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轻烟心想,若是以往的玉轻雪,定是强势地否认,一如谢氏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哪会是现在这柔弱的样子?她的容貌毁了,那股自信与傲气也从此失去了。

其实,那支梅花金簪是玉轻烟认出来的,是她告诉京兆尹的。

她相信,沈昀之死,必定与玉轻雪有关!她一定要让玉轻雪血债血偿!

嫌犯不认罪,周康只能用刑逼供,但玉轻雪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是玉大将军与谢家女儿的女儿,玉轻雪的背后,还有谢家。

果不其然,他正要宣布用刑,谢绍棠就堂而皇之地走进大堂。

谢绍棠是内阁首辅,周康本来想下来迎接,却见沈柏年黑着脸,便没有下来,赔笑道:“谢大人有何赐教?”

谢氏见兄长这个大靠山来了,顿时信心大增,跟着进了大堂,腰杆挺得更直了,“哥,周大人判定雪儿是杀人凶手,哥,你要为雪儿做主啊。”

谢绍棠与沈柏年在朝堂上没有过节,也没有私人恩怨,更没有互相看不顺眼,算是交情寡淡的同僚,但在这个敏感时刻,谢绍棠根本不看他一眼,视若无睹,在京兆尹的府衙唯我独尊似的,“周大人,人证物证俱全?”

“是,人证物证俱全,罪证确凿。”京兆尹快笑不出来了,这京城的父母官不好当啊。

“今日乃第一次升堂审理,虽有罪证,但定罪是否过于草率?”谢绍棠目色严厉,浑身上下迫出一股子威严。

沈柏年霍然起身,“人证物证皆为真,足可定罪,怎会过于草率?”

如此针锋相对,已然擦出火花。

谢绍棠道:“沈大人,死者是你的儿子,你急于定罪,是否过于心急?”

沈柏年道:“嫌犯是你外甥女,你是否偏私?”

京兆尹连忙下来,冷汗涔涔,“二位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此案当真不好判呐。

“雪儿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一个身怀武艺的男子?再者,雪儿与死者无冤无仇,又为何杀死者?这就是本案最大的疑点。”谢绍棠重声道,“若有疑点,而不详加侦查,草草断案,岂非变成冤假错案?”

“这绝不是冤假错案!”

这是一道女子的声音,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沈夫人从小厅冲出来,义愤填膺地说道:“玉轻雪与烟儿素有恩怨,烟儿与昀儿订亲,玉轻雪心怀怨怼,为了不让烟儿嫁给昀儿,就杀害昀儿…”

“你血口喷人!”谢氏跳出来争辩道,“雪儿心地善良,绝不会杀人。烟儿与沈昀订亲,雪儿自也开心…”

“谁不知你们玉府一整家子欺负长乐公主的女儿玉轻烟?整个京城都传遍了,骗谁啊。”沈夫人冷嘲热讽道,“你们娘儿俩恨不得将烟儿踩在地下,像地底泥那样践踏她!”

谢氏被她当众戳穿丑事,热血往上涌,冲上来往沈夫人身上打来。

沈夫人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击,抓她的头发…

眨眼间,两个上了年纪的夫人扭打在一起,不顾端庄高贵的形象。

站在后面的沈凝和玉轻烟连忙上前劝架,一人分别拉开一人。

沈柏年、谢绍棠看着自己的夫人、妹子变成了泼妇、疯妇,却也没说什么。

看着这审案的大堂变成了泼妇骂街、打架的菜市,周康头疼死了。

玉轻烟用力地拉开谢氏,谢氏气得七窍生烟,反手一巴掌打来,正中她的脸。

顿时,她白皙的脸颊现出清晰的五指印,火辣辣的疼。

她不再劝架,走到一旁观战,玉轻雪呆呆的,忘记了助娘亲一臂之力。

沈夫人、谢氏被衙差拉开的时候,二人皆发髻凌乱、衣袍不整,尤其是谢氏,脸上被揍了几拳,鼻青脸肿,脸还被抓破了一条血口。

这还怎么审案?

周康吩咐衙差将玉轻雪押入大牢,择日再审。

初春的夜,寒凉无比。

京兆尹周康刚进书房,便惊惧地止步:书房有人。

那人站在窗前,着一袭黑袍,轩昂的背影仿若一座陡峭的峭壁。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

周康话还未说完,那黑衣人就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烛火映在黑衣人的脸上,他大惊,连忙走上前,哈腰赔笑,“高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扬哥哥出场咯,他为毛来找京兆尹呢?大伙儿猜猜究竟是谁杀死沈昀的。

89生死不离,死生不弃(十五)

“说说沈昀之死的疑点。”高晋扬坐在书案后的雕花椅上,潇洒如云。

“照仵作查验,致命伤是那支梅花金簪刺入心口所造成的伤,没发现其他伤处。”周康小心翼翼地回答,思忖着长公主身边的红人为何关心起此案,是不是长公主差他来问的?

