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了二十分钟,三三老僧入定一般听完,突然戳我脑袋:“你简直就是,少,女,的,外,表,大,叔,的,心!”

经过三三连续两晚的开导,我有了两条基本的认识:一,医生是男人不是莲花,不但要远观,更要亵玩。二,他可能依稀仿佛大概也是对我有意的。

有了这两层认识,我瞬间豁然开朗,虽然依旧前路迷茫,但好歹是看到路了。

2009年7月21日

时隔50天,再次回到医院。我把外婆做的青团给小羽的时候,她的笑声响彻整个走廊,直接被护士长拎走…

这次住的是双人病房,隔壁床是名退役军人,刚摘了监控仪,陪护的是他儿子。晚上六点多,我洗完碗回到病房,就看到隔壁床病友靠在他儿子怀里小腿抽搐。

“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医生。”身高马大的父亲靠在他怀里,他一时不好抽身。

我跑向护士站:“F主任呢?”今晚他值班。

值班护士:“大概在值班室吧,你去看看。”

值班室房门没有关死,我轻敲了一下就滑开了一道缝,刚准备喊人,就看见衣柜转角,一个穿护士服的年轻姑娘趴在一个穿白袍的人怀里,两只胳膊环着对方的脖子。那个白袍脸没看见,但他的手表我记得,一小时前出现在病房——“今晚我值班。”

我惊得往后倒了两步,脑子里就一句话:shit,这种事我也能撞上。

我慌忙转身,抬头看见顾医生从办公室出来,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据后来医生说,我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他瞟了眼我身后值班室的门,再瞟了眼走廊,一把抄住我的胳膊拽进了办公室:“看到你没有?”

我立刻摇头。

我还在平复呼吸,他忽然低下头,随意地翻翻手边的病历夹:“你刚才说的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是就各项指标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所以你们要多加注意——”

我扬眉,却听到背后门被推开和走进来的脚步声,看着医生的侧脸,我清清嗓子:“好的,知道了,谢谢顾医生。”

“不客气。”

“小顾啊,这么晚还没走?”

顾医生视线越过我,一脸风平浪静:“走到一半发现手机落在办公室了。”

我转身微笑:“F主任好。”

对方点点头:“早点回去吧。”就转身出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尴尬地回头。顾医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音量很轻地说:“值班室以后——不要随便去。”

我点头:“我问了护士站才找过去的。我们隔壁床痉挛了。”

顾医生抬腿往外走,经过护士站的时候,看了值班护士两眼。进病房之前,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下回让护士找。”

我心里默默吐槽:原来护士也是很八卦的,还借别人的手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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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碰上呢。

(运气不好。你那天怎么那么晚还没走?)

医生:耶稣让我留下来救你。

(…)

、倾倒

2009年7月22日

林老师这次化疗虽然没有特别严重的呕吐,但是…变成了孕妇体质。白着一张脸,食欲瞬息万变。前一个小时想吃瘦肉粥,下一个小时想喝果汁。我奉命买水果回来,远远就看见护士站里,顾医生被三个护士围在中间。

“难得几个科的聚在一起,晚上一起来嘛。”

“火锅?烧烤?酒吧?KTV?你定地方我请客。”

“放射科的那两个要求我必须把你拽上!”

现在的年轻人,夜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啊。╮(╯▽╰)╭

经过昨晚,我已经把顾医生上升为并肩倒过霉的革命战友,可以在相处时真情流露。所以当我正准备目不斜视地经过护士站,对于“啊,林之校,C主任让我告诉你——”就脱离包围跟了上来,结果却没了下文的人,我近距离地→_→表示了一下鄙视之情——自己应接不暇借助无辜路人脱身什么的最可恶了,我都能感到后背被道道视线戳中。

于是我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回到病房。之后和娘亲说起某男子遭人觊觎的桥段,娘亲感慨:“所以说不能找医生当老公,诱惑太多啊。”我颇认可地点点头,随即心里有点闷,就好像平整的纸被人捏皱了一个角。

2009年8月11日

小杜回到了医院,回来发喜糖…

我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在医院里,捧着一盒子糖,见到认识的就塞一把,这无论如何和“拿到录取通知书”联系不起来。

不过我没幸看到,只从顾医生那里收到一袋糖,很喜庆的红色锦袋,只是上面无厘头地写着“天上掉下个林姐姐”。

“这是他让我转交的。”顾医生笑得眉眼弯弯,“你不在现场也好,不然他会兴奋地抱着你原地转一圈,再亲一口。”

“?!!”

