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很有意思。”怡君笑说,“要是换了我,在气头上,说不定会用端架子、发脾气、杀鸡儆猴这些招数立威。也不见得没用,但管事未必服气。得看是什么人、什么事。是这样么?”要是跟小丫鬟、小厮斗心眼儿,那不是太闲就是小家子气,与应对有头有脸的管事是两回事。

程夫人满意地笑了,“就知道你一点就通。什么地方都一样,少不了刺儿头,但这种人往往很能干,只看你能不能得到他的忠心。”

怡君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很喜欢婆婆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说说笑笑间,就传授了持家之道。

这日晚间,父子四个按时回府,先后回到正房,说了一阵子闲话,一家人一起用饭。

程清远面色不佳,精气神倒是不错。饭后,他起身对程询道:“去你书房说话。”

程询说好。

程译、程谨交换一个眼神,微笑。父亲和大哥旷日持久的僵局,应该是快打破了吧?这两日晚间,都会在书房叙谈多时。

晓得原委的婆媳两个却不敢这样乐观。

这晚,程询回到静香园的时候,怡君在沐浴。

他径自去沐浴更衣,待得进到寝室的时候,怡君还没回来。

真能磨蹭。他腹诽着。等了一阵子,睡意袭来,他翻个身,沉沉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程询恍然醒来,枕畔仍旧不见她。

“怡君?”他立时坐起身来。

“嗯?在呢。”她温柔的语声从外间传来。

他立时放松下来,慵懒地倚着床头,说道:“还不睡?”

“好。”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怡君走进来,一手端着一杯水,一手握着他常看的《奇门遁甲》。

“渴了吧?”怡君把水送到他唇边。

他就着她的手喝完杯中水,瞥见那本书,笑,“怎么会看这种书?”

“我怎么就不能看?”怡君放下水杯,解下斗篷,上了床,“这是真正看不完的书。万幸,我跟它有缘,看得进去。”不管看多少遍,其中的玄妙之处也不能全然了解。

这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是小小的惊喜。“好事。那也不用废寝忘食吧?跑到外间看书,把我晾在里边,怎么想的?”

“不想吵到你倒成了错?”怡君斜睇他一眼,“我都没怪你耽误我看书。”

程询失笑,“那你今儿就抱着书睡。”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拿起书,“点着灯你也能睡着吧?”

程询颔首,躺下去,把她搂在怀里。

“刚说过的话就忘了?”怡君讶然。

“你抱着书,我抱着你。”程询的手落在她心口,揉了一把,“各顾各的。”

怡君抿了抿唇,把书放下的时候,已经笑起来,“跟你真是没法子。”

“一整日不见,不想我么?”他柔声问。

“一整日都在家等你,不用太想你吧?”她手指点着他的下巴。

“…”他十分受用。手掌辗转,吻落下去。

旖旎流转开来。

室内响起暧昧的声音、女子的轻吟。

女子的手臂、素手落在大红锦被上,因为醒目,更显灵秀。纤长的手指一时舒展,一时紧握。伴着低而急的喘息,手臂落下去,作为支撑,让她离男子的容颜更近。

锦被随着起伏下滑。男子索性一把扯开,俯首点一点她已干燥的唇,索吻之前,用沙哑的声音说:“抱着我。”

她闭一闭眼,双臂攀上他肩颈。

内里绵绵密密的吮、轻轻柔柔的咬啮,带来的难以言喻的绝妙感触抓牢了他。骨酥魂销。

有一刻,她周身紧绷,继而痉挛一般轻颤起来。

如此煎熬,又如此快乐。

黎兆先忙过起初几日,携徐岩先后到唐、程、舒三家做客。

徐岩见到修衡,愣了片刻,蹲下去,双手揽住他的小身形,认认真真地说出心里的想法,“天啊…你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

修衡听了,笑得大眼睛微眯,歪着头打量片刻,说:“王妃也很好看。”

黎兆先俯身捏了捏他的小脸儿,“要叫婶婶。喊什么王妃啊?那不就生分了?”

修衡想一想,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以嗳。这是规矩。”

黎兆先笑了一阵子,转头数落唐栩:“谁让你给他定这种规矩的?”

