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凡正在医嘱单上签字,疑惑地回头望望我,顺着我的视线看到萧美人的手,漠然地转过脸:“值班医师继续监控病情,若有什么请示按照规定一层一层向上报告。”

我皱起眉:“于凡,只是握一下。”作为一个医师安慰一下病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我觉得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的手只给你握。”

“于凡!”我没有感动。从这句话,我又感到了我们两人明显的分歧。话说,这个分歧在我们交往前,在技术竞赛的时候就一直存在。

他冷丁丁的目光扫到病人充满期待的脸:“而且,对于一个故意撒谎的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道完果断地拉起我,走出病室。

我已无法顾暇萧美人的热泪盈眶,想的全是他刚刚那句话:对于一个故意撒谎的人。。。。。。感觉是当头被洒下了一盆冷水。再抬头,光照下他那双近乎没有温度的眼睛,我突然产生一丝恍惚,我真的了解这个男人呢?我能保证他对我的爱,足以承受我的谎言吗?

不,既然说是交往了,我应该相信他的。手慌乱地去摸另一只袖口。他察觉了,拉过我的手:“还疼吗?”

知他问的是被咬的地方,我摇头淡道:“没什么。”

他没说话,取出块消毒贴盖上我的伤处。

这个细小体贴的动作,又让我彻底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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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据闻纪督察及时赶回中心,萧美人病情稳定,应该未能影响下星期的预期手术。我心稍安下,却仍闷闷不乐的。

早上跟李娟查房时,她见我精神不佳,以为我是被工作所困扰,拍拍我肩膀:“好好努力。我还会继续等你。”

我望着她诚挚的神情,慎重地答语:“是!”

私归私,公归公。这一行的苛刻尽是体现在此。整理了下心情,照常忙于工作。

说到我近期服役的十三楼,一般上午主要安排预期手术,过后的时间段以急诊手术居多。要叫午餐的时候,突然送来两个急诊病人。我见当班的同事忙不过来,赶紧放下电话上前帮忙。其实,我能做的也只是接送病人、开台的准备和术毕的善后。

忙过一阵后,头晕晕的,怕是低血糖。我挨靠在一张推床边上,摸摸口袋,才记起因手术室苛刻的规则,糖果自是不能像在病房随身携带了。

只好摸着墙壁一步步慢慢往休息室走。低头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正前方一个人堵住了路,抬头一看,见是黎若磊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立在那看着我。

我心一慌,也不知为何会慌。正想绕道而行。

他叫住了我:“等等。我给你叫了饭了。”

吃过众多的教训,我没那么笨拙地随即驳口。再说,已说好是朋友了。于是,跟着他来到外走廊。

我坐在长椅上,打开饭盒,慢腾腾地夹着饭粒。

他倚靠着窗,拉开蓝罐的盖子,问:“今天中午你们俩没约好去中庭的花园一起共享午餐?”

感情我和于凡的行程他都一清二楚。我刚好憋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他扬扬蓝罐:“余医士说的。”

这话他却是答得妙。我总不能责备我好友八卦吧。讪讪地嗯了声,我夹了棵青菜嚼半口,道:

“黎若磊,你觉得撒谎——好吗——”问出口,自己都觉惊异:我为什么问他呢?

“撒谎啊——”他悠悠地叹了声,紧接突然低头对准我,“你对于凡撒谎了?”

看他老道地摸下巴,我筷子用力一戳饭团:“有又怎么样?”

他回转头,老神在在一口一口地喝饮料,深邃的眸子静静地遥望窗外飘飘扬扬的落叶。

我不觉心口更闷了,到口的饭也吞不下。

俨是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如此道:“每个人都有情不得已的时候。谎言也有善意和恶意之分。”

“那若是故意撒谎的呢?”

