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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笙笙被酸得想死的心都有了,五官皱成了一团,一边打开水龙头清洗口腔,一边咬牙切齿在心里疯狂痛骂陆嘉川。

下一刻,那个被骂了一千次一万次的人朝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依旧是一杯透明的玻璃杯,好端端握在手心。

“这次是白开水了。”他努力憋住笑,上前来帮她拍背。

周笙笙说不出话来,只一把拍开他的手,用眼神传达“老子要是再信你就去吃屎”的含义。

“真是水了。”他把水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以示诚意。

她从口腔一路酸涩到了胃里,想吐的感觉都上来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只能接过他的白开水,小心翼翼用舌尖试了试,确认无误后才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清流入喉,胃里着火的感觉随着白开水的稀释终于好受了些。

缓过劲来之后,她把水杯搁在水池上方,慢慢地抬起头盯着陆嘉川。那眼神很可怕。她每次用这种眼神看着郑寻的时候,郑寻都恨不能长出四条腿来飞奔离开是非之地。

可是就在她这样虎视眈眈盯着陆嘉川时,他却一点也没觉得可怕,只是笑了两声,问她:“刺还在吗?”

她一愣,清清嗓子,这才发现……刺没了?

下一秒,男人把杯子拿走了,另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到半空,拍了拍她的头,就好像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只抓狂的兔子,只要拍拍脑袋就会好起来。

周笙笙一时想抓狂,一时又很迷惑,想冲上去报复刚才他骗她喝醋的举动,可潜意识里又清楚地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帮她……哎?

哎哎哎?

就这么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的一阵子,陆嘉川已经走进厨房清洗杯子了。她后知后觉走出厕所,打定主意还是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哪知道却恰好碰见他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了一罐子糖,往她怀里一塞。

“吃颗糖,去去醋味。”

她呆呆地抱着那只玻璃罐子,看着里面五颜六色的糖果,然后才发觉,陆嘉川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个小孩子了?

见她呆呆傻傻站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她还在为刚才喝醋的事生气,便又从她手里拿过玻璃罐子,好心替她打开盖子,掏出了一颗粉红色的糖,想也不想就递到她嘴边:“啊。”

他示意她张嘴。

周笙笙已经进入了条件反射状态,呆呆地看着那颗糖,又呆呆地随着他的嘱咐张开嘴来。下一刻,那只纤细修长、指节分明的手触到了她的唇,轻轻地将粉红色的糖果放在了她的舌尖上。

见她呆呆的模样,他似乎觉得好笑,又好心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帮她合上嘴。

“蠢死了。”他扫她一眼,眼神里却没有嫌弃的意味,反而带着点,奇异的温柔。

周笙笙的脑子里忽然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唯一的味觉感官还在运作。

唇齿之间有草莓味弥漫开来。

……甜得要命。

第30章 他的月亮

周笙笙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默默地走进厨房,看了看正在洗碗的陆嘉川,要不要帮忙的询问已经抵达嘴边,最后却欲言又止地默默走开。

理智一点,周笙笙!

脑子里不断有警钟响起。

说好的不沦陷,不靠近,不纠缠呢?你的三不原则都忘到哪里去了?!

可是潜意识里,她又听见另一个自己在恶狠狠地反驳说:就沦陷一次靠近一次纠缠一次怎么了?他又不会少块肉!

是啊,他当然不会少块肉,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要是这样不负责任地闯进他的世界,在他以为终于有人可以陪伴左右的时候,忽然间一声不吭又人间蒸发,他又该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站在客厅里无所适从,最后无意识地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刷了刷未来七天的天气预报。

……没有雨。

她发现自己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这样迫切渴望老天爷再也不要流眼泪。就让这座城市永远干旱下去吧,一滴雨也不要下。

但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她跑到撒哈拉去,跑到某个永远不下雨的地方去,可她难道还能带着他一起去吗?

这样想着,她又开始难过起来,回头看看厨房里洗碗的人,艰难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默不作声地拿起挎包,一直到站在玄关换好鞋后才直起腰来大声说了句:“陆医生,我先回家了!”

“回什么家啊?我碗都没洗完!”厨房里的陆嘉川眉头一皱,转身没好气地说,“剩那么多水煮鱼,不准走!留下来帮我解决掉!”

“你留着自己慢慢吃吧陆医生,辛苦工作一天了,一定要好好犒劳自己的胃!不要怕长胖,男人稍微胖一点其实更让女人有安全感——这是来自女人中的女人的肺腑之言!”她比了个握拳的姿势,眼见他就要走出厨房,立马开门往外跑。

“就你还女人中的女人,我看放男人里都没几个能比得——喂,周安安!”他搁下碗往外气势汹汹地走去,“跑什么跑啊,不吃就算了,好歹——”

然而不待他说完,大门已然合上,沉闷的声响昭告着女人的逃之夭夭。

陆嘉川的手上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口中那句“好歹让我送送你啊”竟也只说了个开头。他有些莫名其妙,这女人跑什么跑啊?刚才还好端端的,这会儿是犯什么病了?活像火烧屁股了。

而门外,周笙笙逃也似的跑进了电梯,一路抵达底楼。

她踏进阳光里,低头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拢了拢衣领,仿佛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冬天来了。

真冷。

*-*

办idcard这种事,为周笙笙干多了,郑寻也成了个中好手,因此常有人来酒吧找他做这种事。但他还算有原则,也不愿意牵扯进什么对不起社会且触犯底线的事,所以只偶尔出手,帮还未成年的高中生们行个方便之类的,让他们可以进出网吧。

所以当他站在柜台后面,看见有个十六七岁的高中女生鬼鬼祟祟溜进酒吧,一路缩着脖子来到他面前,犹犹豫豫又不敢开口,几乎立马就猜出她的来意。

“办zheng?”他笑得和颜悦色地趴在柜台上,露出八颗整整齐齐的牙齿。

女生连连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到柜台上:“两张。”

她又指指钞票下面折起来的白纸:“那个是个人信息,照片也包在里面了。”

“行。”郑寻爽快地把钱和纸装进兜里,随手拿起吧台下面的记号笔,扯了张便利贴,唰唰两下记下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递给她,“打这个电话就能找到我,随时联系。”

他的手停在半空,等待着对方接过纸条。

然而下一刻,有个瘦弱矮小的身影忽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夺过那张纸条:“为什么我不可以,她就可以?”

