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从庙里出来时,他正坐在马上,儿子则吊在他手里,他们喜欢这种玩法,虽然她不喜欢。

爬上车前,她递了件东西给他,是块雪白的石头,石头上刻了个墨色的“安”字,还系了一条红线,像是保命符之类的东西,他从不带这玩意的,“你求的?”想不到她会给他求这种东西。

“和尚送的。”送了一支签,还有一块平安符。

他笑笑,将石头绕到手腕上,没再说什么,“签上写了什么?”指了她手中的签纸问。

白卿将纸展开给他看,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枫落其华颜如玉,桥前暂留御马石。

“说什么意思了吗?”这两句话到挺有意思。

白卿摇头,“那和尚说他不解签。”既然人家说不解,她也没再追问下去。

李伯仲弯身下马,将儿子放到马车上,并伸脚挡着他的去路,防止这小子背着娘亲偷偷去抓车辕。

从这间小庙再往西走,就进了汉东地界,车是他驾的,她也没问他为什么要去汉东。

靠着软枕,在马车的轻微摇晃之间,她昏昏入睡,醒来时,天色已灰,低头看看儿子,睡得正熟,轻手轻脚地爬出马车,挨着他身边坐下。

“外面冷,你进去吧。”已近深秋,早晚都冷的很。

白卿看着他的侧脸,没答应,因为她好奇他为什么会带着她们母子四处跑。

“看什么?”猛然凑过来,白卿甚至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天际的星辰,想不到他的眼睛也可以这样的纯净,纯净到能看见星辰的光彩。

她笑了,真心的笑,因为他眼中的那点星辰。

马车上了进汉东的官道,官道是凿山而建,所以道两旁围满了树,此时月亮刚从树梢跃出,照在官道上,明晃晃的白。

周围静谧的很,只有风声,马蹄声。

马蹄声戛然而止,因为男人的欲 望被这美丽而静谧的夜色给唤醒了

唇齿相触之间,他像是恨不得把她吃掉。

“车”白卿的手心挡在他的唇上,呼吸不稳,他们只顾着下车自己痛快去了,把车给忘了,车上还睡着儿子呢。

马儿只是信步往前吃草而已,只怪他们亲热的时间太久,所以才会落下这么长的路。

柔白的月光下,男人拉着女人的手缓缓往前去赶他们的马车,途中轻声细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每次临近马车时,男人会故意放慢脚步,然后等马车再远一点,他们再继续往前赶。

“真走不动了。”走了大半个晚上,白卿实在是累了,只能拖着他的手腕,借着他的力气继续往前。

他回过头看来一眼,那眼神让白卿突然有些担心,赶紧松开他的手,却已来不及,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数声浅笑过后,白卿被放到车上,这真是不成体统,恐怕连青楼艳姬也不会跟男人这般玩笑吧?他们却做到了。

他今晚真的是很有兴致,玩乐的兴致。

“听到什么声音了没?”趁着她给他披斗篷的当口,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什么声音?”白卿正给他系斗篷带。

“有狼。”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似乎是在她的耳侧呢喃。

听到这些,白卿虽然不至于被吓到,但也不会像他这样儿戏,狼毕竟是野兽,它可以置人于死地。

“害怕了?”看看她微微停滞的动作,不禁生笑。

点头,她当然害怕,她怕一切伤害到她亲人的东西。

“有我在,也怕?”

有他在是好很多,可他也是人啊,是人都只有一条命,“你也只有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才给我求了个保命符?”怕他丢了这条命?

“”否定是没用的,因为那东西确实是她给他的,她只有点头。

“进去吧,外面我来处理。”他很满意她的回答。

白卿缩回马车,脑袋里有点空,下意识的搂过儿子发呆,小家伙白日里跟父亲玩得筋疲力尽,睡得相当好,雷打不动。

车外,李伯仲燃起了火把,在三四匹狼跟上之际,以松球沾上桐油,投掷出去,狼怕火,不敢上前,马车就这样出了山林,

***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他们才在一座小镇上落脚,雷拓等人早已经在此等候,看样子他是要见什么人,因为雷拓送来的都是好衣服,光鲜亮丽的。

她有好久没上妆了,自从芽城之后,她就很少在他面前穿红戴绿。

儿子难得能乖乖站在一旁不捣乱,今天特殊,兴许是没见过娘亲这么打扮过,他觉得新奇。

“今天怎么这么乖?”点点儿子的小脑门,起身拾起华丽的外衫罩上。

小家伙扒在团凳上,仰头看着一身华服的母亲,不说话,就是看着,也许他觉得今天娘亲有点什么不一样吧。

***

李伯仲要见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汉东世子秦渠,秦渠是汉东王的次子,汉东王长子七年前在京城病故,所以世子之位便到了次子头上。