“护士长就是那样。”

“…”不错,会开玩笑了。

认识快半年,虽然顾医生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淡笑,浅笑,微微笑,但是整个人说起话来相当端正,所以只让人觉得斯文亲和,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此君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但是不同于以往每次见面都要经过“一段时间不见,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这次两人熟稔得一副拉家常的口吻,于是我熟稔地问道:“程羽呢?”

“她转去心胸外实习了。又给她带吃的了?”

“嗯。”

“怎么不给我带呢?”相当自然的口气。

我当时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在他答应明天帮我打个电话到那边的护士站后,就谢过告辞了。

后来才知道,医生的那个锦袋上写的是:“姐夫接好”(杜文骏你的语文果然是…)

2009年8月12日

九点多,我带着棉纱手套捧着刚出炉的长鱼汤回到病区,在走廊遇到医生,一起并肩往回走:“哦,刚才给心胸外那边打了个电话,程羽说有空就过来。”

“谢——”

“姐姐——”

我扭过头,看到小羽乳燕投林一般飞扑过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我的右手边是一间病房的门口,一个护士正站在推车旁低头填记录,推车上是瓶瓶罐罐的药水以及针头,正对我的是垃圾袋,里面是替换下来的针头输液管和注射器。我那么一让,撞到了护士,吓得往后倒了一步,整个人一滑,就奔着垃圾袋栽过去了——

“啊!!”护士叫了一声。

顾医生迅速捞住我的胳膊,往怀里一带,踉跄着往边上退开一步,陶瓷汤碗跌到地上,“嘭”的一声摔成四块。

“烫到没有?”

我摇摇头,看着地上冒热气的长鱼汤,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护士长穿过人群疾步过来。

“没事,手滑了。”

“人没事儿吧?”

“没事。”

一直到护士长转身走开,医生才松开环着我的手。

在我们身后刹车的小羽呆呆地喘着气问:“哎?怎么,怎么回事?”

我这会儿声音才回来,低低地“啊”了一声:“手滑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外科第一病区的走廊里,两个女生一脸囧相地收拾残局。

2009年8月13日

离开医院之前,顾医生来病房找林老师签本次化疗结束的手续。

整个过程,我望天,望地,望空气,浑身别扭,就好像是用很烫的水冲澡之后,皮肤一针一针地热。

昨天清理残局的时候,小羽感慨:“刚才顾老师反应好快啊。”

“啊…”

“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哎?”话题是可以这么拐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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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你还可以再迟钝一点。

(你也表达得很隐晦啊…)

医生:你一天到晚面无表情,我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就这么扑上去。

、后福

2009年9月3日

下午四点,最后一瓶水挂完,林老师的化疗疗程全部告终。护士长帮我们拍了张全家福,里面三个人笑得很傻。一张张翻过相机里的照片,恍然发觉已经过去了半年多,我们终于一起熬过了这段时光。

娘亲摸了摸林老师的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2009年9月4日

顾医生来签出院通知的时候,娘亲去退房,林老师去拿药,只剩我一个人在收拾行李。他负着手静静地看着我翻箱倒柜,突然低头笑了笑:“听护士长说,你外婆也在这儿做过手术?”

“嗯,我初三那年,她鼻咽癌放疗。”

“哪一年?”

“02年。”

“啊…”他沉默了半晌,“我比你大这么多。”

我愣在原地,心里微微一跳:“嗯?”

医生已经恢复了官方的笑容,“我今年应该都是周五值夜班,有问题可以打值班电话。术后一年记得预约检查,明年3月。”转身离去。

出院之前,三三一个电话,十分钟后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病区,冲着林老师甜甜地叫了声:“干爸!”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乖巧如数家珍地讲着干海参泡发的女人,实在有种上去摇一摇她是不是本尊的冲动。

不过,很快——

“那边那位是不是顾医生?”三三很低很低地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我就知道!

“不错,我这关通过了。”

这需要你批准么!!!