唐栩笑道:“我自己的儿子,想怎么教就怎么教。”

黎兆先摸了摸鼻尖,“我觉得我吃亏了。”

唐栩立时扔给他一句:“吃亏是福。”

待得去程府的时候,徐岩与程夫人、怡君闲谈一阵子,把这件事跟婆媳两个说了,末了不无遗憾地叹气:“大抵是法子不对,讨好的不是地方,那孩子跟我和王爷不够亲。”

程夫人满脸是笑,“瞧瞧,一个称呼而已,怎么就成了亲不亲近的凭据?”

“本来就是啊。”徐岩笑说,“称呼就是用来论远近的。”

怡君则笑道:“日子还长着呢。头一回见,大可不必想这么多。”

徐岩点头,“但愿以后更好一些。”

程夫人和怡君便与她说起修衡那份儿少见的聪明和种种喜好。不论是谁家的孩子,只冲着那份儿可爱,多一些人喜欢,都是她们喜闻乐见的。

徐岩用心记下,与黎兆先回府的时候,笑眉笑眼地告诉他。

“不用为这事儿太费神。”黎兆先说,“不就是孩子么?我们自己也能生,到时候让他们争着抢着献宝。”停一停,笑起来,“多生几个女儿…”

“闭嘴。”徐岩蹙眉,“我可没那个闲心。”生女儿是很好,可为什么要“多生几个”?他那脑子,整日里都在想什么?

“…”黎兆先立时蔫儿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出了回话,“你没那个闲心可不成啊。什么事儿我都能帮你,生孩子是真不行。”

徐岩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歪在他身上,笑了好一阵子。

“笑什么笑。”黎兆先拍着她的额头,“瞧瞧你都把我祸害成什么样儿了?”人前耀武扬威的黎王爷,在她面前,有时候都老实得傻呵呵的了。

徐岩勾低他,用力亲了他一下。这男人,真由不得她不爱。

这一日,下衙之前,程清远把一道请罪折子递给杨阁老,“烦请阁老过目,转呈皇上。”

不能等两广那边的回信了,与其到时被质问,不如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揽到身上,好歹先给皇帝个交代。

如果没有柳阁老回到内阁,如果没有苏家帮衬长子这样拆台,他绝对不会这样行事。

可那些如果都摆在眼前,形成最严峻的形势。

有多懊恼、窝火,只有他自己知道。

“事关何事?”杨阁老和声询问。

程清远往值房外走去,“两广。”

杨阁老瞧着他不再挺拔的身姿、虚浮无力的脚步,预感不妙,忙打开奏折来看。看完之后,火冒三丈。

他疾步出门,赶上程清远,语声低而凌厉:“你这是在做什么?是在毁你自己,还是在毁我和景家?这样行事,你让我们两家怎么办?是跟着你请罪找死,还是与你次辅反目?!”

“怎样行事,随你们去。”程清远摆了摆手,脚步不停,“少说一二年,大事小情的,帮不上阁老的忙了。”

杨阁老低声咆哮起来:“是哪个好死不死的给你出了这种没脑子的主意?!”

“好死不死?”程清远站定,笑微微地望着对方,“没脑子?”是,那个好死不死的长子,他又何尝没看准过他没脑子意气用事。结果呢?杨阁老看着他苍白至发青的面色、恍惚的神色,心里疑窦丛生,“你是疯了还是病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债。”程清远说。他一定欠了长子几辈子的债,这辈子,他就是来跟他讨债的。

“你真的要反水?”杨阁老一字一顿,目光中寒意慑人。

“对。”

杨阁老冷笑,“若是这样,你这次辅的位子,是不想坐了吧?”

“我这地位悬了,首辅那把交椅,也不大牢靠了吧?”说起这些,程清远变得分外清醒。

“到了这关头,你该做的是与我从长计议。”杨阁老低声威胁,“这一关,我度得过去。倒是你,来日能不能过我这一关?”

程清远淡淡一笑,“我这位置,不是首辅大人赏的。来日我就算落魄,也绝不是输在你手里。”语毕,挺直腰杆,摆一摆手,“道辞。保重。”

“你!”杨阁老抬手指着那渐行渐远的人,“来日别怪我翻脸无情!”

