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最该唾弃的是你的生身父亲。”

程询居然笑了,“对。”真的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面前人的本质,与父亲有相似之处。

“言归正传。”廖彦瑞凝视着程询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你们父子已知柳公子死里逃生,那么,知不知道他从我们手里逃脱?”

程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眼中不见一丝波澜,“我们应该知情么?”

“不论知情与否,北廖家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廖彦瑞神色柔和了几分,“解元聪明绝顶,不难想见我们的难处。”

“是以——”

廖彦瑞接道:“是以,我只能置之死地,看程府能不能给一条活路。”

“若程府不给出路,索性同归于尽。”程询替他说出未尽之语。

廖彦瑞轻轻叹息,“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你要怎样的活路?”程询闲闲道。

廖彦瑞不答反问:“其一,找到柳公子,不论他是否在你们手里;其二,结两姓之好,解元迎娶小女。假如找不到柳公子,便除掉柳阁老。”

女儿要死要活地闹腾,一心嫁入程府,嫁谁却存着犹豫。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只有嫁给程询,才不会再有变数。

程询再问:“如果程府不答应,又当如何?”

廖彦瑞苦笑着叹息,“解元明知故问。如果程府不答应,我只好到刑部投案。没有谁愿意承担这种罪名,解元说是不是?”

“没错。”程询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座椅扶手,片刻后,笑微微地道,“如此,你去。”

“…”廖彦瑞第一次张口结舌。

“这就是程府的回应。”程询从容起身,踱步至室内的博古架前。

廖彦瑞不相信,“解元年轻气盛,我要见程阁老。今日他若是不得空,那就明日去内阁求见。”语毕,站起身来。

廖文咏随之起身,殷切地道:“解元,三思啊。这可是关乎你整个家族的大事。”

程询打开一个描金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摞纸张,语气沉沉:“廖彦瑞,你可知柳公子如今的情形?”

这是承认了柳元逸在他手中。廖彦瑞冷笑,反问:“怎么?解元要亲自斩草除根么?”

程询的语声宛若叹息:“柳公子如今只会说三个字——廖、彦、瑞。”

廖彦瑞身形一震,惊诧地望向廖文咏。

廖文咏险些失声惊呼,频频对父亲摇头。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意外,下人从未对他说起。

程询掂了掂手里的纸张,报账一般地道:“七年前,廖彦瑞想到工部行走,要次辅铺路,次辅从中周旋,最终,北廖家分别行贿工部尚书、吏部侍郎纹银两万两。受贿二人现今已经致仕,但想要他们晚节不保的人,应该不少。

“三年前,你屡次试图行贿次辅,最终,次辅给你写了个借据,以这由头收下纹银三万两,却没让你如愿升官。

“自两年前,你不再做升官的梦,改为求次辅帮忙拓展财路。入干股吃红利的营生,他给你找了两个。”

随着一桩桩罪行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语气逐步变得冷凛,唇畔的笑容则一点点加深。一面怒意彰显,一面笑容璀璨,这样的反差,在这样的时刻,让人胆寒。

“你说这些做什么?”廖彦瑞色厉内荏地道,“我是不清白,令尊呢?”

“那就说一说与程府无关的事。”程询眯了眯眸子,缓步回到三围罗汉床前,优雅落座,“廖文咏人心不足,干起了放印子钱的黑心行当,听闻进项颇丰。我近日清闲,派管事找到他的同伙,收服了北廖家两个当差十数年的管事,三人证词已然到手。”略一停顿之后,他唇畔的笑容消散,眸中寒芒闪烁,语速骤然加快:

“你参与修缮八百里外那所行宫的时候,贪墨了多少银两?

“当地那名知府,每年孝敬你多少真金白银?

“在真定,你两个儿子霸占了多少百姓的良田?

“去年冬日,你堂弟有没有欺凌良家妇女,最终害得人投缳自尽?你行贿多少银两才压下了此事?要我继续讲述你们做过的好事么?”

廖文咏莫名觉得偌大的厅堂内阴风阵阵,无声无形地让他从头冷到脚。

廖彦瑞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好一个程府,居然…”

“罪证已记录在案,证供亦誊录了几份。”程询握着纸张的手,猛然对着父子二人挥出。

纸张在半空飞舞,须臾间就转为从容之姿,翩然下落。

可是,对于廖彦瑞、廖文咏来说,那是一把又一把白森森的利刃,凌迟着他们的心魂。

廖彦瑞终于撑不住了,后退一步,跌坐在太师椅上。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一般,面色通红,呼吸艰难。

程询冷眼看着,凉凉地道:“我能不能说,程府握着你的罪证,要请今上惩处,你自知没有活路,要与程家同归于尽?

“我能不能请锦衣卫把柳公子带到皇上面前,请皇上看看他的样子,听听他会说的那三个字?

