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麟原本转身欲走,想了想又道:“老师,我可以在台上听写吗。”

他突然想换个角色,重新感受下这一切。

这听写的活儿又累又容易得罪人,所以老师都是随便挑人或者报学号来着。

吴老师问了问台下人的意见,答应让他写两个人的台词试试看。

班长温杭刚好是下一个人,两个人互相提前道个歉表示尽力,颇有种都要上战场的感觉。

可盲听开始的这一刻,戚麟才意识到这有多恐怖。

听台词和交谈是截然不同的。

人会下意识的去观察唇语,会结合前后语句用逻辑理顺句子的意思,大脑的功能有时候是高于耳朵的——

所以在能看到画面或者了解前文的情况下,哪怕句子有语法错误都能被完整理解。

可戚麟背对着他,面对着毫无信息的黑板,在耳朵捕捉字句的时候几乎连第一句都没跟上。

他下意识地想说慢点,但又因为知道规则,把所有的话憋在心里。

读的这么含糊就不能再来一遍吗?

为什么咬字不能清楚一点?天啊咬字啊哥们!

不要吞尾音啊喂还吞!兄弟你这么喜欢连读是在坑你自己啊!!

他越写越觉得头皮发麻。

自己读台词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可变成听的这个人时他才意识到就这么几句台词能出多少个错。

语速过快会让辅音含混,前后鼻音不分能造成词汇辨析不清楚,最可怕的是气息……

气息太弱耳朵根本捕捉不到具体的音节,太强又会走音,连自己都没办法搞清楚他在说什么,最后简直和做阅读理解一样在写台词。

“温杭,四十。”吴老太太摇了摇头:“你这个西南口音还是很明显,都大一下学期了,赶紧改。”

班长看向戚麟笑的颇为抱歉,向台下和老师匆匆鞠了个躬就下去了。

“下一个,江绝。”

戚麟擦掉了到处是空白和错词的黑板,心里有种莫名的庆幸。

-2-

“江绝,读第三段和第五段。”

戚麟拿好粉笔,突然想起了那晚的数羊。

清澈如泉流一般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质。

他如同盲人一般试图放大听觉,背后传来纸张被展开的声音,江绝轻咳了一声,预示着开始。

“正义者的道路,被邪恶者自私和暴行的不公平所包围。”

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干净清晰到了极点。

就好像电影开场独白时,在画面还没有展开的时候,旁白的声音便已经开始把观众们带入剧情了。

“以慈悲和善意祝福他,他带领弱者走出黑暗的山谷,他是兄弟的守护者,以及是迷途孩子的寻找人。”

戚麟甚至自己还没有在脑海里捋顺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手就已经开始下意识的跟着每一个音节去写对应的字。

他不用思考,好像正在听深夜广播,又或者是电视剧音轨一样,所有的话语都清澈明晰到了极点。

“当我复仇的时候,他们将知道我的名字是耶和华。”

台下一片静默,有人在小声的抽气。

江绝把停顿和气息的转换控制的太好,以至于从头到尾戚麟都不用敲黑板要求停顿。

“第五段。”

要来快速的了。

戚麟匆匆转了一行,心里略有些紧张。

温杭在快速念台词的时候,他的听力简直被卡车碾过一样所剩无几,能抓住几个字都不错了。

“真正的恶魔,正是无限膨胀的民意,是坚信自己是善人,对落入阴沟的肮脏野狗进行群殴的‘善良的’市民。”

刚才还温润坚定的声音突然升起,批判与控诉的意味如同在法庭之中慷慨陈词。

“欺凌的本质是什么?作为加害人的学生?老师?学校?”

那一声停顿犹如破空的嘲讽,紧接着他的语速开始越来越快,可声音越发抑扬顿挫,犹如珠玉碰撞在石阶之上,充沛的情感和准确的咬字让每一句话都如同有了字幕。

“这些都不是本质,本质是更恐怖的东西,那不只存在于教室,也存在办公室公司家庭里,存在国家的各个角落。”

“多数派自然被认为是正义,意见相搏的就会被排挤——”

“欺凌的本质——是气氛。”

戚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顺着他的声音一字不差的写下去,粉笔碰撞在黑板上匆匆如骤雨降至。

每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都仿佛已经印进了他的脑子里,哪怕是时间轴已经不同步了也能凭着脑海中残留的声音全部写完。

当他放下粉笔的那一刻,台下的掌声瞬间爆发而出。

江绝转过身去,看向了黑板上的龙飞凤舞的每一个字。

一字不差。

戚麟注视着他透亮的眸子,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突然知道,为什么江皇和江绝,都一直在习惯和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发音方式。

不管他们在闲谈交流,还是和小商贩或者助理聊天,上万次的咬字和吞音都被刻意的控制和调整,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在接受现场采访,拷进音轨里就如同电影原声。

把这种发音习惯熟悉到了骨子里,表演的时候才会根本不用分心思在自己台词说顺了没有这样琐碎的问题上。

他们在表演的时候,说台词便如同自己弹唱时那样,对乐器和声音的控制早已成了本能,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可以倾注到表演本身!