“撒谎有故意和不故意吗?所以,说到底还是要看当事人是不是被迫的。——你也不需太过于担心,大家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多多少少彼此都有了解。”

至此,我明白我为什么会问他了,因为他总是那么容易就看透了我的想法。而每每在关键的时候,他的笑脸不再是可恶的,反而温和得让我“恨”之入骨。

“谢谢。”我咬道。

“还有,这种事情最好是别憋在心里,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毕竟你们两人已经交往了。”

“谢了。”

他轻笑起来:“行。行。算我是多事佬。”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知他是纯粹为我和他的好友着想,我讪讪地辩解。继而,也侧过身子,眺望城市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寒流逼近,冬天要来了。

这时,口袋里的话机哗啦啦响,我垂眼一看是林秀茵的,赶紧走到一边接听。

“你送来的那根头发我这边已经收到了。纪幽静的几时可以给我?”林秀茵问。

那天出了萧美人的病室,回去换衣服时兀发现与她纠缠时袖口缠了根她的头发。也不是说要跟林

秀茵合作,只是,和萧美人短短的几句对话之后,总是感到心里很不安。再三思量,觉得也不好浪费这天赐良机,由是给了林秀茵。

“纪督察的,我、暂时还没有打算——”我答。

林秀茵的口气严厉了起来:“我现在从内部得到了一些消息。若我们能得到纪幽静的,等于一切真相都明了了。你想功亏一篑吗?!”

我煞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真相?”

“什么真相!我还想问你呢!”气冲冲说出口后,林秀茵又软了口气,“当然,这或许真不能怪你。想想,若我料想的是真的,这其中的矛盾,也只有你是失去了一段记忆才能解释。所以,齐瑜他们一直笃定你是失去记忆——”

我听到这,已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失去记忆,那只是我的谎言。然现在不仅是齐瑜他们,还有对我一路怀有敌意的林秀茵,也如此说我。难道我真的失去记忆了?若我失去了记忆,又是失去了什么样的一段记忆?脑海里挥之不去一团迷茫的黑暗,隐约总觉得自己该是知道什么的,却又茫茫然记不起是什么。

林秀茵继续道:“就算你不为你自己,不为任何人,可我还是希望你能为了齐瑜做这件事情。”

“齐瑜?”我讶然,更觉糊涂了。

“你扪心自问吧!”说到心上人,林秀茵自是咔地挂了电话。

我乱到了极点。齐瑜、齐瑜,离婚后他对我的态度改变了许多,最后一次两人的独处,在舞会上他对我说:代价也是值得的。。。。。。

“刘薇。刘薇?”身后黎若磊唤了好几声。

我对他勉强笑道:“没什么。小余打来的,说是商场换季打折,约我一块去大购物。”

他尖锐的眸子打量我长久,溢出了一声:“哦——”

不知他从中体会到了什么,这会我没心思跟他胡搅蛮缠,拾掇了饭盒,急匆匆回手术室。隐隐约约背部他的视线依然跟着,直至厚重的隔离门隔绝了一切。

那天下班时分,我又绕道去了ITTCU一趟。隔着玻璃窗,我看着病床上的萧唯沉睡的容颜,微翘的嘴角尽显孩童未褪的稚气。就此摸摸手臂上的两个牙痕。该怎么说呢,对于她,说不上什么怨不怨,更多的是一种迷惑。

默默地往回走时,惊异地看到了纪幽静。她站在琪琪的病房前,一手欲是要开门,却迟迟未放到门板上。注意到了我,她转首对我微笑:“刘医师,刚好,瞧我这段日子忙得忘的,正想问问你那亲戚的小孩怎样了?”

“琪琪,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边答边心里琢磨,她这是真话,还是假意?

“那就好。”双手插入工衣袋,转身时她想到什么,道,“对于昨天那件事,我替萧唯向你道歉。希望你能谅解,那孩子——”

“我明白,她其实心肠并不坏。”

她瞅了我一眼,扶了扶眼角的金丝镜架,低笑了声:“你还是老样子。”

我因着林秀茵的那通电话,全身戒备:“什么老样子?”

她指尖又挑了挑镜架:“众所周知,刘医师自年初归院后,就改头换面,成了不折不扣的中心第一大好人。而这是好事,不是吗?”

若前面那句是讽刺,那么后面“好事”这两个字,就变得愈加值得推敲。而她也没有等我回话,径自往前走去,那修长的工衣在日灯下的影子拖曳得长长的,不免显得有种萧索之感。

我咬咬唇刚想唤她,却见她脚跟一转,轻快地朝刚穿过门的齐瑜奔去。

“齐主任,关于那件事,你今晚有空吗?”

