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历数这两年收到的尹希弹劾武官、文臣的折子,愈发的气儿不顺,加之尹希弹劾程清远的那些事情都是无从考据,倒是引得相关的京官、地方官愤怒起来,隔三差五上折子数落都察院那帮言官只知道捕风捉影、小事化大,委实叫老老实实做官的人心寒。

真冤枉的,没几个——皇帝心知肚明,却也清楚,程清远就跟杨阁老一样,致仕前后,已经把先前的烂帐抹平,给自身也给他和先帝保住了颜面。

他只是没想到,以尹希为首的那些人怎么会那么蠢——程家这边毫发无伤,他们却已到了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地步。

要都是这种资质的话,能让他拿来磨练程询、董志和的臣子,能有几个?杨阁老当初是怎么调/教党羽、同乡的?——想到这一点,他就不自主地迁怒到了杨阁老头上。

没错,对曾用辞官威胁他的杨阁老,这辈子恐怕都要想起来就膈应、恼恨。他是记仇的帝王。

比起杨阁老,程清远就争气多了:有个好儿子,辞官之后,党羽旧部都恨不得躲着程询走,把父子之间无形的那个界限划分的清清楚楚。终究是明智的,要不然,程询就要成为与他同病相怜的人:既要给父亲收拾烂摊子,还要尽心竭力地走好自己的路,谋取能够实现抱负的好光景。

是因着杨阁老的缘故,皇帝对尹希等人生出了戏谑之心:把这些人晾了起来,有意瞧着他们起急、诚惶诚恐。

尹希等人煎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方设法要与宫里正得宠的李氏搭上话,却没想到,这等行径恰好踩了线。

皇帝怒了,当即命锦衣卫把尹希关进诏狱,动刑讯问。

没几日,尹希死在诏狱,皇帝轻描淡写地给他安排了个畏罪自尽的名头。

李氏听说了前前后后这些事,彻底被他弄懵了:瞧着他对黎兆先、程询、唐栩和首辅次辅,就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待臣子如友人、长辈,瞧着他对江南士林的人,则完全是无情冷酷的帝王,一个臣子死了,于他不过小事——这得是多恨江南士林的人啊?看到这些,再想想自己的出身,她就觉得,自己和娘家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不出头最好,最安全。

只是,没多久,她被诊出了喜脉。

皇帝借着这个由头大封六宫,更是给了她四妃之一的贤妃位分。

程询听说了这个消息,是有些意外的:在前世,贤妃生下的柔嘉公主与薇珑同岁、同月,这该是三四年之后的事儿,这次有喜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前世曾经有喜却小产?谁知道呢,但总归是好事,他希望皇帝膝下嫡出的儿女能多一些——不出意外的话,等李氏生产之后,皇帝就会册封她为皇后。

皇帝是明君,且是厌恶宫斗的明君。前世有两年大抵是被孝诚皇后气迷糊了,在后宫除了皇后雨露均沾,还没怎么着,就先添了四个庶出的皇子。

今生,那四个成年后一个赛一个混帐歹毒的皇子是没机会出世了:各自的母妃,今生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例如已经出家毁容的凌婉儿。

皇帝对李氏,前世是多年如一日的护着宠着,添了柔嘉公主十几年之后,李氏才为他生下嫡出的皇子,嫡子几岁之后,皇帝便册封为太子,亲自给太子启蒙,后来更是让二十几岁的修衡拜帝师,帮他教导太子文韬武略。

前世的修衡,真不是做师父的材料: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怕是对谁家的小孩子都无耐心,皇帝无奈地跟阁员抱怨过好几次,说修衡那个不着调的,真没个师父的样子,太子也不争气,没个徒弟的样子。

修衡心里一着急上火,就跟似笑非笑的豹一般,凭谁都会被他瞧的心里发毛,太子一意识到师父着急上火,就会着急、委屈得大哭,修衡就更恼火,太子就更打怵。根本是恶性循环。

就那样,皇帝也不肯饶了两个人,两头哄,直到修衡的性子慢慢变得温和,太子也不再怕那样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悍将奇才师父。

有一段,他真怀疑修衡心疾得到缓解,也有皇帝一份儿功劳——皇帝对修衡真跟对自己宠爱的小儿子似的:护短儿,纵容,什么事儿都不叫事儿,修衡遇到是非,最先炸毛的都是皇帝。

