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询站起身来,打算暂且回避。这是他不该听到的君臣叙话。

皇帝却道:“老老实实坐着。”

程询无奈,只得依言行事。

“这件事,你很清楚,朕怎么说都行。”皇帝继续对杨阁老说道,“朕耿耿于怀的,是你与景鸿翼辞官一事,是你对景家的纵容。

“身为首辅,动辄就要辞官不做,幸亏阁员没有对你马首是瞻,不然的话,岂不是要一起撂挑子,让朕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敢拍着良心说,景家做的孽、犯的错,你毫不知情?朕自辅政监国起,每年都为了国库亏空焦头烂额,你不是不知道。

“景鸿翼一张嘴就要几百万两官银,你这首辅,是不是该用心核实?你没有,反倒不动声色地带领阁员上报给朕。这教训,足够朕记一辈子。

“看了朕那么久的笑话,杨先生,没笑出病痛来吧?”

杨阁老便要下跪,皇帝却先一步道:“站着回话。”

回话?能说什么?否认的话,是不识相,承认的话,兴许就要与景家同罪。权衡一下,杨阁老只能选择不识相:“景家贪墨案,罪臣真的不知情,的确有失察之罪。”

皇帝牵了牵唇,“两广被景家弄的乌烟瘴气,你到底是失察,还是眼神儿不好?”

程询、刘允听了,心生笑意。

杨阁老只能道:“罪臣的确不是心明眼亮之人。”

“你得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皇帝道,“到正月十六,朕把看守杨家的锦衣卫撤了,该做什么,你明白。”

杨阁老恭声称是,神色愈发颓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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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夜之间,程询先后两次派人回房传话,怡君自然是轻松不起来。

先前说可能要留宿在正房,她可以断定,不是公公婆婆有了分歧,便是公公和他生了新的矛盾,并且,事态严重。毕竟,这情形太反常。

她着实担心了一阵子。

后来,听说他随刘允进宫面圣,心里又是一番忐忑,担心石长青的事情起了反复。

她让吴妈妈留意着正房的动静,“等夫人、老爷歇下了,把红翡请过来。”

吴妈妈应声而去,过了好一阵子,与红翡相形进门。

红翡行礼后,笑容可掬,“奴婢本就想着,等到夫人歇下了,来跟您说说正房的事。先前实在是顾不上,大少奶奶担心了吧?”

“的确是心里没底。”怡君让红翡在近前坐下。

吴妈妈以准备茶点为由,带着夏荷、款冬避了出去。

红翡斟酌片刻,把程清远打算致仕、刘允来府中的事娓娓道来,却没提程清远打算远游。

怡君听了,敛目斟酌片刻,对着红翡微微一笑,“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单为老爷致仕的事,夫人不会让大少爷一回来就去正房。老爷若是主意已定,根本瞒不住;若是还没打定主意,根本不需从速知会大少爷。”再多的,她和红翡都清楚,却不好把话摆到台面上。

“…这个…”红翡更加为难了。

怡君诚恳地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凡事给我个说法,我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清楚,夫人今日有些反常,我实在是不能不多思多虑。”平时不论什么事,婆婆都会事先命人提醒她。

红翡思忖再三,到底是把程清远的全盘打算如实道来。

怡君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难怪。我知道了。”

红翡好言好语地宽慰一番,道辞回了正房。

怡君歇下之后,静下心来,考虑程清远离京远游的事。

站在婆婆的角度考虑,的确是难以接受。少年夫妻老来伴,不知道夫君何时回来,甚至拿不准他还愿不愿意回家,那…

站在程询的角度考虑,便是心里乱糟糟,想不出个所以然。

算了,横竖是任谁都无能为力的事,她想再多也于事无补。

她翻个身,放空心绪,让自己快些入眠。

翌日一早,朦胧间,她听到程询的脚步声,揉了揉眼睛,翻身望向床帐外,隐约看到他的身影,轻声唤他:“阿询?”

程询嗯了一声,笑微微地到了床前,“想看看你再去洗漱更衣,却把你吵醒了。”

“没有的事。”怡君笑着坐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就盼着你回来呢。”

程询连同被子把她搂到怀里,也不管是不是会弄皱官服,“跟皇上下了几盘棋,期间只是听着皇帝跟杨阁老说话,什么事都没有。”略停一停,又问,“怎样?昨日何时睡的?有没有不舒坦?”