“都听见了吧。”吴教授拿教鞭敲了敲桌子,示意下头的学生们安静下来:“你们说,多少分?”

台下一群女生看着江绝的表情都是星星眼,异口同声道:“一百分!”

还有两三个男生开玩笑般吼两百分。

教授扶了下老花镜,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这些后生,听清楚了。”

“他现在的这个一百分,出了这教室的门,出了这时戏院,是刚刚及格。”

“这不叫优秀,这叫专业水平过关,懂吗?”

而你们这些台词都念不顺的三十分四十分,在业内能算多少?

戚麟刚和江绝回位坐下,听到这句话时也神色微变。

老太太平时和善慈祥,可谈起正事来从来都不含糊。

“一个个都想当个角儿,是,这些年只要长个俏丽脸蛋儿,不是科班的都能红。”

她站了起来,语气没有半分的回旋:“可是光靠一张脸红的了十年,能红三十年吗?!”

“就你们平时看不起的那几个女明星,自己回去听听她们的台词,都回去听听!!”

“连最基本的技巧都掌握不好,不是天分不足,是练得不够!”

台下鸦雀无声,刚才还在偷偷玩手机的几个人一脸心虚的盯着桌面。

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离起跑线,还有多远。

秦老师在去年开学时说的那句话,终于好像能理解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全部都仅仅只是起点。』

考进时戏院,顺利毕业,都仅仅是起点。

声台形表四门课门门精通,不是优点,是本分。

学校犹如一双有力的羽翼,把这些学生与浮躁喧嚣的娱乐圈隔开,让他们能够踏实下来,尽可能地多学些看家本事再走。

戚麟再下课之后没去练歌房,自己找了个秋千晃悠了一会儿。

远处有些学姐学长在悄悄的拿手机拍他,可他并没有看向他们,反而荡着秋千发着呆,自顾自的陷在沉思里。

他之前有幸在《人鱼歌》里演个配角,但其实技术含量并不大。

蒋凭栏的性向是由女主角的口中的回忆,还有些片段的剪影所编织的。

模糊神秘而又深刻,一半归功于江烟止扎实的台词,一半得益于剪辑和拍摄手法。

真实的他本人,反而像这个角色的影子,最后一场哭戏算是两者的画龙点睛。

不够,还不够。

他想要挑战更多,想要实打实的历练更多。

刚好这时候终于有人凑过来拜托他签名合影,戚麟扬起笑容走完形式,回宿舍打了个电话。

范叔正在招呼专辑发布的事情,单手扶了下蓝牙耳机道:“又怎么了小祖宗?”

“范叔您别生气哈,我就是想问问……”戚麟顿了一下,有些小紧张的开口道:“还有没有试镜啊?”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

“你还记得你是个歌手吧?”

“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始宣传新CD了?”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想发展点副业,为电影文化发光发热嘛。”

戚麟深吸了一口气,又划重点道:“我不是要资源,我是想去参加试镜。”

“什么?”范叔这才隐约感觉到不对劲:“你之前那次是因为人家咖位太大了,公司这边不好出手,其他电影还是好说的啊。”

“不行,我不想演那种粗制滥造的三流片子,不缺这点钱。”戚麟严肃道:“一二线的大片试镜是很严,我也知道那帮导演不好伺候,但我还是想试试。”

经纪人想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

“行吧,你就是被我惯成这样的。”

“七月有个现代戏还在挑男主角,你要是想去我把剧本发你。”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导演是白凭,老白在业内有多苛刻你知道的吧。”

像魏风那样的顶多是脾气暴躁点,但拍片子讲效率讲速度,演员进不去状态他也能上手教,还一教一个透。

可老白这种导演,商业片文艺片编剧导演一手揽的人,看起来特别好说话,其实比谁都难伺候。

论奖他拿了大满贯,论钱他是几家公司的股东,腰杆挺得比谁都直,压根不是能贿赂打点的那号人。

SPF之前和白导合作过几次,单纯出资分红都好说,但凡是有人想把演员塞进去,一个下场比一个惨。

跟着魏风演,顶多被喷到痛哭流涕,喷到精神恍惚,可跟着白凭演,那是演员找不到感觉不开机,演员台词不熟不开机,什么事过不了关,那全剧组都停下来等这人入戏。

早些年有人想捧些个小花跟着演电影混奖,剧组因为她哭不出来就耗着烧钱,最后连带着金主和小花都闹得没脸,灰溜溜的直接走了。

“你可听清楚了,这是演男主角,不是闹着玩的。”范叔一脸的不放心:“别蒙混过关强行签合同,最后演太烂被那鬼导演赶走,你爸得把我扔东海喂鮟鱇鱼去信不信。”