齐瑜望望表:“那就今晚吧。”

看他像是瞅望向这边,我忙低下头,往另一方向匆忙退去。心里已牢牢记住了他们两人说的“今晚”。

当天夜晚,书本翻了几页,没心思,记不住。九点半钟爬上了床,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越想越是安心不下。想着,为何不回去看看呢?反正只是想知道大家都平安无事。由是换了衣物就跑回了中心。

有种直觉告知我,没有多虑,我直奔十三楼手术室。这里,夜间通常是紧闭的。值班人员都在外走廊的休息间睡觉,只有急诊呼唤的时候才会起身打开手术间。

然,这一刻,我走到内外走廊交界处,见着通道像是有唯一的一簇光在闪烁。

换上手术室消音的软拖鞋,我一步步朝着有光透出的手术间走过去。半开的门里,断续传出一男一女的对话声。这两个熟悉的嗓音不难辨认,正是约好今晚碰面的纪幽静和齐瑜。

“这一间将作为病人下星期进行手术的手术间。若你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请你们的局长过来跟我们谈。谈完再决定到底动不动手术。”齐瑜说。

“我们局长不会来谈。”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你们没诚意。”

“呵?我们没诚意?还是你们没有诚意,一直把病历扣着!”

“齐主任,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解释过多次。这是我们研究所的权利,可你们呢,却多次私自在背后置疑和调查我!”

貌似有火星不断冒出,我越听愈是惶然。蓦地一只手从背后伸来,严实地捂住了我嘴巴。

?

95

 我欲挣扎的瞬间,那人一把将我拉入隔壁的屋内,继而伏落在我耳畔:“别出声!”

停止了晃动,我睁大眼睛,看见黎若磊一张阴沉沉的脸,一双眸子像着了火一样望着我。

我心知蛮撞了,忐忑地吞唾液,摸摸他捂我嘴巴的手背,示意道:你放手,我不出声就是了。

他松了手,眼里怒气未平。

我讪讪地撇嘴:说来,还不是怪你们有事都瞒着我。

他横眉:你还有理!他们怎样关你什么事了!

确实是不关我事哦。都离婚了,齐瑜爱和哪个女人幽会都是他的自由。问题是,这算幽会吗?

黎若磊对我满脸的疑问视而不见,黑黝黝的眼珠只盯着廊道闪烁不定的那簇光。

我担虑不已,耳听那边的争执声越来越大,话题中心还是绕着诚信的问题。末了,纪幽静突然嗓音变低,近乎自嘲的一声:“可是,我还是很高兴,你能认出我来。”

闻及此话,身旁的黎若磊脸色一变。我紧锁眉尖,苦苦思索她这话的含义,难道齐瑜和她是旧识?

黎若磊摸向了腰间的传呼机,低头看了下显示屏,低声咒骂一句,对我瞪道:好好在这里呆着,别乱走!

我见着他走进了单独隔开的苏醒室拨电话。竖起耳朵听不见隔壁手术间的任何声响,也不见齐瑜和纪幽静两人走出来的影子,心里欲是着急起来。唯恐出了什么意外,因而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悄悄探个脑袋。

夜间黑漆漆的手术间只亮了盏灯。齐瑜站在边上一手插着工衣袋,另一手的手指使劲地扣着推车扶手,背着光的脸看不清其表情,唯那工衣的冷线条在光下愈发地森寒。纪幽静则背对着我,隐隐可见她纤弱的肩膀不停地咄颤。

她哭了?不,隐约传来的是一阵低笑,这高高低低捉摸不定的尖利笑声打从心底让人毛骨悚然。

“够了!”齐瑜忽然愤怒地吼道,狠狠地一拳砸向了侧身的壁橱。

壁橱激烈地晃了晃,伴随的是那笑声愈发猖狂起来,且不可抑制。

我摸住了胸口的心跳,闭上眼,仿佛那天在直升机上听着刘祥的狂笑:这才是你,姐姐——

蓦然,笑声歇住了,她状似苦痛地咳嗽了两下:“我走了。”

