只是一个幻想,但青海之行给了夏梦瑶实现幻想的机会。她借鉴了邪教的催眠话术,用来引导痛苦者走向死亡。在南方的那家血汗工厂,十三个困苦的底层工人因此坠楼自杀。这花去了夏梦瑶近一年的时间,她觉得自己的效率太低了,要想帮到更多的人,必须策划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

"于是夏梦瑶来到了龙州,她想借助催眠师大会来创造自己的舞台。姚柏和章明的两起命案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她帮助两个不如意的人实现了人生梦想,她觉得这也是一种追求幸福的方式。唯一的败笔是姚柏对胡友东的攻击,这事完全在夏梦瑶的计划之外。她对一个无辜者的受伤深感愧疚,所以才主动对胡友东进行护理和救助。

"随后她在网络上发布了那个帖子,目的就是要引导公众对你展开攻击。当你急于扭转业界的形象时,就会如她所愿接受催眠表演大会的建议。

"白亚星的出现本在夏梦瑶计划之外,但这个变故恰好可以推波助澜。在白亚星的压力下,你把夏梦瑶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你集中所有的人力财力对她进行包装。‘美女催眠师’的形象迅速火遍全国,夏梦瑶则一步步逼近她梦想中的大舞台。

"当乐飞出现之后,夏梦瑶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已成功在即。她不希望白亚星再来横生枝节,于是便伺机催眠了白亚星,并引导对方走向死亡。在她看来,这既是对白亚星痛苦人生的超度,更是对你的报恩。

“最终夏梦瑶登上了一个巨大的舞台,她有机会对一亿受众施展自己的催眠术,而被她直接命中心穴的人数将超越千万。如果她的计划得逞,这将是有史以来最恐怖的一起谋杀案。”

凌明鼎苦笑着听完,他知道自己卷入了一个极为残酷的杀人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出发点,竟是源于一个女孩极度慈悲的内心世界。

只是有一件事他还不明白。

“你早就猜到她的计划了,对不对?”凌明鼎看着罗飞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提前阻止?为什么还要让她登上那个舞台?”

“为了这个。”罗飞举起手中的那份现场录音,“催眠犯罪的隐蔽性太强,如果没有这份最直接的证据,那我的所有论断都只能成为猜测。”

“证据?”凌明鼎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一定要抓她吗?”

罗飞点头道:“仅仅阻止她是没有意义的。她这次失败了,以后还会去寻找别的渠道。要想杜绝后患,必须让她接受法律的制裁。”

“可她不是罪犯。”凌明鼎大叫起来,“她只是一个病人!”

“是罪犯还是病人,到时候会由法庭来裁断。”

“把她交给我,我会治好她的。”凌明鼎又换上了乞求的语气,“万一治不好的话,再交给你处置,行不行?”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他早就藏在心底,现在或许到了明言的时刻。

“你还没醒悟吗?你的心桥治疗术是失败的!你已经害死了你的妻子,现在夏梦瑶也到了这个境地——”罗飞直视着对方的双眸,“我怎能把她再交给你?”

凌明鼎痛苦地呜咽了一声,他弯下腰,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罗飞露出怜悯的神色,他伸手在对方肩头拍了拍,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半晌之后,凌明鼎恢复了一些体力,他抬头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带她回龙州吧,不要交给省城警方。”

夏梦瑶的致命表演发生在省城,但之前龙州也有过三起命案,所以两地警方都有管辖权。不过罗飞也觉得把女孩留在自己手里更放心一些,另外白亚星留下的一些秘密也得从女孩处寻求突破,于是他点头采纳了对方的建议。

04

当夏梦瑶登上汽车的时候,她的神色平静而满足。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她并不畏惧世人的误解,她也甘心接受任何惩罚。

只要能让这世界更加美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汽车已经发动但还没有开出。驾驶室里的凌明鼎通过后视镜看着女孩,良久之后他像是作出了某个决定,突然挂挡踩下了油门。伴随着发动机低沉的咆哮,汽车一头扎进了前方无边的夜色。

坐在副驾上的罗飞发现走的并非出城的路,便问了声:“这是去哪里?”