秦渠之所以在此时约见李伯仲,一来是想与汉北结盟,汉北自从在芽城大胜东周后,在诸侯中的地位日渐攀升,汉东、汉北互为近邻,眼下汉东跟东齐摩擦不断,不想再多增敌人,所以他们选择与汉北暂时结盟。再来,秦家还想从汉北得到更多的铜矿,储为军用。

所以两个男人一见面,便谈的十分投机,只余两个女人对坐。

几乎是第一眼,两个人女人便嗅到了彼此身上相同的东西——她们都不是出身清白的女子。

秦渠带来的这名美丽女子名唤锦彤,她与白卿差不多的出身,只不过她并不是陪着自己的男人来赴宴的,她是打算被送给来赴宴的李伯仲的。

不知道谁传的,说李伯仲好美色,所以不少细心的人会认真给他准备。据说东齐就私下送了位美人给他,所以汉东也不能落下,非要秦渠带上这么个女人来。

没想到的是,人家汉北王身边并不缺人,秦渠见到白卿的第一眼,就没打算再提这个锦彤的事。

所以这女子的身份有些尴尬,她不清楚自己要以什么身份跟人交谈,唯有笑。

是夜,白卿对着铜镜卸下一身的华丽后,转脸看向躺在床上看信笺的他,“你是知道那女子身份的吧?”

李伯仲的视线从信纸转到她身上,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她口中的那女子是谁。停顿过后,才点头,他当然知道那女人是干什么的——送给他享用的,在秦川时,东齐的官员就给他送过,而且不只一个,让雷拓都给吓跑了,那小子以为半夜进来的人是想对他不利,差点把那些女人的喉管割裂。

他为此还特别夸赞过雷拓,做得不错。

“为什么不收下?”笑着问的,因为她也是被人送给他的礼物。

“太丑了。”他如此答,答完随即转回去继续看他的信。

太丑了这回答挺有意思。

白卿笑笑,起身来到窗边,伸手合上窗。

然后爬上床,蜷缩在一角——跟他同榻时的习惯,好久好久之后,他才看完河下送来的信笺,然后灭灯、侧身、拉过她的细腰,入睡——

五十 美人 二

白卿很喜欢那个叫锦彤的女子,不只因为她们的出身相似,还因她们的身世也如此雷同

满月的晚上,他带她出门散步,他散步并不是为了散心,多半是为了想事情,而且还是想些复杂的事情,不能让人打扰的,但却拉着她一道,两人闷闷地走出去,然后再闷闷地走回来,什么也不谈,什么也不说。

开始是他拉着她的手,到后来,就成了她拽着他的手臂,因为走得累了,需要借助他的力气。

夜晚的景色很迷人,亮白的月,鱼肚色的小道,闪闪的溪水,墨绿的竹,还有女人的哭泣。

白卿拽紧他的手腕,两人停在了竹林的东侧,而竹林的西侧是哭声的源头。

她到不是因为好奇才停下来,而是因为发出那哭声的女人,她认识。

李伯仲对这种非礼勿视的事并不怎么热衷,所以他不打算在此多做停留,反握过她的手想就此走人,结果接下来的男声阻止了他的脚步。

“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很容易辨认,就是那位打算明天早晨起程去秦川督战的汉东世子秦渠。

李伯仲之所以停下来,不是因为想偷听,而是由于往前走就是叉路口,现在走过去很容易会被发现,到时他怕秦渠的颜面上不好看,毕竟是汉东的世子爷,深更半夜跟个非妻非妾的女人在野树林里,不成体统。

“公子您放心,我不求您能放了我的家人,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到立岛,您吩咐我做什么都行。”女子柔弱的颤音被微弱的希望激成了坚强。

男人无声,也许是在思考。

“我知道那位王爷没看上我,可是——我跟那位夫人很投缘,我可以求她,让我做个使唤的丫头都行,我会有用的,请您不要把我送回去。”送回去就表示她毫无用处,毫无用处,她就没有跟人交换的筹码了,女人,在这种时候最可怜,如果连身体都不能挽救自己,她还能靠什么呢?

白卿暗叹,如果当年他不是急于想摆脱跟岳梓童的婚事,恐怕她也没机会进李家的门,她跟这个锦彤唯一的差别就在于她幸运的选对了时机,在他最需要一个名声狼藉的女人的时候,她站到了他的眼前。

命运还真是个会作弄人的东西。

“你回去吧。”秦渠最终也只给了这个可怜女人一句话。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公平,你对他没有价值,他便不会付出钱来买你的尊严。

听着林子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伯仲侧过脸瞅了瞅白卿,她正在发呆,或者说胡思乱想。他没打扰她的发呆,只是攥着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

见她神色恢复正常,他才开口:“想什么了?”