戚麟颇为认真的摇了摇头。

“范叔,东海没鮟鱇鱼。”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关文段出处:

1.席慕蓉《独白》

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为了周遭的人对我满意而已。为了搏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走到途中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2.《搏击俱乐部》

广告诱惑我们买车子,衣服,于是拼命工作买不需要的东西,我们是被历史遗忘的一代,没有目的,没有地位,没有世界大战,没有经济大恐慌,我们的大战只是心灵之战,我们的恐慌只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从小看电视,相信有一天会成为富翁,明星或摇滚巨星,但是,我们不会。那是我们逐渐面对着的现实,所以我们非常愤怒。

3.《低俗小说》

我记得其中有一段。以西结书第25章第17节。

“正义的人的道路给邪恶的人自私和暴行的不公平所包围。以慈悲和善意祝福他,他带领弱者走出黑暗的山谷,他是兄弟的守护者,以及是迷途孩子的寻找人。而对于企图毒害和消灭我的兄弟的人,我会怀着巨大的愤怒和无比的仇恨去杀死他们。当我复仇的时候,他们将知道我的名字是耶和华。”

很多年来我一直说这段话,听过的人都挂了。我从没有想过其中的涵义,我仅仅把它当作一段对将要被我杀的混蛋的冷血宣言。

4.《Legal High》(无删减)

不过欺凌的本质是气氛这句话,我以前没懂,后来碰到事被人抹黑群嘲以后才明白这一点。

气氛到位,欺凌就是一场狂欢,没人在意逻辑和真相的。

☆、第 30 章

戚麟拿到剧本以后, 一整夜都没有睡。

直到他开始看这个故事, 他才明白这次试镜的重量。

在《人鱼歌》中, 他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在每次剧情和感情的转折点上恰到好处的出现,推动影片往更深层次发展。

可这个试镜机会, 是担纲全片的男主角,而且单纯从剧本来看,无论是动作还是台词难度都非常大。

白凭联合他手下整个御用团队创作的剧本, 叫《鎏金钥匙》。

男主角Loan是跨国大盗组织‘黑桃’临时审核选用的新成员, 也是八人团队中唯二的亚裔。

黑桃给他的第一个考核,是去驻美外交官的府邸里偷一把银叉出来。

虽然剧本上没有对这个角色进行小说般的渲染, 但戚麟隐约能够在脑海中刻画出Loan的形象。

他缄默,沉闷, 在一众人高马大的白种人和黑人中间象只压抑的乌鸦。

但是当他装成FBI调查官在外交官的管家面前巧舌如簧时,当他用柔韧到极点的肢体通过凡尔赛宫密室里的激光感应阵时, 他就像雕像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一样。

在能力绽放的那一刻,Loan简直如一只狡黠又敏慧的狐狸,哪怕是再老练的猎人也无法追踪他的任何痕迹。

这个剧本的主剧情是黑桃如何通过环环相扣的谋划、草蛇灰线的布局攫取了相当于首富命脉的鎏金钥匙。

那把钥匙可以牵动整个财阀的丑闻与巨大亏空, 得到它就等于得到了控制无数人的魔杖。

但伴随着戚麟的阅读, 另一层面的暗线也在越来越清晰。

Loan只是一个假名。

男主角其实是黑桃多年前误杀的无辜者的孩子,在成为国际刑警调查出前后因果之后,辞职并秘密易容,设计潜入了他们的团队。

他一步步了解黑桃的所有弱点,在庆功之夜让一切罪恶都沉沦于灰烬之中。

如果要演这个片子, 从动作来说,不仅要吊威亚、吊滑索,而且在激光阵、枪战和各种魔术般的偷盗环节上,都要由他本人来完成。

而且全程都是英文台词,他光看懂剧情都颇花了些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驾驭的住。

国内的片子动辄十几亿的大制作,可钱都砸在了演员身上,编剧、特效、后期、配乐能得到的是少之又少。

可白凭的这个片子,显然是所有的重心都在电影本身。

白导拍的片子非常能捧红人,但只要不涉及生命安全的镜头都要演员亲身上阵,拳拳到肉的把每个细节都表演到位。

像他这样的导演,在这个年代里已经凤毛麟角了。

白凭片子平均要拍八个月到一年,而且中间不允许轧戏、不允许离开剧组过久、替身和特效都不允许滥用,片酬还不一定非常高。

国内的明星和偶像如同跑马灯上的人偶,根本不敢有一秒的沉寂。

一旦在公众的视线中消失太久,再回来就恐怕会无人问津了。

八个月,可以接三四个综艺,可以拍两部快餐电视剧,可以演三四个烂片狠捞一笔,还可以接无数个代言和广告。

拿这八个月,以及仅有的人气去赌一场电影的一夜成名,是许多二三线演员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不怕自己没有口碑,不怕自己演的都是烂片,只怕自己成为过气的残羹冷炙,如何在荧幕前卖力表演都没有人记得他们是谁。

可是戚麟赌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