凌明鼎没有回答,只顾着埋头开车。大约二十分钟后,汽车驶进了省城人民医院。凌明鼎停好车,转头对夏梦瑶说道:“下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夏梦瑶并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她还是很听话。在她心中,凌明鼎是一个伟大的导师,她信任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罗飞也下了车。他心中略感困惑,但是凌明鼎表情严肃,似乎不便多问。

凌明鼎在前面带路,三人进了电梯。片刻后电梯在七楼停下,出来一看,前方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门上写着“抢救室”三个大字。门外的等待区坐着十来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愁容满面。

“我们在这里等会儿吧。”凌明鼎低声说了句,然后他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罗飞和夏梦瑶也分坐在他的两边。

不远处的十来号人对这三位不速之客并未留意,他们的心思全在那紧闭的抢救室内。不用说,必是有至亲家人在室内经受着生死的考验。

片刻后罗飞终于忍不住了,他附耳向凌明鼎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我有个朋友在这边当主治医生,我一个小时前打过他的电话。他说正要去抢救一个危重的病人,这个病人能够生还的概率非常小。”虽是回答罗飞的提问,但凌明鼎说话时却特意转头看着夏梦瑶。

罗飞心中一动。难道凌明鼎还不死心,又想对那女孩实施什么心理治疗?既如此,倒不妨看看效果。但无论如何自己决不会放弃将夏梦瑶移交司法的基本立场。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室外,立刻有几名家属迎了上去。那医生低声说了句什么,走在最前面的中年妇女发出一声悲泣,随即身体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后面一个半大的男孩俯身抱住那女人,两人相拥痛哭。他们的悲伤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周围众人或捶胸顿足,或黯然垂泪。整个等待区哭声一片。

不远处的夏梦瑶睁大了眼睛,她看着这副凄凉的场景,心如刀绞。

凌明鼎的声音忽地在她耳畔响起:“死亡,对死者本身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但在亲人朋友眼中,这却是一种最痛苦的离别。”

夏梦瑶身体蓦然颤抖了一下,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凌明鼎还在低语:“以一个人的解脱换来众多人的痛苦,这就是你所追求的幸福吗?”

夏梦瑶无语凝噎。半晌之后,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05

汽车再次开出,这回终于驶上了出城的道路。

夏梦瑶斜靠在后座上,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去。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的东西,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疲倦之极。

罗飞长时间看着悬挂在眼前的一个平安结,貌似发呆,心中却思绪万千。

当汽车驶入城际高速路的时候,罗飞问凌明鼎:“你这是为什么?”

“心桥治疗术已经失败了,那就用爆破疗法吧。我已经亲手炸掉了那座心桥——”凌明鼎停顿了一会儿,他似乎在鼓足勇气以说出后续的话语,“接下来不是重生,就是毁灭!”

罗飞心中悲凉。他忘不了夏梦瑶在抢救室外的表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甚至有点同情那个女孩,当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崩塌之后,她将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

可这不正是爆破疗法的精髓吗?用最极端的手段将心穴彻底暴露,置之于死地而求后生。

夏梦瑶必须挺过这一关,她才有机会变回一个正常人。

“前面没路灯了。你帮我看着点路。”凌明鼎的话语打断了罗飞的思绪。后者凝起精神,专注地看着车头前方。

此刻已是凌晨三点来钟,这是人体最疲劳的时刻。而夜路本就难走,坐在副驾上的罗飞有责任帮着承担看路的义务。

不过罗飞自己也有些吃力。这些天来他为了这最后的战役可谓殚精竭虑,现在终于尘埃落定,人一下子就疲惫下来。

凌晨时分的高速公路车辆稀少,一眼望去只有不见尽头的分道线。单调的画面仿佛也具有催眠的效果,罗飞明显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慢慢凝滞。

