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小男孩儿。”

他不喜欢小男孩儿?自己才多大啊?唐夫人笑出来,“挺多人小时候都爱哭,不分男孩儿女孩儿,知道么?”

修衡皱了皱眉,“那也不能像二弟似的呀。”

“…”唐夫人只好把话题往别处引,“你得往好处想,往后程家给你添的弟弟或者妹妹,或许也像你一样呢,不爱哭,又聪明又懂事。”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修衡喜滋滋的,“我会特别特别喜欢的。”

这倒好,还没怎么着呢,先把胳膊肘拐到程家弟弟、妹妹那边去了。但也是好事,起码在修衡心里,程询、怡君与至亲的长辈无异。

到了程府,下马车之前,唐夫人认真地叮嘱修衡:“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准说,知道么?不然啊…”

“不然就不带我来了。”修衡犯愁地看着她,“我怎么敢呀?都说过好几遍啦…真是的。”说完,小身子一扭,走开去,掀开帘子。

第68章 朝中措

068 朝中措 4

唐夫人和修衡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迎出院门外, 看到修衡, 便笑吟吟地把他抱起来, “既然来了, 轻易就不会让你走。晚上有佛跳墙,还有精蒸鲥鱼、野菌野鸽汤, 好些好吃的。昨日收到帖子, 知道你和你娘要来,我和你婶婶特地吩咐厨房为你准备的。”

“祖母、婶婶太好了。”修衡搂住她的脖子, 亲了一口,随后转头问母亲, “娘亲,可以吗?”

“可以。权当今日替你爹爹把你送过来。”唐夫人又对程夫人道, “您为这孩子这样费心,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什么都别说, 依着我们就行。”程夫人抱着修衡往厅堂走,“这算什么费心啊?大不了,往后请我们去你家里——还怕我们吃不回来么?”

唐夫人忍俊不禁,“巴不得呢。我每日里都盼着你们早些得空。”最近是不行,程府当家的人抱恙,别家有事没事的都不能下请帖。

走进厅堂,程清远笑微微地走出来。

“祖父!”修衡立时唤道。

程夫人忙把小人儿放下。

修衡小鸟一般扑到程清远怀里, “您知道我来了呀?”

“当然知道。”程清远的笑容立时变得慈爱之至, 抱起修衡。

唐夫人上前行礼, 是晚辈之姿。

程清远侧身, 又微微欠一欠身,“快免礼。坐吧。”随后抱着修衡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唐夫人与夫妇二人寒暄一阵子,起身道:“我去看看大少奶奶。”又问修衡,“你是现在跟我过去,还是等我走了再去找婶婶?”

修衡想一想,“娘亲先去吧。反正,婶婶跟你说话的时候,也顾不上我。”他一双小手握着程清远的大手,“我跟祖父、祖母说话。”

三个大人都笑起来。唐夫人留下晓瑜,随引路的人去了静香园。

怡君正在绣帕子。婆婆说了,等怀胎满三个月之后,再如常走动,近日最好是乖乖地留在房里,有至近的亲朋过来,再照常应承。

与唐夫人见礼之后,两人到东次间说话。

唐夫人先关切地问:“害喜的症状好些没有?”

“好多了。”怡君笑道,“我婆婆知道一些小偏方,问过太医之后,让我试了试,真是挺管用的。眼下只是偶尔早间反胃。”

“那就好。”唐夫人笑道:“前儿我去了蒋府一趟,听你姐姐说,你想吃辣鹅脖子、辣黄瓜、酸豆角,却是娘家、婆家都没富余的,便是有,也怕做得不够好。”

怡君笑了,“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吃这些了,口味还刁钻得紧,平时根本不是这样。家姐是关心则乱吧,为此还挺犯愁的。”

“这倒是巧了,我怀着修衡、修征的时候,馋的也是这些。家里一个厨子做得还成,每年都会多备下一些,家里人吃,也会送给亲友。所以,今儿就每样给你带来了一些。酱菜像酸或辣的黄瓜条、酸甜乳瓜、雪里蕻,也都各给你带了一些。你先尝尝味道。”唐夫人笑道,“说起来,雪里蕻还是让侯爷和修衡闹的,不然厨子也不会腌制。”

“哎呀,那太好了。”怡君由衷地笑了,“不怕你笑话,今日早间,我都没正经吃东西,弄得丫鬟和吴妈妈着急上火,也不想这样,但就是觉着不合口。”

她本来就有些嘴刁,平日还能将就,不往心里去,这几日却是怎么都将就不成,成色、火候稍差一些的事物,吃两口就忍不了了,再不肯动筷子。唐夫人所谓的做得还成,必然是做得特别可口。

唐夫人招手示意随行的丫鬟。

丫鬟将带来的攒盒摆到桌上,打开来,是辣鹅脖子和几色酱菜。

夏荷忙笑道:“奴婢去给大少奶奶盛碗白粥来?”

