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这就去。”

怡君与红翡同时出声,前者不安,后者在笑。

程夫人笑道:“给你什么就收着。我一直没福气生个女儿,特别羡慕儿女双全的人,瞧着她们变着法儿的打扮女儿,总是羡慕得紧。眼下好了。”

“谢谢娘。”长辈赐,不可辞,怡君也就不再说什么,亲手给婆婆盛饭,把筷子递过去。

席间,程夫人说起林姨娘:“她这几日有些不舒坦,我怕她过了病气给你们,就让她好生将养着,好利落之后,再让她出房门走动。”其实是她懒得再给林姨娘颜面,这档口,不想看到那个人。

怡君点点头,“听下人说了,也就一直没跟您提她。”

红翡取来宝石坠子,笑意收敛,对婆媳两个道:“刚刚奴婢听说,黎王府的太妃身子不大舒坦,请了太医过去。”

“是么?”程夫人目光微凝,随后道,“记得告诉大少爷。等会儿备好帖子,送到黎王府。看看太妃有没有力气应承去探病的人,要是行,我明日和大少奶奶过去一趟。”

红翡称是。

程夫人以眼神询问怡君。

怡君立刻说,“要是太妃同意,自然要陪您去。”成亲只是前三日忙碌,随后当然是照常过日子。

程夫人笑一笑,“太妃这两年身子骨不大好。以前没怎么来往,眼下王爷得空就来,我们自然要好生走动着。”

怡君点头,心里清楚,婆婆这样,是为了程询。

饭后,怡君服侍着程夫人小憩,回到房里,并不觉得乏,找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凝神阅读。

待到未时,怡君知道婆婆醒了,便按照说好的过去,一起到小厨房里做饭前用的点心。

程夫人做了豌豆黄、荷花酥和蜜供,怡君则做了芸豆卷、枣泥糕、核桃酪。

“头一回来,先做这几样就行。”程夫人说,“回头问问修衡,再来就只做他喜欢吃的。”说完,拿起一块松松软软的枣泥糕送到嘴里,笑得眯了眯眼睛,“好吃,甜丝丝的,还这样松软。”

怡君则看着婆婆做的豌豆黄,“我想吃这个,瞧着就很好吃呢。”

程夫人笑出声来,拿一块递给她,“大抵是没你做的好吃,将就着吧。”

怡君吃了一口,笑得跟小孩子似的,“哪有,好吃,特别好吃。”

说笑间,自鸣钟的声音隐隐传来,申时了。

程询回到家中,先回了静香园。

怡君帮忙给他打水、递帕子。他洗完脸,有一会儿若有所思。怡君问:“有事?”

“刚听说黎王府太妃事儿。”程询说,“明日我们陪娘过去探病。”

“好。”

程询换了身衣服,携怡君一起去正房。其实,他是在回想,黎王府、徐府和唐府未来要发生的离别之苦。

那样的人世常态,那般的别离之苦,他无力改变。明知如此,仍不免不甘、恼火。

走上通往正房的抄手游廊,一把软软的、甜美的小声音传来:“程叔父!”

程询立时笑起来,转头时对怡君道:“修衡来了。”

怡君亦循着声音望过去。

高大、俊朗的男子身侧,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出奇的好看。引路的管事、唐府随行的小丫鬟站在一旁。

“叔父!”修衡欢天喜地地跑向程询。

“慢点儿,慢点儿。”唐栩柔声叮嘱着,加快步子跟在儿子身后。

程询一把将修衡捞起来,轻轻拍了一巴掌,“动辄就跑。忘了上回跌跤的事儿了?”

修衡想一想,却说:“不疼啊。”

唐栩笑着接道:“还是摔得轻。”

走上前去,对唐栩行礼,“妾身问唐侯爷安。”本该更加恭敬些,但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人儿,会心的笑容就怎么也忍不住了。

唐栩往一旁侧身,又后退一步,笑着拱手还礼。

“是婶婶?”修衡悄声问程询。

“对。”

“那我要下去。”修衡挣扎着下地,竟有模有样地给怡君行礼,“问婶婶安。”

“快免礼。”怡君弯腰,素白的手伸出去,握住修衡一只热烘烘的绵软的小手。

连唐栩都惊讶了,“几时学会的?我都不知道。”

“今天。”修衡答着父亲的话,仰着小脸儿看看怡君,又看看程询,抿着小嘴笑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

“想什么呢?”程询笑问。

修衡由着怡君握着自己的手,站到她身侧,说:“要偷偷告诉你和婶婶。”父亲告诫过他,不准当着人的面儿说谁好看不好看的话。

这时候,程夫人笑吟吟地迎出来,与唐栩见礼之后,便看向修衡。

修衡仍是小大人模样的行礼请安,引得程夫人立时笑出声,将他抱起来,“走,快进屋里。”

在厅堂落座后,说笑一阵子,唐栩对程询说:“有点儿事得跟你说说。”本就是自家孩子想见新婶婶、程夫人想见见修衡,他真没什么好担心的。当然,事情也是真有。

程询起身道:“那就去书房。”

唐栩则问儿子:“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程家祖母、婶婶玩儿?”