“你要投案,要杀人,要结亲。

“可以,都可以。前提是找对人。”

语声落地,室内陷入让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廖文咏终于反应过来,看清楚眼前的局势。他双腿似灌了铅,不过几步之遥,走的特别艰辛。

到了程询近前,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解元,是我和家父糊涂,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们一条贱命。人终究没死,对不对?杀人才要偿命,不管怎样,我们并没杀掉柳公子,对不对?”说罢,俯身磕头,声声作响。

廖彦瑞面色由红转白,再至发青,身形滑下座椅,直挺挺跪在那里,嘴角翕翕,半晌才能出声:“我只想知道,解元到底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笑容又浮现在程询唇畔,“我正在想。”

这情形下,廖文咏要比父亲务实、敏捷,隐约明白了程询对柳元逸的打算,他磕头的动作停下,抓住这一点哀求程询:“北廖家遍寻名医,哪怕倾家荡产,也要让柳公子恢复如常人。等柳公子痊愈之后,我们请名士教他读书,考取功名。日后,柳公子一家就是我们北廖家的活佛、祖宗,我们供奉、孝敬、当牛做马。——这样赎罪成么?假如您不放心,我们就把全部家产交给您,您费心安排诸事,行不行?我们真的知错了,只要能活着就行。”

廖彦瑞听完,却是心头一动,长叹一声,似是自然自语地道:“他说的那些罪名,的确不假,但他是否真的人证物证在手?柳元逸在他手中,也不假,但情形是否如他所说?”

程询轻轻笑开来,“说得好。千万不要相信,与我赌这一局。”说完唤程安、程禄,“送客。”

第26章 定风波

026

廖文咏听了, 心急如焚, “解元息怒, 息怒, 家父没别的意思。”又膝行到廖彦瑞跟前, 微声道:“爹!都什么时候了, 您怎么还在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单说那些罪行,只要有人弹劾或者报官,就少不得有人趁机踩一脚。”停一停, 又提醒, “就算都破罐破摔,家破人亡的也只有我们。”

程询竭力压制于心的对他们的痛恨, 他隐隐感觉到了。

廖彦瑞苦笑。儿子所说的, 他又何尝不明白,方才只是最后一次试探罢了。是非之中,斗的是谁强谁弱, 更是心智城府。程询再聪明,终究太年轻,涉世未深, 若柳元逸一事有假, 若手中并无将他治罪的证供, 最重要的是,若不能完全代替程清远的立场, 就会迟疑、犹豫, 那么他就有了一线希望, 说不定就能与程清远面谈。

周旋数年,他对程清远算得了解,相较而言,程清远的羁绊畏惧更多。今日不曾露面,定是程询劝阻,甚至于,威胁。

廖彦瑞神色郑重地望向程询。这个年轻人,心中憎恨的,怕也包括程清远吧?不然的话,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是这样的做派。

他颓然地垂下头,出于本能,仍是不肯当即认输。看着散落在面前的纸张,他低声道:“解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能否容我先看完这些罪证?”

“可以。我不急。”程询站起身来,对两名小厮道,“我去去就来。”

程安、程禄称是。

程询转入东次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静静坐在窗下圆椅上的母亲。

他带上门,走过去,扶起母亲。

程夫人顺势起身,与他走进东里间的暖阁,在炕上坐了。

程询点亮六角宫灯,从温茶的木桶中拎出提梁壶,给母亲斟了一盏茶。

程夫人接过茶杯,握在手中,敛目沉思,好一会儿才道:“北廖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是这样吧?”

程询颔首,“是。”

“如果他们今日如何都不认头,跟你闹腾,又当如何?”程夫人有些后怕。

“那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程询一笑,“您不用为这些劳神,怎样的可能,我都事先斟酌过。”

“苦了你了。”程夫人看着儿子俊朗的容颜,怔怔的落了泪。她的儿子清贵无瑕、意气风发,一向最是厌恶龌龊下作的勾当,而在如今,却要应对这等是非。初知情时,一定也如她一般受到重创吧?如何熬过来的?

程询到了母亲跟前,抬手帮她拭泪,“别哭。”

程夫人点了点头,问起柳元逸,“那孩子,如今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没错。”

“不知是吃了怎样的苦头。”程夫人满目酸楚,“找大夫给他看过没有?”

“嗯。有得治,只是,怎么也得一两年才能见好。”

程夫人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想一想,放下茶盏,双手握住程询的手,“这一两年,你一定要争气,给自己的前程铺好路。万一,那孩子知道的更多,清醒之后指证老爷…虽说时过境迁,总会生出波澜。到时候,不必管那作孽的,你保全自己不受牵连就行。”

“我知道。”母亲这想法,在程询意料之中。

程夫人黯然道:“别怪我。别家日子再凄惨,我再唏嘘同情,也不能感同身受。我指望的,只是你们兄弟两个平安,诸事遂心。”

“明白。”

“凡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也会帮衬你。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程夫人起身,“我就不听下文了,先回房去。”

东梢间开的门亦是通往院中。程询送母亲出去。

偌大的院落之中,只有两名小厮,数名护卫守在院门外。

红翡等仆妇迎上来,程夫人示意长子留步,“回去吧,晚一些再说话。”

此刻的北廖父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程询说出的那些罪证,已经让他们恐慌不已,却不知,所作的记录、誊录的证供极为详细,何年何月何日何地,罪行原原本本呈现在笔端。

是程清远有先见之明,还是有多年来藏于暗中的仇家投靠了程询,鼎力相助?