怡君颔首,“给唐夫人盛一碗燕窝鸡丝汤。”又对唐夫人笑道,“小厨房里备着的,你也别闲着。”

唐夫人笑着说好。

夏荷、款冬麻利地备好餐具,送来白粥羹汤。

怡君先尝了辣瓜条,立时道:“好吃,好吃呢。”

唐夫人莞尔,“那你应该是口味与我差不多。”又指一指辣鹅脖子,“再尝尝这个。这时候,可不能怕油腻,只吃素菜。”

“嗯!”怡君点头,尝过辣鹅脖子之后,笑得像只满足的猫咪,“这个也一样好吃,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味道。”

唐夫人只觉得此刻的她煞是可爱,忍不住探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小孩儿似的。那我明日再过来一趟,每样都多送你一些——本就打算着今明两日都过来,跟你说说话。再过些日子,我就又没什么时间串门了。”

怡君也不跟唐夫人见外,“如今早间的一餐饭真是最头疼的事儿,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跟我乱客气的话,不是讨打么?”唐夫人笑道:“放心,这些我管够。”

唐夫人只逗留了半个时辰左右。怡君知道她抛开家事不提,出门总是惦记着修征,便没有挽留,陪着她去了正房道辞。

修衡看到怡君,笑着唤“婶婶”,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

“修衡想没想婶婶?”怡君弯腰抚着他的小肩膀。

“想啊。”修衡眼神诚挚,“婶婶画的大白猫、小黄狗、黄鹂鸟,特别可爱,我特别特别喜欢,每天都要看好一会儿。”

“听说了。”怡君笑道,“近来又给你画了一些,等会儿瞧瞧?”

修衡笑着点头,“好!”

唐夫人出门前,说了明日会再来的事,得到程夫人欣然应允,又叮嘱修衡:“决不能累着婶婶,没忘吧?”

“知道。”修衡扬起小手,握住怡君两根手指,仰着头商量她,“婶婶现在没力气,领着我送娘亲走吧?”

“这种话,也只有你说得出。”唐夫人无奈。

程清远、程夫人和怡君则是忍俊不禁,三个人和修衡把唐夫人送到院门口。

唐夫人一再请他们留步,“晚间让侯爷来接修衡。”

程夫人笑道:“侯爷要是得空,就早些过来,一起用饭。”

唐夫人称是,主动唤红翡,“红翡姑娘送送我吧?”

红翡忙笑着行礼称是,陪唐夫人走远。

之后,怡君看着公公婆婆,道:“爹、娘,我给修衡画了一些画,是命人取来,还是——”

程清远见修衡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胖手攥紧了怡君的手指,就知道他想去静香园,因而笑着颔首,“修衡喜欢你的画,你就带他回房去看吧,他有什么疑问,你也好给他仔细讲解。”

怡君和修衡同时微笑,前者恭声称是。

程夫人晓得怡君有分寸,修衡也是乖巧的,又有吴妈妈在一旁照应,没什么不放心的,笑说:“修衡今日就只管看画,明日再跟祖父继续学画画。好么?”

修衡笑嘻嘻地拉着长音儿说:“好——”

一大一小手拉着手慢悠悠走远,夫妇二人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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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脸色奇差,眼神阴鸷。案上小山似的奏折,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内容都不能让他生出半分愉悦。

腊月初一那日,他告知朝臣:次辅与首辅先后病倒,内阁暂由柳阁老、付大学士代行首辅次辅职责。

付大学士入阁的年月已久,从不惹事,亦不张罗事,最擅长的一直是和稀泥,闲来常有诗词文章出手,更写过两个脍炙人口的戏本子。由此,自先帝到皇帝,平时都不能把他当做阁员,他们都如此,官员更不消说,明里暗里提起来,都只戏谑或由衷地称其为付大学士。

——付大学士,是程清远在呈交给皇帝的密折中举荐的。不管什么人,都能有用武之地。近期,皇帝需要用到的,就是阁员和稀泥的本事。

这件事而言,皇帝很满意。

杨阁老“病”了两日之后,不少官员便已惶惶不安。这是必然的:称病,却闭门谢客,谁前去探病,连一个杨家的人都见不着,一概是在管家、管事的应承、致歉下扫兴而归。

这太反常了。

而且,刚到京城的景家亦是如此。

两家的党羽不能不担心,依附的重臣将要倒台,如果担心成真,自己怕迟早也要跟着遭殃。

早在程清远上那道请罪折子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次辅是有意与首辅划清界限,有几个更曾亲眼看到杨阁老对那件事的愤怒。

到这上下,如果什么都不做,落在杨阁老眼中,他们便与程清远无异,置身险境的时候,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卖了,不是不可能。

为此,他们不谋而合地先后上折子,找程清远和付大学士的茬。其实心里最恨的是柳阁老,从这个人回到内阁之后,首辅和他们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可惜的是,柳阁老回到朝堂的日子并不长,他们根本找不到弹劾的理由。

这种折子,有些是言之有物,有些是只攻击程、付二人的私德。看多了,皇帝倒越来越不以为然。况且,相信与否都一样,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妄想一次就拆掉半个内阁。