程夫人柔声商量修衡:“我们修衡就留在这儿吃点心、下五子棋,好不好?”

修衡稍稍想一想,“好啊。”又指着随行的小丫鬟对父亲说,“晓瑜陪着我就好了。”

程夫人和怡君相视一笑,到这会儿,对这小娃娃出奇的聪明、懂事已是见怪不怪了。

“不准淘气。”唐栩叮嘱一番,又对程夫人、怡君说,“请二位多担待。”随后与程询相形出门,去了外院。

在书房落座后,程询亲自沏了一壶茶,斟茶、落座后才问:“今儿事儿不少吧?想跟我念叨哪几桩?”

“倒是真让你说着了。”唐栩笑了笑,从袖子里取出两封信,“你先看看这两封信。”

程询接过信,“方便么?”

唐栩颔首。

程询取出信件来看,一目十行地看完,嘴角一抽。

第57章 百宜娇

(五)

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修衡坐在炕几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小块枣泥糕。

“好吃么?”等他吃完,程夫人满脸笑意地问。

“嗯!”修衡用力点头,“好吃。特别好吃呢。”

程夫人眉开眼笑的,望着亲手给修衡端来杏仁银耳羹的怡君,“是婶婶给你做的。”

修衡也望过去,“谢谢婶婶。”

怡君笑着,把一小盏杏仁银耳羹放到修衡面前,“等会儿喝几口就成。”就快到晚膳的时辰了,不想这孩子吃喝多了以至于吃不下饭。

修衡的小胖手碰了碰碗盏,察觉到还很烫,立时移开去,问:“这也是婶婶做的吗?”

“是啊。”怡君含笑点头。

修衡就说:“那我要喝。”

怡君和程夫人都笑起来,后者点一点修衡的眉心,“给你准备了一道佛跳墙,我去厨房看看。让婶婶陪着你,好不好?”

“好呀。”修衡眉开眼笑的,“祖母会做佛跳墙吗?”

程夫人点头。

“真厉害。”小小的孩子由衷感叹着。

程夫人起身,笑望着怡君。

怡君便说:“娘,我尽力。”她并没什么哄孩子的经历。

“有事就命人唤我回来。”

怡君说好。

等程夫人走后,修衡一本正经地看着怡君:“婶婶说会尽力,”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呀?”

晓瑜站在一旁,觉得自家少爷说的话好像不大对劲,想出声缓解,偏又没词儿,急得什么似的。

怡君笑着坐到修衡一侧,略一思忖,索性跟这孩子开诚布公:“婶婶以前没哄过小孩子,怕惹得你不高兴。”

修衡想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她笑了,“不会的。我不用婶婶哄啊。”

那管小声音,清脆、稚嫩又甜美,说的话又是这样贴心有趣,怡君不由得笑了,“其实吧,我是没跟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打过交道。你现在才三岁左右吧?”

“是呀。”修衡点头,又认真地问,“我很奇怪吗?”

怡君心头一动,怜惜就自然而然地生出来,“怎么能这样说?不是的。”

“但是…”修衡由端坐改为跪坐的姿势,小胳膊撑着炕几,小胖手托着自己的面颊,“有人说我很奇怪,还说小孩子不该是我这样的。”

“那是他们见识短浅。”怡君立刻道,“不要在意这种话。婶婶是打心底喜欢你。”说着话,对修衡张开手,“让婶婶抱抱你,好吗?”

“好啊。”修衡立刻把小烦恼抛到一旁,站起来,走到怡君身侧。

怡君立刻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抱在臂弯,歉然道:“这个…我其实不大会,有没有觉得不舒坦?”

“…”修衡身形动了动,调整到更为舒适的姿势,抿着嘴笑了,“没有呀。”

怡君实在忍不住满心的喜爱,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又跟他商量:“要不要下五子棋?”

“嗯…”修衡的小眼神儿显出些许犹豫,“婶婶,讲故事给我听,好吗?”