程清远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地走远。

第65章 朝中措

065 朝中措 1

回府的路上,程清远心里乱糟糟的,想到一事,吩咐车夫:“改道去柳府。”

很明显,车夫很意外,愣了片刻才称是。

两日前,程询回内宅之前,看着他,犹豫了着。

他就说,都到你吩咐我行事的时候了,还有什么话,是你难以启齿的?说吧。

程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说道:“得空的话,您真该去看看元逸和柳阁老。哪怕只做他们一刻的——故人,哪怕有一刻,在元逸面前以长辈自居。”

他对上长子的视线,看到那双眼中交错闪现的期盼和黯然。

期盼,那是父子之间该有的。黯然从何而来?不是不知道,是原因纷杂,他说不清楚。

有多久了,他与三个儿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对视,平静,坦然,不遮掩情绪。

到底,他是点了头,“知道了。休沐时若得空,我会去柳家看看。”

程询牵了牵唇,笑容并不轻松,也不是惯有的透着疏离的温和。

此刻,不想等了。因为感觉很不好,心里、身体都特别不舒服。

不想记挂着这样一件事情,今日不妨一并办了。

趋近柳府,他想了想,柳阁老应该已经回府了,反正一到下衙的时辰,就匆匆离开值房了。平时柳阁老大多如此,原因自是不消说。

随行的护卫前去递话,不消片刻,管家小跑着迎了出来,行礼道:“次辅大人快请进,先喝杯茶,小的这就去请老爷。”

“那倒不必。”程清远温然道,“我只是来看看柳公子。”

“这倒是巧了,老爷此刻就在公子房里。”管家躬身道,“小的为您带路?”

程清远颔首一笑,“辛苦。”

柳元逸本该住在外院专为嫡长子建的院落,因病之故,住在了内宅一所清净的小院儿。

一路走过去,程清远打量着所见一切。柳家已经恢复了应有的底蕴,煊赫、祥和、井然有序。

他转头遥望,西方日头将落,光晕柔和。

风袭来,凛冽,但不会刺痛面颊。

到了院门前,管家歉然一笑,示意自己先去通禀。

程清远颔首时,眉心微动,看到了他要见的那对父子。

柳元逸卧在躺椅上,穿得很厚实,身上盖着一张兽皮毯子。他面向西方,此刻却仰头看着一旁的父亲。

柳阁老手里不知是画册还是图谱,此刻,正指着书页一角,讲解着什么,语声轻而柔和,怕吓到爱子一般。

少年人面上没有常见的开朗、木讷、倨傲或是调皮,他只是神色懵懂无辜地看着父亲,浑似寻常几岁的孩童。

那父亲刚过四旬,却已须发皆白。猛然看去,会误会他已年过花甲。

那画面在他眼中定格,有几息的时间,周遭失去声音,归于沉寂。

程清远缓缓地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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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明达策马回府的路上,看到朱鸿、顾景年站在路旁说笑。

二人声音不高,但说得兴起,舒明达到了近前才察觉,行礼时有些仓促。

舒明达打趣道:“好端端地站在路边喝风,这是什么嗜好?”

朱鸿赔着笑,“我今日不是有些差事么,刚回来,正好碰见了他。”

“嗯,是该这么着。”舒明达似笑非笑的,“交差不用着急,耽误了跟友人闲聊可了不得。”

“…我知错了。”朱鸿深施一礼,拔腿走人之前,瞪了顾景年一眼,“都怪你,缠着我说个不停。”

当着舒明达的面儿,顾景年只是笑,没呛声,随后笑道:“大人是不知道,那厮在街头遇见了一位高门子弟,实在是吃了一惊。刚刚跟我说,我难以相信,他便与我多说了几句。”

“哦?”舒明达示意他上马。

顾景年照办,边走边说:“大人还记得周家世子么?”

“周文泰?”舒明达当然记得。

“就是他。”顾景年颔首,“要是朱鸿说的不假,这个人啊…往后比我们俩都要不得。”

舒明达莞尔,“怎么说?”

顾景年将方才听闻的娓娓道来——

朱鸿领的差事,是几件零零碎碎的小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在锦衣卫连个名分都没有,但是没事,自家老子的名头在外面很有用。是以,人们都会给足他面子,差事总是能麻利地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