“可查仔细了?”

“仵作该是查仔细了,不过下官可让仵作再查验一次。”

高晋扬冷眸微眯,“我去看过尸首,除了你所说的致命伤,还有一处。攴”

周康冷汗直冒,“仵作又没验仔细?是下官疏忽了,下官一定好好斥责仵作。”

高晋扬目光锐利,“沈昀的颈后风府穴里有一枚银针,直插头颅。”

周康恍然大悟,“此乃致命伤?逡”

“银针刺入风府穴,不会立即毙命,凶徒令死者僵住之后,再用梅花金簪刺入死者的心口。”

“竟有如此诡异的杀人手法。”周康忽然想到,“能够无声无息地将银针刺入死者的风府穴,玉轻雪应该做不到,她不是真凶。”

“真凶只有一个,就是关押在大牢的玉轻雪。”高晋扬语声冰寒。

周康瞠目结舌。

他糊涂了,高大人来告诉自己真凶另有其人,又为什么强调真凶是玉轻雪?这太奇怪了。

沈昀这凶杀案涉及的是沈家、玉家、谢家,都是洛都的高官权贵、名门望族,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都得罪不起啊。现在,连高晋扬也来凑热闹,他真的不知怎么办了。

高晋扬好整以暇地问:“此案如何审,可知?”

周康连忙道:“还请高大人指点一二,下官不胜感激。”

高晋扬往外走去,“今夜我从未来过,你从未见过我。”

“这…下官不太明白,还请高大人…”

周康追出去,一句话还没说完,高晋扬已腾身飞起,消失在墨染似的夜色里。

周康跺脚,这可怎么办?

回到书房,他冥思苦想,忽然眼睛一亮,莫非是这是长公主的意思?长公主素来憎恨朝官结党营私、狼狈为奸,沈家和谢家、玉家因为此案而生了嫌隙,结下梁子,是长公主希望看到的。

一定是这样!

在夜色中疾飞的高晋扬,一边飞一边想,此次长公主有意令沈家和玉家、谢家反目,究竟有何用意?安西王一直暗中拉拢谢家,分化谢家和沈家,这样不是有利于安西王拉拢或挑拨离间吗?

回到皇宫,他向长公主回禀一切已办妥,“后日升堂再审。”

兰陵长公主斜靠在贵妃榻上,眸光慵懒地流转,却有凛冽的芒色迫出,“你想知道本宫为何这么做?”

“臣确是不明。”他总能捕捉到她的心思,这一次,他真的想不通。

“对于安西王的拉拢与利诱,沈柏年刚正不阿,自然不会与安西王狼狈为奸;谢绍棠没有表态,实则是端高姿态,待价而沽。”她语声缓缓。

“谢家与沈家势成水火,安西王便会趁机拉拢。”高晋扬瞬间明白了,“长公主这招,是引蛇出洞,到时候治安西王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她不作声,唇角勾起一抹冰寒的微笑。

虽然悲痛难抑,但玉轻烟每日都要去一趟铺子。

巡视后,她打算去沈府看望沈夫人和沈凝,却见一人急匆匆地走来,是宇文策。

宇文策扶着她,“烟儿,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带你去一个地方,可好?”

“我想去沈府看看。”她感觉到他的意图,委婉地躲他,“沈夫人和沈姐姐正悲伤难过,我去安慰她们。”

“眼下她们正悲痛难过,你是沈昀的未婚妻,去了反而不好,徒惹他们伤心。”他气色不好,有点苍白,一袭精绣白袍更衬得他肤色凝白。

她想了想,也罢,明日去京兆尹府衙听审就能看见她们了。

他坚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推脱这几日没睡好,头有点疼,哪里也不想去。他唯有跟她进了铺子,来到后堂。

“郡王有话便说吧。”玉轻烟淡淡道。

“我与沈昀从小玩到大,虽非同胞手足,但也算半个兄弟,他就这么去了,我也难过。”宇文策长声叹气,“烟儿,节哀顺变。我想,沈昀真心喜欢你、呵护你,必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子为他神伤。”

“嗯,我有分寸的。”

他冷玉似的眉宇凝结着轻淡的忧伤,“那日你说,你我有缘无分,劝我放手,我豁然开朗,想通了很多事。倘若你与沈昀能结百年之好,我真心祝福你们,可惜,天意弄人…或许,这真的是天意,是缘分,烟儿,顺其自然吧。”

玉轻烟重声道:“现在我只想将真凶绳之于法,让真凶得到应得的惩罚,为沈昀报仇!”