“好啊。”怡君立时点头,《山海经》之类的书,她小时候喜欢听,更喜欢看,至今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修衡拍着小胖手,喜滋滋的,“要听嫦娥奔月。”停一停,又仰脸看着怡君,“婶婶知道这个故事吗?”昨晚,父亲在他睡着之前讲的这个故事,他没听进心里去。

“知道。”怡君低头蹭了蹭他的小脸儿,又指一指头部,“我记得挺清楚的。”

“好厉害。”修衡很惊喜。父亲母亲就做不到不照着书给他讲故事。

“两回事,我凑巧知晓罢了。”怡君哪里好意思夸大自己,把修衡安置到膝上,一手拢起他一双小胖手,一面有意打岔:“只想听故事,不要下棋了吗?”

“不下棋。”修衡抬脸看着她,认认真真的,“婶婶好看,声音也特别好听。”

怡君忍俊不禁。不经意间,这孩子就能把人夸得找不着北——这本事,寻常大人都没有。但也清楚,等他长大了,就不见得还肯这样奉承人了——只需看唐栩的做派,便能推断出这孩子来日定有孤傲或是清冷的一面,不会耐烦做这种场面功夫。

心念数转,不过瞬间。怡君很快敛起思绪,讲故事之前,笑道:“可不准听到中途就睡着啊。”

修衡又想了一会儿,才说:“不会的。我都要戌时才睡。”

怡君再度笑出来,说那多好,随即清一清嗓子,柔声讲述这孩子想听的古老的故事。

晚间,程清远唤上次子、三子,前去见过唐栩,又在花厅设宴,几个人一同用饭。

在内宅的修衡,则欢天喜地地享用着佛跳墙和各色配菜。程询吩咐小厮来问他去不去外院,他干脆地挥一挥小手,“不要啦,要跟祖母、婶婶一起吃。”

小厮听了都绷不住当场笑了,程询、唐栩听了更是如此,愈发心安。

吃饭的时候,程夫人瞧着修衡,便不自主地想起了程询小时候的诸多趣事,提了几句。

怡君莞尔,打心底是想多听一些,却不方便说出口。

埋头吃菜的修衡却在这时抬起头来,好奇地问程夫人,“叔父的事儿,还有没有啊?”

程夫人就笑起来:“这孩子。愿意听你叔父小时候的事?”

“愿意啊。”修衡欣然点头,“他们说,叔父小时候就好厉害的。”

程夫人笑得开怀,亲了亲修衡,继续说起程询小时候的趣事——把握着分寸,都是程询五六岁期间的事儿,不想让孩子生出别的感触,末了又道,“我们修衡可要快些长大。”

修衡琢磨一会儿,认真地说好。

.

在书房落座之后,唐栩瞧着程询的样子,笑出来。

这两封信,是他的好友陆放写给他的。陆放身居青海总兵,听说了一档子事,命人查清原委之后,连忙给他提醒:

程阁老一个做西宁同知的门生,做起了说媒的行当,要撮合的是他的二弟唐林与西宁知府家中的闺秀。唐林同意了。

西宁知府最大的特点是贪财,皇帝已暗中派官员过去查实,知情的人不论怎么看,仕途都已走到末路。

这事情说起来是简单,几句话而已,值得人深思的地方却不少。

陆放的两封信都在同一日先后派人送出的,在第二封信里半是玩笑半是慨叹地说:你和程知行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啊?程阁老就算看着长子的情面上,都不该让门生做坑害长子好友的事;你但凡不是忒讨人嫌,自家兄弟和程阁老也不会起这种坑你的心思——程阁老与这门生今日有信件往来,我有凭据。

他看完,真是哭笑不得了一阵子。

这一辈,他是唐家长子,生母早逝,唐林、唐桡是父亲的续弦所生。他从小就与他们亲不起来,他们与生母娘家的人更亲。双亲都不在了之后,这情形更甚。

他一直觉得无所谓。承袭侯爵之后,对两个弟弟总会多一些宽和甚至纵容,想的是大面上都过得去最好。

眼下才明白,唐林是真不把他这长兄当回事,连终身大事都要自己做主,跟自己一个字都没提过。

不可能不心寒。

但是,有程询比着,也就不算什么了,越发看出,所谓亲人,有些真的是没缘分。

程询的拇指捻了捻食指,这是他习惯性的一个小动作。之后,又刮了刮一边的眉毛。

“没想到。”他说,“这么丢人现眼的情形,我真没想到过。”

唐栩仍是笑,以茶代酒,喝了一口,“半斤八两,你我就谁都别说谁什么了。但这事儿我必须得让你知情,令尊的‘好心’,我实在接受不了。唐林不知青海那边官员的情形,我却是一清二楚,不可能为了他这门亲事,使得一家人都因他难堪甚至落难。”

“明白。”程询说,“你该怎样行事,就怎样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