前方的平安结随着车辆的行进轻轻摇摆,那节奏暗暗合着罗飞呼吸的频率。在转过一个弯道时,平安结又斜斜地甩出来,长长的灯笼尾恰好扫过罗飞的眼前。

罗飞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这时他听见凌明鼎的声音:“困了就睡会儿吧。”

罗飞无法抵抗汹涌侵袭的倦意,他真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咚”的一声巨响把罗飞惊醒,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坠入了水中。

罗飞睁开眼睛,他发现汽车已经下了高速路,正停在市内的某处。在他的身旁和身后,凌明鼎和夏梦瑶都不见了踪影。

罗飞连忙开门下车,来到了一座水榭边,水榭外则是一片滔滔河水。他很快认出来了,这里是龙州的运河,河边这座水榭正是凌明鼎和夏梦瑶初识的地点。

举目再看,凌明鼎正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围栏后。

罗飞快步走到对方身旁,问道:“怎么了?夏梦瑶呢?”

凌明鼎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目看着围栏下的河水,悲戚满面。

罗飞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水面上尚残留着一圈圈的破碎的波纹。他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夏梦瑶跳河了?”

凌明鼎转过头来,凄然苦笑:“她已经作出了选择,不是吗?”

罗飞怔怔地扒着围栏。脚下河水滔滔,在这样的季节里,夏梦瑶就算会游泳,也会很快被冻死。

凌明鼎长叹了一声,随后他又看着罗飞的眼睛,缓缓说道:“这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吧。”

罗飞默然不语。和法律的制裁相比,他是否更喜欢这样一个宿命般的结局?

凌明鼎又冲罗飞伸出一只手:“那段录音呢?你还有必要留着吗?”

人都死了,证据还有什么用?罗飞将那个录音器件掏出来,乖乖地送到了凌明鼎手中。后者随即一挥胳膊,扔进了运河。

“还给她吧,这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梦想。”凌明鼎感慨说完,然后转身向水榭外走去。

罗飞扭头问了句:“你要去哪里?”

“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凌明鼎一边说一边钻进了汽车驾驶室,发动机的轰鸣声很快响起。在临行前他摇下车窗,对着恍然伫立的罗飞大喊了一句:“回去睡一觉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罗飞的思维尚未完全恢复。他抬起头,远处天边,一缕晨曦正刺破云霞。

尾声

楚维接连穿过了几条小巷,最后终于在一家破旧的饭馆前停下了脚步。他伸长脖子往店内张了张,很快就发现了目标。

一个男子蜷缩在角落里,他佝偻着腰背,像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头。但也不能十分确定,因为那人戴着帽子、围巾和口罩,把自己的容颜遮挡得严严实实。

楚维走过去,坐在了那人对面。

“我找了你很久。”那人嘶哑着声音说道。

楚维冷冷询问:“你找我干什么?”虽然对方貌不惊人,但楚维却丝毫不敢轻视。因为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你掌握着白亚星的遗产。”那人嘿嘿怪笑着,“价值4.5亿元的金砖。”

楚维顿时变了脸色:“你到底是谁?”

“你别紧张。我也是白亚星的继承人。”那人慢悠悠地说道,“我掌握着一份联络名单,名单上有三千多名警察,分布在全国各地。”

楚维沉默着,上下打量着对方。

“白亚星死了,但他的事业不该停止。所以我来找你——”那人向前探着身体,拖长声音说,“——合作。”

“怎么个合作法?”楚维皱起眉头,警惕但又充满了期待。

“首先得找人。”

“找人?”

“要想唤醒那些沉睡者,我们必须找到第三个继承人。”那人把身体靠向椅背,在良久的停顿之后,他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目标:“——一个催眠师。”

(完)

二〇一三年一月三日一时十四分初稿于扬州

二〇一三年一月六日十八时零七分润稿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