“在想——当年初见你的时候。”

当年初见他的时候说真话,他还真记不起来了,他对她当年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时间有些模糊。对她的记忆应该是从她递给他毛麾的那晚开始的,因为那是第一次有女人亲手给他做衣服。

“那会儿,你还很年轻。”白卿笑着头看他,当年她初见他时,他眉宇间还没有现在这般的沧桑感,那会儿他还是个雄心万丈的世子爷,没尝过败北的滋味,也没试过跟天下人作对的艰难,如今——他都试过了,而且把尝试的结果都写在了眉头里,然后刻化入骨,沉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等着勃 发的那一天。

“你到是没变。”她还跟初见时一样,眉头一低,天下跟她无关,眉头一抬,站在一边看戏。

“我也会老的,而且很快。”女人的容颜只有一季,花开的越艳,越容易化成灰,因为艳丽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

“谁都会老,不只是你。”

白卿倏然抱住了他的手臂,像个小女孩,“等我老了,送我回芽城吧,我想留在那儿。”死在那儿,她安心,因为那儿埋着她的家人。

李伯仲默默不答声,良久之后才道:“那你有的等了,我至少还能活三十年。”

白卿将额头抵在他的衣袖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要她等三十年,“你还打算白头到老?”她也只是在说笑。

“你没这个打算?”他看着她问。

“”白卿语塞,她确实没这个打算,可是说出来,他一定不高兴,然后就会生出好多事来,所以她答:“有。”

李伯仲哼笑,他知道她在说谎。

***

那个叫锦彤的女子最终还是被带走了,不知道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有人作比,白卿才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至少她卖身的男人还打算再留她三十年,虽然不知道这三十年里会有多少变数,但他至少这么说了。

离开汉东的小镇,他们重新回到了他的地盘。

让白卿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见到了白致远。

“卿儿——”白致远激动地手足无措。

白卿也十分惊喜,她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刚到。”

李伯仲跨进门来,后面跟着蹒跚学步的儿子。

白致远依旧怕他怕的要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

“叫舅舅。”指了白致远,李伯仲对儿子如此一说。

小家伙眨着大眼睛望望眼前这个憨实的男人,还真发了声“舅”的字音。

这一声舅舅把白致远叫得有点懵,但他还是下意识的答应了。

“坐。”李伯仲示意对面的座位。

“” 白致远闷闷地坐了下来,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到白卿跟那个小男孩的身上。

“回过芽城了?”李伯仲的问话。

“回过了。”白致远答得心不在焉,因为那小男孩跟白卿叫了声“娘亲”!

那是卿儿的儿子

也是眼前这位汉北王的儿子

白致远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让小男孩叫他舅舅了

只是——他们什么时候成亲的呢?

***

“致远会在这儿呆多久?”对着刚进门的李伯仲,白卿第一句话问得就是白致远。

“明早就走。”伸手勾住她的腰,阻止她出去。

“我关门呢。”她不至于这么晚去看白致远,尤其当着他的面。

李伯仲缓缓松开手,白卿这才伸手合上门。

“明天你要回河下吧?”伸手解下他腰上的玉带,随口一问,问得不再是白致远的事,而是他的。

“嗯。”张开双臂,眼睛望着墙上的某个角落,由着她打理自己。

“我呢?留在这儿?”

“嗯。”他低头看着她,更像是在打量,明天一早他就要回河下,不带她回去,有不带的理由,“下次回来,可能要等到过年了。”

“是嘛。”白卿把玉带叠好,放到床头

他说的不错,再见时,确实是新年,不但是新年,还有新人呢。

五十一 美人 三

白卿住得地方叫青合,离河下不远也不近,在河下的东南,西平的东北,芽城的正西。

李伯仲离开的两个月后,佟嫂母女俩从河下来到青合,白卿这才得知了一些河下的消息。

佟嫂说王府的西院已经完工,李府整个都搬了进去,院子很宽阔,当然,没有西平的那般华贵。

他还去了一趟京城,据说皇帝亲授了他北王的称号,举家欢腾来着。再有就是他身边多了位才貌双全,且会舞剑的英武女子,比她强,而且比她年轻,才十七八岁。

嗯,是个美丽的年纪。

不知道赵女莹有没有疯掉,走了个会唱歌的,又来了个会舞剑的,她这辈子似乎是闲不住了。

腊月三十,一年的最后一天,白卿帮儿子换上了新衣服,小家伙乐不颠的勾着敏敏的手出去玩了,她一向不给儿子定什么清规戒律,反正也没几年好开心的,三岁过后,等着他的将是什么样的严苛,没人想得到,所以她很放任儿子,至少让他有个愉快的回忆,人小的时候一定要活得开开心心,长大了才会有坚强的本钱、才会心有康庄,不能像她,满心的都是阴暗。

放走了儿子,对着镜子重新绾发,换上新做的白缎袍子,再裹上镶兔毛的披风,她要跟佟嫂上街去。

今天是除夕,最后一次大集,街上热闹着呢,当然,她不是为了去看热闹,主要是为了帮佟嫂的忙——她出钱给佟嫂在青合最热闹的街上开了间铺子,胭脂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