“没有。”怡君审视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你跟皇上,是不是一整夜都下棋了?”

程询颔首,“少睡一晚而已,算不得什么。”

怡君失笑。也是啊,这些男人,可不似她们这些娇养着的闺秀,精力充沛得简直到了吓人的地步。她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你离府之前,还有一档子事。我跟人打听过了。”

程询没瞒她,简略地说了说,“怎么都没法子的事儿,顺其自然吧。你别放在心上才好。”

“我只是心疼娘和你。”怡君轻声说。

“知道。”程询轻轻地拍着她,“到时我妥善安排就是了。”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真实的情绪,他却低头吻一吻她的眼睑,她本能地阖了眼睑。随即,他捕获她的唇,辗转绵长的亲吻着。

不想让她探究到,他心头那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厮磨一阵子,程询柔声说:“你再睡会儿,我去书房。”

怡君点头。

程询转到小书房,亲自清点宫人送来的两大箱子公文卷宗。

一整夜,皇帝与他对弈期间,都在与杨阁老说话,起先只说景家、石长青相关的事,后来所说一切,都与吏部相关——杨阁老早年曾在吏部做过堂官,皇帝要他说的,都是身在吏部的心得。

皇帝本没必要了解这些,之所以让杨阁老详谈,自然是让他听一听,取其精华,日后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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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皇帝临朝的同时,程询被提拔到吏部,做了正五品吏部郎中。

朝臣听说这件事,有不少人打心底不满:再有才也是一样,不到一年就成了朝廷五品大员,进到六部之首的吏部行走,皇帝的偏袒之心未免太重,把一年一年熬资历的人置于何处了?

只是,不满归不满,当着皇帝的面儿,一个字都不敢说。景家那场腥风血雨过后,他们看到皇帝心里就发毛。

二月初四,杨阁老的请罪折子送到内阁,转呈皇帝。

皇帝总算给了明确的批示:虽怪他失察,却顾念杨家多年报效朝廷的情分,没有降罪。

次日,石长青栽赃诬告次辅一事公之于众,皇帝下旨:石长青处死,与景家父子一同行刑,石家其余人等流放,三代不可入仕、不可从军。

二月初六,杨阁老上了一道辞官致仕的折子。

皇帝二话不说,立刻应允。没有循例恩封爵位,更没有任何赏赐。

二月初七,景家父子、石长青处斩。

皇帝撤掉监视杨阁老的锦衣卫之后,杨阁老明里暗里都没少叮嘱儿女、门生、旧部,让他们千万别自作主张给他惹祸,不然的话,他的致仕,很可能变成牢狱之灾。

除此之外,他上了几道密折,把官居首辅之后看到的一些人才、留意到的一些隐患如实禀明。

唯有如此,皇帝才不会继续让他没脸,不会让他被石长青连累。

就这样,杨阁老灰溜溜地离开京城,返回祖籍江南养老。

自登基之后,前所未有的一场腥风血雨终于度过去,皇帝稍稍松了一口气。

幸好,如黎兆先、唐栩这样的武将自最初便一致赞同他的举措;幸好,在这种时期,程清远不但没有给他添乱,反倒于暗中尽力帮他出谋划策;幸好,柳阁老、付大学士没辜负他的期许,一刚一柔相互配合,用最短的时间稳住了阁员、朝臣的心。

但凡哪儿出了岔子,朝堂都要乱上一阵子,一旦走到那样的地步,江南士林便会跳着脚地诟病帝王、为杨阁老鸣不平,他不知要被奚落到何年何月。

大局稳住了,引发的一些事也正慢慢呈现结果。例如皇后。

景家父子问斩之后,皇后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说,撑不过三月。

又要送走一个人。他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前朝、后宫,看着人来人去。

礼部尚书惦记着选妃的事情,一次小心翼翼地问起,是否如期举行。

皇帝听了,疑惑地看了礼部尚书片刻,才记起这的确是自己交代过的,一笑,“罢了。过一两年再说吧。”