说完,她转过身。我来不及缩回脑袋,与她面对面地对视。霎时她怔了下,我也愣了愣。

心速加快,我模糊地望着她脸上复杂而挣扎的表情,却由于金丝眼镜掩盖着,无法辨清她眼中所蕴含的。

眨巴下眼睛,我艰难地把视线挪开了。然后,看见了齐瑜靠着的壁橱,刚刚的晃动在减缓,而在最上方的架子上有件物体仍在摇摆不停,俨是个玻璃罐。

“齐瑜!”我大喊一声冲了过去,在玻璃罐恰要坠下的瞬间,毫不迟疑地将他一推。

顺着我巨大的冲力他被迫跌到了几米远的地方,一向冰冷的脸对着我显出惊惶失措的神色。

我随之匍倒在地,紧紧地闭上眼,等着玻璃罐砸到身上的剧痛。

耳边,噼里啪啦的一声巨响!先后夹杂了两声痛苦的呐喊:“唯唯!”

连他们都叫我唯唯了?!我双手扒地,不满地咕哝,感觉脊梁骨上被什么小山般压着。是玻璃罐吗?不对啊,玻璃罐怎有这么重。而且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来临。稍微侧转头,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我大惊失色:“纪督察!!!”

是的。在那千钧一发时刻,纪幽静用自己的身体扑在我身上护住了我。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她背部淌下,浸湿了白色的工作服,若是盛开的荆棘,刺得我心头满是血。

我急得就想爬起身。归来的黎若磊匆忙在我们旁边蹲下,沉稳地按住我肩头:“别动!”

齐瑜也惊醒了,起身和黎若磊一起谨慎地将纪幽静从我背上移开。

我坐起,看着他们两个检视纪幽静的伤情。这一刻,一秒等于一年啊。

不知多久,黎若磊转头对我道:“刘薇,去叫人帮忙。”

“啊?”我恍惚未能回神,死死地盯着纪幽静的脸,这张除去了眼镜的容颜,原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艳美。。。。。。这才是她吗?

黎若磊捏了把我手臂:“别担心!去叫人!”

“好!”我一个激灵立马站起,直线冲到手术间值班室,拼命地摁那墙板上的呼叫器。

不多久,赶来的同事打开了待命手术间的门。

纪幽静很快被送了进去。我欲进去帮忙,被黎若磊拒绝了。

“你在外面等!”他的口气严厉,不容辩驳。之后无情的隔离门在我前面砰地合上。

我无可奈何地在廊道徘徊,不时抬头望望鲜红的三个字“手术室”。满脑子是千万个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救我?为什么她之前对我说的话又似是含有敌意?为什么最后她看我的神情,是如此地令我——心口划过一道窒息的疼。

从手术间走出一位同事,我立即上前询问情况。她摘下口罩,说:“库存的血液不够,正向A市的血液中心呼救。但她的血型非常特殊,怕一时很难能有。”

我问:“什么血型?”

她答:“RH阴性O型血,而且还是其中的小r分型。当然,只要是RH阴性O型血也是可以的。”

我怔怔地听着。黎若磊曾提过,这种血型他见过的病案里仅三个人拥有。应该说,这是巧合中的巧合吗?百万分之一的机率都被我和纪幽静遇上了。

眼看她要走,我伸手拉住她:“我的血型跟她一样,用我的吧。”

“她的不能用!”突然插入的厉声让我们俩一惊。

我回头一看,于凡简单地套了件白大褂,沉静地站在我面前。

“于主任?”她惊异地问道。

“联系新生儿区的张护长,她定期备有这种血型的血液。”于凡沉着地下达指令。接着,他看向我,勾起了温和的笑:“没事的。”

蓦然间,我眼眶热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搂住我,下巴颌顶着我发丝,微微的颤抖传到我心底深处:“若磊打电话给我时,我都吓了一跳。对不起,我来迟了,没能及时赶来接你。”

看来黎若磊在隔离间拨电话时,也不忘叫他过来接我。

我靠住他肩膀,揪住了他胸前的襟口:“不。是我不好。我没想到,她会救我——”说到痛处,我噎住了。

他愈紧地环抱我,碎碎地低语,像是要把我所有的悲伤不安全部纳入他的怀里。

这股温柔足以让我心碎。可现在不是贪恋的时候,深吸口气,我将他推开:“于凡,你进去帮忙。”

“有他们两个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