宇文策劝道:“你不要做傻事,一切交由京兆尹吧。”

她点头,心像被锋利的匕首割开,痛得尖锐。

他柔声道:“你气色不好,不如到街上走走,我陪你。”

她声若蚊蝇,“我乏了,先回府,若郡王有要事,请便。”

“烟儿,你我竟不能当友人吗?”他不无伤感地问。

“不是…我只是心情不好…”

“我只想让你暂时忘记悲伤之事,开心一点。”

宇文策静静地凝视她,委屈得像饱受心灵创伤。

玉轻烟精神不佳,没心情也没心思跟他浪费唇舌,这时,她听见一声轻快的“玉姐姐”,接着看见宇文熙站在门口。

宇文策连忙行了个礼,宇文熙让他起身,径自对她道:“朕有事与你说。”

“什么事?”她看见他黑眸微眨,便知他有意这么说。

“这个…郡王可否先行回避?”宇文熙为难道。

“微臣告退。”宇文策迫不得已地说道,“烟儿,明日我陪你去京兆尹府衙。”

他走了之后,宇文熙笑眯眯道:“玉姐姐,我是不是很聪明呀?”

玉轻烟面色淡淡,不发一言。

他知道她心情不好,正色道:“若有一日,我也被人害死,你会不会像今日这样伤心难过?”

“这种话怎能乱说?”她严肃道,几乎是疾言厉色了。

“玉姐姐,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他状似无辜地说道,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她默不作声。

宇文熙急了,拉着她的手,摇来晃去,“我不是故意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甩开手,没好气地问:“陛下怎又出宫了?”

他挤挤英眉,“今日我听几个宫人提起沈昀,才知道他不幸遇害…我担心你,就出宫看看你…玉姐姐,稍后我便回宫,不要生气了…”

玉轻烟冷淡道:“早点回宫吧。”

他不出声,她沉浸在悲伤之中,二人静静地坐着,默然相对。

其实,早在她与沈昀订亲的时候,他早就想出宫,然而,他克制住了,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比他还焦急宇文策。

她与沈昀匆匆订亲,他多多少少猜到了她的用意,也猜到他们不会顺利地成亲。

果不其然,他的预料变成了现实,沈昀死得太过蹊跷,或许,宇文策是这案子的关键之人,但无人猜得到。

不过,沈昀之死,正中宇文熙下怀,玉姐姐暂时不会嫁人了。

“玉姐姐,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一点?”宇文熙诚挚道。

“我没事,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你是不是想哭?”

“没有。”

话虽如此,但她的声音已变了,含有浓重的鼻音。

他走过去,揽她入怀,轻拍她的后背,“想哭就哭出来吧。”

积蓄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犹如洪水决堤,她趴在他肩头,痛哭流涕。

她对沈昀并无多少男女之情,伤心悲痛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害死了这么好、这么优秀的男子,内疚、自责充斥着她的心,让她不得安生。

宇文熙安静地抱着她,让她哭个痛快。

或许,狠狠哭一场,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

京兆尹周康再次升堂审案,在谢绍棠的强烈要求下,当着沈家人、玉家人、谢家人和众多围观百姓的面,仵作再次验尸。

虽然验得足够仔细,但还是没有新发现。

谢绍棠让仵作细心地察看头部是否有伤,但仵作说没有。

仵作又怎会冒着杀头的危险胡说八道呢?在升堂之前,他就被周康叫到后堂,周康附在他耳边说:“沈昀只有一个致命伤,切不可胡说八道,否则便是株连的死罪,记住了?”

如此,没有新的人证、物证,玉轻雪这个嫌犯便是杀人真凶。

即使谢绍棠不断地提出疑点,周康也要顶住乌纱不保的压力当堂定罪:玉轻雪杀害沈昀,罪证确凿,判为官奴,发配南疆。

闻言,玉轻雪软软倒地,谢氏激动地大叫,斥骂周康与沈家勾结,办案不力,徇私枉法,衙差强硬地带她出去,大堂才安静下来。

“周大人如此断案,本官倒想看看,刑部是否会批文!”谢绍棠目光严厉。

“莫非谢大人想教刑部尚书如何批复?或是教刑部尚书徇私枉法?”沈柏年针锋相对地说道。

谢绍棠懒得跟他废话,拂袖而去。

今日沈夫人在府里歇息,沈凝和玉轻烟默然对视,希望刑部尽快批复。

宇文策走过来,语声温润如水,“午时了,都饿了吧,不如到醉仙楼用膳。”

沈凝知道他别有用心,道:“我担心娘亲,先回府了。”

说罢,她径自去了。

“烟儿,这几日你清减了,再不好好用膳,沈昀在天之灵也会心疼的。”他的低声沉语,充满了温厚的力量。

“我有点乏,先回府罢。”玉轻烟委婉地拒绝。

“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