礼部尚书一向知道,皇帝最膈应人置喙后宫的事,因此当即恭声称是,转头吩咐下去,取消选妃一事。

二月下旬,程清远上了一道辞官致仕的奏疏,详尽地说了自己的病情,实在不宜继续为官。

这份奏折是按照章程送出,先到了内阁。柳阁老和付大学士看到之后,不免讶然。首辅不在了,按资历,次辅补缺是定势,他程清远竟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皇帝看过折子之后,没准奏,批阅时措辞温和客气,让程先生安心将养,不需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之后又吩咐刘允,送一些上好的药材到程府。

君臣之间,给或不给情面,是相互的事儿。

程清远得到这样的结果,笑了笑,心里是清楚,皇帝给的这情面,一半是不想让冷眼旁观的朝臣唇亡齿寒,一半则是让程询的仕途走得平顺一些。

如此,他就过段日子再请辞,陪着皇帝把场面功夫做足。

最近,他在家的日子很是惬意,因为修衡时不时就会过来。

这一日,程夫人出门赴宴,唐府管家替自家侯爷把修衡送了过来。

修衡噔噔噔地跑进小书房,匆匆行礼之后,就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小手扶着他的膝盖,说:“祖父,能帮我个忙吗?”

程清远握了握修衡的小手,态度和蔼:“只要我能帮到你。说来听听。”

“爹爹给我请了一位先生,”修衡说,“先生是外地的,要下个月才能到我们家,爹爹就让我提前识字读书,这几天,我在习字。您能借给我一些字特别漂亮的字帖吗?您和祖母、叔父、婶婶写的,都可以。”

程清远莞尔,“你猜怎么着,祖父已经让你叔父给你准备了一些。”修衡今年启蒙的事,他听唐栩说过,近日想起来,就让人传话给程询,给修衡做一些字帖。

程询的字、画,是京城名士、学子最为推崇的,不论馆阁体、行楷、行草,功底、笔力都非常人可及。他的妻子、长媳的字写得也很好,但女子的手法到底与男子不同,最适合修衡临摹习练的,当然是长子的字。

关乎修衡的事,程询从来不含糊,当即答应下来,连续忙了几晚,便派程禄把一摞字帖送到他面前。

修衡笑得眉眼飞扬,拍着小手道谢。

程清远笑着抱起他,走到书柜前,把字帖取出来,“你叔父特地做的,适合你现在临摹。等大一些了,再来找他要。”停一停,又解释,“我的字不如你叔父的好,我们修衡要习字,自然要用最好的。”

修衡乖乖地点头说好,之后想了一会儿,说:“叔父的字比您的更好,是不是叫做,青出于蓝胜于蓝?”

“是啊。”程清远笑意更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修衡歪了歪小脑瓜,“听爹娘说过,我问过是什么意思。”

一老一小说了一阵子话,程清远让修衡去静香园,“不是最喜欢你婶婶房里的点心么?快去吧,下午再来找我。”

“好。”修衡亲昵地搂了搂他,这才带着晓瑜,随一名丫鬟去了静香园。

阿初正在向怡君回事,听得唐家大少爷来了,忙收住话,告退出门。到了院中,遇到修衡,恭敬行礼,出门时,他回头多看了跟在修衡身后的小丫鬟几眼。

款冬见他若有所思,笑着走到他近前,问道:“怎么了?”

阿初笑了笑,走到院门外才低声道:“唐大少爷身边那名小丫鬟,是习武之人,功夫应该很不错。”

款冬惊讶得睁大眼睛,“是么?晓瑜也就十多岁吧?”

阿初则自顾自地道:“先前我听说只有一名小丫鬟贴身服侍唐大少爷,心里还觉得唐侯爷未免太心大了些,怎么也不让有眼色的大丫鬟、管事妈妈陪着。到这会儿才明白。”

有个身怀绝技的小丫鬟服侍着,不管到了哪家内宅,都出不了意外。说句难听的,唐大少爷不让晓瑜祸害别人就不错了。

款冬听阿初说完,想了想,释然一笑,“可不就是么。以往倒是看不出,唐侯爷是这般缜密的做派。”

室内,修衡坐在炕桌一侧,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枣泥糕,边吃边和怡君说话:“二弟现在两虚岁、一周岁,在学走路了。”大眼睛一转,唇畔绽出喜悦的笑容,“他现在很爱笑,只是睡前、睡醒时哭一会儿,不哭就挺可爱的。”

怡君莞尔,“这样说来,开始喜欢二弟了?”

