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行礼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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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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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步生莲

003 步生莲(二)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摆明了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人脉、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程询低眉敛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断无误,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灭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询深觉讽刺,“我会证实,却不能知无不言。我会帮您化险为夷,但您不能干涉。”必须有所保留,适度地钳制父亲。

程清远气得不轻,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未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护着、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的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程询:说好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你可别变卦。

怡君:╭(╯^╰)╮你要是表现不好,那就是一见就烦、再见就掐架了。谁重生谁缺理啊\\(^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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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祁明月、无名权兵卫两位小仙女的评论,早上仔细看了,开心得要冒泡。真是好美好舒服的文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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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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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步生莲

004 步生莲(三)

廖碧君笑道:“真霸道的话,还能容得我们前去程府?程解元不可能有那么多心思的。没必要,对不对?”

廖怡君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管那些,要爹爹答允最要紧。”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