而站在杨、景两家对立面的官员,也纷纷有了动作。

昨日,兵部、户部两名堂官上奏的是两广开支无度:去年春日开始以打造三十艘新式战船为名,先后三次请兵部拨银两,第一次是三百万两,之后两次各五十万两,将近两年过去,未闻竣工喜讯。他们请皇帝查证此事结果。

广东总兵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之中,除了详尽阐述自己所知的景家及亲友心腹贪赃枉法之外,亦提及了打造战船一事:朝廷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两广,战船到如今只打造成十艘,并无新奇之处,且有偷工减料之举,若有水战,若将士用这样的战船御敌,不亚于将项上人头送与敌方。

末了,广东总兵请罪,称自己早就知晓景家累累罪行,却因景家煊赫之故,生出怯懦之心,便不曾尝试绕过景家上奏天子。

今晚,远在两广的监察御史、锦衣卫的奏折和密信又至,亦都提及打造战船一事,只是,监察御史的态度是小心翼翼,话说的模棱两可,明显存着试探之意;锦衣卫的态度则是笃定的,列出了几名人证的姓名及履历,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对两广总督的不满。

皇帝看完这些,手脚都发凉了。

要气疯了。

先帝末年的几场战事,国库几乎耗尽。这两年,一直是亏空的状态。

朝廷都穷得叮当响了,景鸿翼竟还钻空子。钻空子也罢了,一伸手就是几百万两,到眼下竟是打了水漂。

兵部的支出,在他登基之后,从来不含糊,是清楚,军需不足、兵器战船以次充好的话,一旦有战事,不论胜败,都是将士用性命垫出来的结果。

他知道景鸿翼越来越嚣张跋扈,仗着是他的老丈人,不乏作威作福的时候,但他从没想过,那老匹夫如今的心都黑了、烂了。

两广说打造新式战船的时候,兵部为难,户部为难,内阁更为难,跟他说起的时候,都是期期艾艾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将士,水上作战最是艰险,那边又总有倭寇作乱,两广总督这也是出于长远的考虑。此事,还请各部都帮衬一把,缩减一些可以从缓的开支。”

于是,众人说好,齐声赞他是英明的君主。

他英明?

他英明到了被自己的岳父狠狠地打脸的地步。

他分明就是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子。

杀了他。他要杀了那老匹夫!

皇帝磨着牙,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掷出去。

刘允吓得身形一颤,闭了闭眼。

过了片刻,有内侍进门来,硬着头皮通禀:“禀皇上,平南王和临江侯已到殿外。”

皇帝抬眼看着那名内侍。

内侍垂着头,都感受到了他眼里的煞气,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

皇帝沉了片刻,指一指地上茶盏的碎渣,吩咐道:“快收拾干净。”

召见黎兆先、唐栩,是要商议出一个可以取代景鸿翼的人选。这事情必须尽快决定,不然,景鸿翼在两广的党羽确定上峰的处境之后,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

晚间,唐栩派人到程府传话:要与同僚议事,晚间要进宫面圣,是以,要晚一些来接修衡。

修衡已经习惯了父亲的繁忙,不以为意。

晚膳时,因着这孩子的缘故,程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饭,这情形,真是久违了。

修衡坐在怡君和程询中间的位置,椅子自然是比大人坐的要高出不少。

对于唐家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程译、程谨早就听母亲说了很多次,却是到今日才有机会长时间地相处。

席间,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修衡说话,修衡不是怕生的性子,兄弟两个态度又特别柔和,没多久就熟稔了。

程译笑着对修衡说:“你以前来玩儿,是不是只认一个程叔父啊?”

“是啊。”修衡诚实地说,“以前,不是跟你们不熟吗?”

程译和程谨都笑起来,后者道:“怪我们,要到年底才有空。到时候你再来,记得到外院找我们。”

修衡乖乖地点头,“好啊。叔父跟我说过,你们很喜欢马,骑射也很好。等你们有空了,可以让我看看你们射箭吗?”

“当然可以。”听得哥哥跟修衡说起过自己和三弟,程译心里特别高兴,顿一顿,问道,“我大哥是你的叔父,那我们呢?”

修衡眨了眨眼睛,把兄弟三个逐一看过去,思索一小会儿,说道:“你们是二叔父、三叔父。”随即有些底气不足,小手扯了扯怡君的衣袖,小声道,“婶婶,我说的对吗?”

“对。”怡君给他一个肯定的笑容。

程询则微笑着抚了抚修衡的背。

程译、程谨由衷地笑起来,异口同声:“说的很对。真聪明。”

修衡抿着嘴笑了。

是其乐融融的氛围,若说有美中不足,便是程清远与程询都是笑得多,话很少。

程译、程谨带着修衡去了西次间,教他下五子棋。修衡则又问程清远:“祖父不来吗?”

程清远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程夫人唤程询送怡君回房,对后者道:“只管早些歇息。”

怡君顺从地称是,转而道:“让红翡送我就行了。”

“也好。”程夫人已了解她一些性情,也就没有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