“是呀。我不怎么烦他了。”修衡点头,“有一回,叔父跟我说,我在家是大哥,就应该从小照顾着手足。这样的话,等我们长大了,才能像他和二叔父、三叔父一样,清闲时结伴放烟花爆竹、去马场看马,忙碌时齐心协力,帮双亲分忧。”

怡君坐过去,把晾得温度适宜的羊奶端到修衡手边,柔声道:“你觉得叔父说的对么?”

修衡吃完一口枣泥糕,一本正经地说:“对呀。我仔细想过了,想长大以后,二弟也跟我很亲,一起玩儿,一起给爹娘争气。我要是一直嫌他烦,他就不会跟我亲。嗯,我得从现在就对他好,要想的长远一些。”说到这儿,抬头看着怡君,“婶婶,我想的对吗?”

“对啊。”怡君立刻点头,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小脸儿。私心里,其实并没想到,程询会在有意无意间教导修衡关乎人情世故的道理。可这样多好,让她愈发笃定,他会是最好的父亲。

修衡抿着嘴笑了,“爹爹、娘亲这些天总跟我说,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呀?怎么突然想开了呀?我才不告诉他们。等二弟会说很多话了,我还不烦他的话,再告诉爹爹娘亲。不然很麻烦的。叔父教我的,我没做到就告诉爹娘,到时候他会没面子的。”

怡君笑着搂了搂他,用力亲了亲他的额头,“回头我要告诉你叔父,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也会很欣慰。”

“好呀。”修衡吃完一小块枣泥糕,自己取过帕子擦手,“爹爹说,等我学完三百千,字写得好看了,就让我正经拜师,做叔父的学生。婶婶,我要等什么时候才能拜师呀?”

“这我可说不准。”怡君如实道,“你上学也像学画那样聪明的话,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不需几日就能学会,耗时间的是识字、习字,这个比较辛苦。”

“我不怕吃苦。”修衡双手捧着小碗,喝了一口羊奶,“而且,那些很有意思,和画画一样,我喜欢学。”

“那婶婶就等着你早些拜师了。”怡君笑盈盈地问,“羊奶喝着还成么?”

修衡点头,“婶婶不是也经常喝吗?喝几次就习惯了。”

怡君心里暖暖的。这孩子,是真把程家人当做亲人一般信任、依赖。他们有意无意间影响着修衡,修衡也在无形中影响了程家一些事。这般的缘分,她相信,能够长久维系。

临近正午,她去了小厨房,亲自给修衡做了一道香椿芽炒鸡蛋。这道菜,也是修衡和唐夫人口味完全不同的,唐夫人怎样都吃不来,修衡却特别喜欢。她有心再给修衡多做两道菜,灶上的两位妈妈、丫鬟便如何都不肯让她动手了,都是好意,也就作罢。

怡君和修衡欢欢喜喜地用过午膳,又说了一阵子话,修衡懂事地告辞,“婶婶要多休息,我去找祖父。”

怡君柔声道:“婶婶送你过去。用饭后,我都要出去转转。”怀胎月份大了一些,她便不需要总闷在房里,每日都会适当地走动一阵。

修衡笑着说好,主动把小手交到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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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近来在人前一切如常,继续张罗程译、程谨的婚事。她希望,在程清远离京之时,把次子、三子的婚事定下来。这样,他走时能更加心安,总不见痊愈的头疼病,不至于总发作。

白日里的喧嚣浮华落尽,晚间每每想到他的决定,总少不得在心里长吁短叹一番。

她总是怕他一生都不能对长子释怀,怕他一旦离开就再不肯回来。万一心灰意冷得遁入空门…会成为她与孩子们余生的缺憾。

怎样的女子,嫁人生儿育女之后,能够接受夫君与自己生生离散?

怎样的儿女,能够从容接受父亲常年离家的情形?长子长媳的孩子出生、懂事之后,他们要怎样对孩子说起那个空留位置却不现身的祖父?

可他心意已决,更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