三三掐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齿:“林之校!这是最后一次化疗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知道接下来很长很长时间不会来这里,我知道我和他的交集基本到此为止了,我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所以——“萧珊,把你的爪子给我放开!”你就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

2009年9月10日

小草说:“再一次成为新生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除了负责接待的学生一会儿喊“学妹”一会儿喊“学姐”让人有瞬间的错乱,其他还是比较顺利的,只是没多久就被师姐拐进乐团就不是件很美妙的事情了,初来乍到就要贴着“关系户”的标签去适应一个“各方势力博弈”的团体,实在有些劳力伤神。好在有可人的川妹子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美食挑战我的味蕾,草妈妈寄了一大箱吃的过来。原先鱼香肉丝就已经算是吃辣极限的我在短短一个礼拜内已经能流汗不流泪地干掉一整袋灯影牛肉了。

期间三三莅临参观了一趟:“不错不错,我还以为老校区会是断壁残垣。”

小草很正经地回了一句:“经鉴定构成整栋危房的是不能住人的。”草爸爸在房屋鉴定机构工作。

三三直勾勾地看着小草:“这姑娘不错,你好好珍惜。”

我…

三三走的时候突然揪住我:“那顾医生呢?”

“您怎么比我还上心呢?”

2009年9月18日

可能是三三“林之校你自己摸着心口想想!”的执念太过深重,这天和林老师视频聊天到一半,娘亲突然岔进来“刚和医院通完电话”,我下意识地问了句:“谁接的?”

“顾医生么。他以为你还在家呢,我说已经开学了。”

“啊?”我对于电话中出现这些内容大感意外,“你们通话还能牵扯到我?”

“经常说到啊。就上次回来之前,还聊了很久。”说罢原音重现,“[林之校多大了?][虚23了][有对象了吗?][还没开窍呢][林老师很黏她][是,马上又是三年不见人][哦?那以后成家立业都准备在Y市?][她爸倒是想,但是孩子自己的事儿让她自己做主]…”

我只觉得心跳一点点加速,木木地问:“经常?”

“就类似聊聊天么。这些护士长啊病友啊经常问的啊。”

切断了视频,我坐在电脑前发呆,自己都能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想到那天他说“我比你大六岁”时脸上毫无讯息,突然有些恼火他的从容淡定。索性爬上床埋进被子里。

邻床的小草探过头来:“怎么了?”

我昂起脑袋很认真地问:“如果你摸不清别人的想法,很纠结,你会怎么办?”

小草突然很不脱线了:“那你摸清自己的想法了么?”

“算…吧。”

“如果特别纠结,那就索性摊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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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你当时一副肃穆的表情,好像我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不是的吧…)

医生:你整个人四肢都是僵的。

、夜奔

2009年9月18日

乐团排练结束,我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单簧管,莫名惆怅。我终于相信了印玺那句话:“女人坠入爱河之后会智商下降?No,事实上那会儿你根本没脑子。”

旁边的长笛姑娘正在向身前的小提琴姑娘抱怨:“你看你看,我眼睛这里又多了条细纹!Oh No!老了老了老了…”

我现在多希望自己窜个三四岁,至少不会得到一句语气稀薄的“我比你大这么多”。我觉得脑神经都被这句话磨细了。大六岁又怎样呢?我历史不好,举不出成串成串的人名字,但我知道世上和史上必然有许多相爱的人年龄差不止六岁。

“如果特别纠结,那就索性摊牌啊。”我看看表,今天周五,医生值夜班。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东西一装,拎了就往外走。

半个多小时后,病区电梯间,我站在落地玻璃前。我该说什么?说什么?我发现脑子里全是问题,没一个答案,甚至逻辑混乱地想到学校为什么不开门恋爱心理学。拐进走廊,我奇葩地想:现在把琴盒往地上一放,完全可以媲美地铁里的流浪艺人。我能说我是来行为艺术的么?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豁然看见医生刚和一个病人说完话,正准备往办公室走,视线瞥到我,人就停在了办公室门口。

十步之遥。我的肾上腺素一下子飚了上去。

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整个人站得很直,半晌,他侧身,让开办公室的门。

门被关上。一个房间,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他立在门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面无表情。

我的心跳渐渐回落,哭笑不得地想,至少他没有问“你爸爸最近怎么样?”之类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们这么站了多久,直到他微微垂下头,慢慢走到办公桌边,背对我。

我憋了半天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拼命地深呼吸,咽口水,想把眼睛里的酸劲儿给憋回去。要真哭出来,真是解释都不好解释。

我还没调整完情绪,医生转过身,递过来一只干净的苹果:“吃苹果。”

我当时就愣在了那里。乖乖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了手,接过苹果开始咬。(三三:你已经秀逗了…)

医生的指尖点点我的琴盒:“里面是什么?”

“单簧管。”

“波尔卡?”

“嗯。”我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