倒也不是修衡命好,是他自己争气,走过的路、得到的荣华,是用无数次的奇谋妙计、身先士卒换来的。常年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年纪轻轻的军事奇才,皇帝和他,都只认可唐意航这一个——意航是修衡的字。

反过头来,皇帝对跟他年纪相仿的官员忒不厚道:动辄就给他、宁博堂之辈使绊子,你要是中招上了他的当,他不但不会得意,反倒会气急败坏地黑着脸一通挖苦,多年如此。宁博堂比较倒霉,好几回被皇帝气得欲哭无泪。

而皇帝最可敬之处,恰恰就在于这些事:赏识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儿,跟赏识的人从不会讲帝王心术那一套,偶尔用一用帝王手段,也只是为着赏识的人的仕途走得更稳。

如果可以,程询愿意让修衡做文人之中如他一般的翘楚,但是,日后情形真的难以预料:不论他和皇帝现在怎样的防患于未然,都晚了——这些是先帝埋下的隐患,迟早要爆发,本朝就算如他所愿逐年强盛起来,属国敌国也在逐渐变得强盛,而且,别国的名将也不少。

如果没有修衡那样的军事奇才…他真的不敢想象,前世经历过那长达十来年的兵荒马乱之后,朝廷仍能存在。

修衡是真正的国之利器,而且皇帝也是文武并重的治国之道。

这一世,有意无意间,该做的应该是让修衡事先看清楚战事的残酷,不让他稀里糊涂到军中,让他事先就对必然失去军中一些友人有个准备。

不想浪费掉修衡的军事才华,更不希望百姓失去这样一个百年不遇的治世悍将。

但是,那些如何说起?说起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他得好好儿想想这个事儿了。

第81章 荣华路

081 荣华路 5

这一年的秋闱如期举行, 事先, 程询悉心提点了二弟一番。程译带着母亲亲手打理好的考篮下场开始, 结果喜人, 中了亚魁。

这是程夫人和程译都没料到的结果,为此惊喜交加。怡君和程谨在府中设宴, 为程译庆祝。

程译并不敢沾沾自喜, 知道明年的会试才是关键,庆祝之后,去答谢过姜先生, 仍旧用功苦读。

此外, 程谨和廖文哲的亲事定下来。

程家的三儿媳是程询一名同僚的妹妹徐氏。林姨娘和程谨都没想到,程夫人在庶子的婚事上也是尽心竭力, 徐氏的出身、样貌都高于他们的期许, 自是满心感激。

廖大太太选的儿媳妇则是廖大老爷一位故交的侄女孙氏,两家门第相当, 廖文哲与孙氏有过几面之缘。

怡君听母亲说完,猜想兄嫂大抵也是两情相悦的良缘,只是不便多问。她帮着婆婆、母亲慢条斯理地筹备亲事就行了——两门亲事选的吉日都在明年冬日。

秋末,蒋映雪诊出喜脉, 唐府再添一子修徽。

徐岩还在孝期,洗三礼没去, 过了几日后, 私下里与怡君一起去看望唐夫人和修徽。

唐夫人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总想着添个女儿, 没成想, 又是儿子。”

怡君笑道:“兄弟多一些是好事。”

徐岩则道:“太妃瞧着你就是生儿子的面相,说你这种人,大概要凑足四个角。”

“那可怎么好。”唐夫人道,“过两年再生一个,还是儿子的话,就算了。孩子太多了没什么好处,长大了要是一个比一个淘气,侯爷和我可有的头疼了。”

“没事,不是有我们修衡么。”怡君笑道,“让他当孩子王,照顾着手足。”

“指望他?”唐夫人笑着摇头,“我瞧着他跟开林、天赐更像亲兄弟,对修征、修徽只是哄着。”

“这就不容易了。”徐岩笑盈盈地抱起修徽,“说起来,这回没嫌修徽爱哭吧?”