但凡有人把这些送到刑部或是御史手中,只要有官员愿意查,便能轻易找到人证——行差踏错之处太多,短时间内不可能销毁罪证。

太可怕了。父子两个瘫坐在地上,陷入绝望。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程询前世经手过的,桩桩件件都记得分明,近期找几个人证便非难事。

程夫人回到正房,站在东次间门内,长久地看着程清远。

成婚很多年了,有多久没这样细细地看过他了?

越看越觉得陌生。

程清远放下手里的公文,问:“怎样了?”

程夫人简略地道:“北廖已经被阿询钳制,再无翻身之地。”

程清远明显放松了几分。

程夫人审视着他,“你,当真没有丝毫悔意么?”

“后悔?”程清远这才望向他,“后悔那件事?还是后悔成为次辅之后的荣华富贵?”

“我只是个内宅妇人,不管那些。”程夫人的手握成拳,“对孩子们呢?尤其对阿询,你就不曾后悔、愧疚么?”

“你想说什么?”程清远面色转冷,“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程夫人冷笑,“既然如此,合该阿询让你下不来台!”

程清远将要发怒之际,心念一转,又恢复平静,“昨日他与我对峙,恨不得造反,你可知道因何而起?”

“你不妨说说。”

“我只是让他把握在手里的一切交出,由我出面应对诸事。”程清远道,“他相中了南廖家次女,我只是说若是那边门风不正、他们八字不合,便歇了那份心思。是为这些,他便与我翻脸。看你养的好儿子!”

长子相中了南廖家次女?程夫人讶然。

程清远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南北廖家,虽然分家各过,可到底是同宗。程家与北廖闹到这种地步,哪日被打压得走上绝路,谁敢担保南廖不被牵连?若与南廖结亲,我们是不是也要受牵连?我是出于歹意才劝阻他么?”

程夫人思忖片刻,冷冷一笑,“北廖会走上绝路?是你想杀人灭口吧?分家就是分家了,再无瓜葛,就算不分家,北廖也是南廖的旁支。哦,你程家旁支出事的时候,你从没受过牵连,到了人廖家那边,就如何都不能撇清关系。你是这个意思吧?”

程清远气血上涌,“旁支的事我从没掺和过。你怎么能断定南廖不曾介入北廖的事?!”

“你又怎么能断定南廖曾介入?”程夫人气势咄咄逼人,“再说了,就算曾介入,不是还有你次辅大人么?你是只管作孽不管善后么?想一直让阿询为你收拾烂摊子么?做梦!日后阿询要做的事、想保的人,你都得帮他!”

“混帐!”程清远从没被她这样顶撞过,气得跳下地,抬手指着她,“你想做什么?回来就是来冷嘲热讽的?!”

程夫人面若冰霜,“我想做什么?我想要你一份对孩子的悔意、歉疚!比起横遭祸事,我只求孩子们维持现状;比起维持现状,我想要孩子们活得清清白白!”

程清远哽了哽,刚要说话,妻子已继续道:

“没有深仇大恨,只为着上位,你就做出那样的事…阿询是怎样的性情,你不知道么?你这是往他脸上抹黑,往他心尖儿上捅刀子!”她说不下去了,潸然泪下。

“我…”程清远气势全无,懊丧地来回踱步,“你不知道,我当初是迫不得已,也是受人要挟…”

“省省吧。你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留着去对付别人吧。”程夫人擦了擦眼泪,“你若只是传话的刽子手,眼下就不需阿询善后。真把我当傻子了吧?”

她越在气头上,脑子转得越快。他是如何都不能挽回她的信任了。

“你去林姨娘房里吧。”程夫人转身去往内室,“我是再没好话与你说了。等会儿阿询回来,我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看中了南廖二小姐。若属实,我会让他如愿。”顿一顿,叹息道,“总不能让孩子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

“…”程清远气结,真就怒冲冲离开正房,去了林姨娘房里。

廖彦瑞跪在程询面前,语声木然:“我愿意了结这条性命,只请解元放过北廖其余人等。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文咏的确参与其中,却是因我而起。没我这样的父亲,便没有近墨者黑的子女。”

程询审视着面前满脸绝望的人,“那倒不必。元凶都还活着,哪有先让刽子手身死的道理。”

听得父亲不需赔上性命,廖文咏心头稍稍放松,怯怯地问:“解元的意思是——”

第27章 惜芳菲

027

“年纪不小了, 也实在不是为官的材料。”程询道, “寻一两个不轻不重的罪名, 摘下乌纱帽, 赋闲养老。不干净的钱财散尽, 做些救助贫苦百姓的善事。”

廖彦瑞没再说话, 只是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至于你,”程询看着廖文咏,“见到舒明达, 他自会给你安排事由。日后安生一些, 好生当差,看顾好家园。”

明知道这从轻的发落必有深意与后招, 仍是廖文咏没想到的。于他, 好似顷刻从鬼门关返回了人间,一时间反倒呆住。

深浓的疲惫到了程询眉宇之间,“回去吧。若不反悔, 你们该知道怎样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