唐夫人道:“他不嫌,只顾着幸灾乐祸了——修征有点儿受不了他三弟爱哭。”

怡君、徐岩莞尔。

临走的时候,怡君说:“我妯娌害口,也喜欢你们家的酱菜,过几日我来拿几坛回去。”

唐夫人笑着颔首,“这好说。我让人备下,等着你过来拿。”坐月子闷得厉害,她希望两个好友多过来看看她,又问徐岩,“给你也备下一些吧,不然又要数落我偏心怡君。”

徐岩笑着点头,“好啊,我也尝尝这些害喜的人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口味。”

怡君和唐夫人失笑。

徐岩转头对怡君道:“我婆婆喜欢程知行的画,你回去之后跟他说说,让他选一幅旧作送给我婆婆。回头我给孩子们多做几件百子戏婴图的小袄。”

“不要。”怡君道,“你要是有好一些的料子,倒是不妨给我一些,我给孩子们做几套寝衣。”百子戏婴图样太累眼睛,徐岩又是较真儿的性子,做的话太辛苦。

唐夫人笑着点头,“就听怡君的吧。”

徐岩哪里不知道两个好友的好意,也就笑着说好。

回程中,徐岩和怡君同乘一辆马车,笑道:“董志和的妻儿,你见过没有?”

怡君点头,“上回董夫人做寿,我跟婆婆去过董家,见过董大奶奶和董家少爷。”虽然都知道,程询和董志和是对手,但两家的女眷一直礼尚往来,如今已算熟稔。

徐岩笑说:“董大奶奶带着儿子去过王府,给太妃请安。我瞧着,母子两个也很招人喜欢。”

“对,那孩子生的很好看,好像四岁了,也是个聪明伶俐的。”

“就是格外淘气了些。”徐岩说,“董大奶奶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怡君莞尔,“我倒是挺喜欢那样的孩子。”

徐岩笑着点头,“但也费心、累人啊。董大奶奶一说起这些,能诉半日的苦。”

走到两家的岔路口,徐岩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怡君回到程府,如常先去正房。

天赐正由修衡、卓妈妈陪着,慢吞吞地走路,一见母亲进门,大眼睛就亮了起来,奶声奶气地唤道:“娘亲,娘亲!”说着就迈开步子,要跑去母亲身边。

“慢点儿慢点儿。”修衡立时担心起来,一步不离地护在一旁。

怡君笑着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抚了抚修衡的背,又对儿子拍拍手,“要怎样?”

“要抱抱。”天赐咯咯地笑着,对母亲张开小胳膊。

“好啊。”怡君抱起儿子,柔声问修衡,“祖母呢?”

“祖母在写帖子,”修衡说,“明日要去侯夫人家里串门。”

怡君笑着点头,问他:“功课做完了?”

“是啊。”修衡点头,“不然,程安不肯放我过来看天赐弟弟。”

“那我就放心了。”如今天赐一岁多了,会走路会说话了,性子活泼好动,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修衡喜欢得不得了。程询却担心他只顾着跟天赐玩儿,荒废大把时间,白日让他去光霁堂读书习字,而且让自己的小厮看着他。

天赐则说:“去花园。”

“行啊。”怡君点头,亲了亲儿子的面颊,“娘亲、祖母、哥哥一起带你去,好么?”

“好——”天赐拉着长音儿点头,低头看了看修衡,挣扎着下地,把小胖手交给哥哥。

这孩子现在最喜欢跟修衡一起玩儿,偏偏一整日也没几次机会,看出是程询的意思,晚间找不到哥哥的时候,正经跟他爹爹闹过几次小脾气,程询每回遇到这种情形,都会哈哈大笑,随后跟儿子胡搅蛮缠一通,把这么小的孩子弄得苦笑不得。

程夫人笑吟吟地走出来,把帖子交给红翡,“让回事处送到侯府。”继而与长媳、修衡一起出门。

天赐半路却想起了二婶,含糊不清地说:“要二婶。”

“那可不行。”怡君立时否了儿子的提议,“二婶如今要休息,不准去吵她。”

天赐坚持,“要二婶。”

“不准。”怡君的手轻轻抚着天赐的小胸脯,“再闹,当心我呵你的痒。”

“娘亲…”天赐皱着小眉头看着她。

“再跟你说一遍,不准闹着找二婶,不准让二婶抱你。”怡君笑意微敛,“别总让娘亲重复相同的话,记住没有?”

“…没有。”天赐很诚实地摇头。这是他不想记住的事儿。

怡君想笑,却要忍住。

程夫人和修衡则忙着打岔,一个让孙儿看花树上的小鸟,一个则跑到不远处给弟弟摘了几朵花。

天赐的注意力转移,没多会儿就喜笑颜开。

当晚,怡君把徐岩讨画的事情跟程询说了,程询当即道:“你看着选一幅就行。我去哄我儿子了。”

怡君颔首,笑着去了小书房,选了一幅松鹤延年的画,第二日便派回事处的人送去黎王府。

太妃和徐岩则当即派两位管事送来很多上好的衣料,都是宫里赏的少见的好料子。

怡君收下,分别挑选出适合婆婆、妯娌和母亲的,自己留下了一些给两个孩子做寝衣、中衣的料子。

蒋映雪怀相不错,只是起初三四个月不宜出门,倒是也会给自己找事情:每日留在房里练习珠算、心算,把妯娌转给自己的铺子里的账梳理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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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李氏产下一女。

皇帝大喜,当即加封她为贵妃,没几日再加封为皇贵妃,更为自己的女儿赐舞阳封号。

文武百官就知道,最多到明年开春儿,李氏便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横竖宫里也没多少嫔妃,凭谁也干涉不了现在皇帝的家事,也就随他由着性子宠爱李氏母女两个。

舞阳公主满月之后,皇帝召程询进宫议事,说完正事,命宫人把他的宝贝女儿抱到养心殿,给程询看。

程询见皇帝居然是喜滋滋献宝似的表情,心里大乐。

舞阳公主奶娘抱来之后,皇帝接到怀里,踱步到程询跟前,“都说你的小徒弟、儿子长得少见的好看,瞧瞧,我这闺女也是少见的标致吧?”君臣二人私底下说话很是随意。

程询撑不住,笑了,低头看看那小小的孩子,由衷赞道:“公主的确格外出众。”

皇帝立时问:“有几分随我?”

程询心想有你什么事儿啊?女孩子像你的话,有什么好?——除非你喜欢英气十足的女儿。他腹诽着,面上则是认真打量着,见舞阳公主与他前世见过数次的柔嘉公主面容相仿,但是柔嘉生得妩媚,眼前的舞阳则随了李氏眉眼间那份儿清丽娇柔。

“有几分随皇上?”他实在不想昧着良心说话,就只是重复皇帝的问话。

“你也不觉得随我?”皇帝对这件事很执着,追问道,“三两分总有吧?”

程询笑开来,“有。”

皇帝高兴了,眉眼间笑意更浓,抱着眼神无辜的女儿来回踱步。

程询和刘允相视而笑。

冬月,皇帝最期待的一场戏上演:董志和与程询在折子里掐了起来。

这次是程询引起的:本朝文官节制武官的权利太大了些,是弊端,他如今又在兵部行走,便认真提出来——早晚要改变的事情,那就不如早早提出,先跟持反对意见的人磨叽着,也能顺便让官员们尽早意识到。

董志和知情之后,觉得这奇才对手要疯:自己是文官,好好儿做你的分内事不就得了,为什么胳膊肘要往武官那边拐?

皇帝对两个人的折子留中不发,内阁亦是不置一词,保持中立,笑呵呵地看热闹。

整个冬日,就在同榜的状元、探花笔下的较量之中度过。

黎兆先那边,继续跟皇帝磨自己要进工部的事儿:“臣乌鸦嘴一回,万一又起战事,一定当即随军出征。去工部就是找些乐子,消磨时间。”

皇帝没好气地看着他:“我听你絮叨了大半年,晓得你的兴趣、长处只是建造园林——我都穷得叮当响了,哪儿有银子给你找事由消磨时间?修建河道的事儿,我敢交给你么?”

黎兆先哈哈地笑起来,“不是有句话,叫活到老学到老么?”

“滚。”皇帝皱眉,“有那个时间,便让黎王妃在你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折腾,要不就给亲友建园子宅邸,闹着跟我撂挑子的事儿,你想都别想。不准。禁军统领是多重要的位置?我能放心交给别人么?”

“好。”黎兆先道,“以后臣再跟皇上请示。”

皇帝拿起手边的折子,差点儿就脱手去砸他,“滚出去喝会儿西北风,让你那脑子清醒清醒。”

黎兆先只得笑着告退。

皇帝没辙地叹了口气。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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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栩和唐林、唐柏又耗了近一年,唐林、唐柏终究是耗不住了,主动提出,让长兄给他们划个道儿。

唐栩直言不讳,让他们提出分家。分家之后,只要他们不用他临江侯府的名头惹事,他就再不管他们的婚事,也不会再压着他们寻找财路。

唐林、唐柏清楚,这是必然要走的一步,不然的话,唐栩是打定主意把他们当吃闲饭的废物养在家中。和外祖父、舅舅商议之后,到底是让唐栩如了愿。

兄弟三个请了宗族里德高望重之辈到祠堂,痛痛快快地分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