清爽的齐肩短发,疏眉淡眼不太精神的五官,一身纯白色的牛角扣大衣,送木雕的小姑娘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他,一如既往的寡淡。只除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不再饱含笑意,而是充满不甘心。

她才刚来就看见那个女生给了他几张钞票,他竟然笑得那么好看,毫不犹豫就把电话号码给她了,还说什么随时联系。

凭什么她要不到他的电话,这个女生就可以?

郑寻也是一顿,怎么又来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办证的女孩子就不客气地说:“我交了钱,为什么不可以?”

“是吗?那你交了多少钱?”小姑娘冷冷地看她一眼。

“这个数。”办证少女伸出一只巴掌,全然不知道她们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

小姑娘二话不说从大衣口袋里倏地掏出钱包,抽出厚厚一摞百元大钞,往吧台上重重一搁,“这么多买你一个电话号码,够了吧?”

郑寻知道,她误会了。可他不准备解释。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有些不耐烦地伸手去拎小姑娘的胳膊,想像往常一样把她拎出去。

可是这一次,小姑娘忽然朝后退了一步,一手攥着便利贴,一手指着办证少女:“你跟我说我年纪太小,不该来这个地方,更不该对你有非分之想。那她呢?她看起来比我还小,我好歹成年了,凭什么你就能给她电话号码?”

明明是个很寻常的小姑娘,容貌平平,身材瘦弱,却不知为何拥有一双亮到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的眼睛。

她这样冷静地质问他,眼里有令人心碎的神色。

郑寻每天身在灯红酒绿的场所,见惯了轻佻的男女寻欢作乐,也见惯了逢场作戏的露水姻缘,这样认真的眼神离他似乎已经很远很远。

她的认真令他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烦躁,于是他一把拉过办证少女,指指她的脸:“好,那我今天就说清楚。你看好了,这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是个成年男人,没有恋童癖,不会喜欢身材平板、面容寡淡的女人。我不喜欢你跟你的年纪没有直接关系,是我心肠太好,狠不下心来对你说实话,所以拿年纪说事。事实就是你一点也不符合我的审美,这么三番两次找上门来,你觉得有趣,可你问过我的感受吗?”

办证少女一脸懵,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知道她只是来办个成年人的身份证,方便进出网吧啊……

下一刻,她看见那个穿牛角扣大衣的女孩子猛地回过头去,一声不吭跑出了酒吧。

手臂上蓦地一松,男人几乎是立马放开了她。

郑寻从大衣口袋里将她之前给的五百块抽了两张出来,塞进她手里:“给你打个折,什么都别问,回家做作业去吧。”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手心里的两百块,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依然开开心心地走了。

郑寻回过头去才发现,小姑娘刚才放在柜台上那摞厚厚的钱忘记拿走了,眉头倏地一皱,嘴上骂了句脏话,他拿起钱往外大步走去。

酒吧所在的巷子里灯光昏暗,环境肮脏,因为沿街都是这样的酒吧,路上还有不少醉醺醺的酒鬼。

他才刚走出门,就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那个穿白色牛角扣大衣的身影蹲在电线杆子旁边一动不动。

离她很近的地方有个佝偻着腰摇摇晃晃的酒鬼,手里还拎着只酒瓶子,正目不转睛看着她,慢吞吞地朝她靠近。

他心头一紧,快步走上前去,飞快地越过那酒鬼,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让你回家,你蹲在这儿干什么?你以为你蹲在这——”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

因为小姑娘抬起头来时,满脸泪光。

她对他说:“我知道你缺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我给你钱,你不要赶我走好吗?”

那是一张太平凡太不起眼的脸了,就好像只要融入人群就再也无法被找出来,可她的眼睛亮得像是他从未见过的星辰,头顶的路灯也黯然失色。

他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却又逼自己狠下心肠来,将那些钱一把塞进她手中,一字一句地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既然有很多的钱,就不该来这种地方。就算你含着金汤匙出生,这也是父母赚的辛苦钱,你不该拿来这样挥霍。”

他伸手指着路的尽头,平静地看着她,努力忽视她令人心碎的眼神:“沿着这条路直走,走过那座立交桥。那边的万家灯火才是属于你的地方,灯红酒绿不适合你。”

郑寻拎着她快走几步,打开了路边等候的计程车,微微用力,却又带着些小心翼翼地将她塞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他站在街头,一直看着计程车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离开。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摩挲着那只光滑玲珑的木雕,然后五指收拢,将它紧紧握住。

*-*

凌晨时分才换班,郑寻骑着摩托回到小巷里时,看见周笙笙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

“什么病?”他停在门口,取下头盔,居高临下看着她,“这他妈大冬天的,你坐这儿不嫌冷?”

“冷。”她慢吞吞地说,垂眸片刻,“冷一点,人才会更清醒一点。”

“是吗?”

郑寻顿了顿,停好了摩托,抱着头盔在她身旁也坐下来。

周笙笙莫名其妙看着他:“你干嘛?”

“想要更清醒一点。”

身侧的男人懒懒地靠在门上,深呼吸一口冷空气。

她笑了,仰头看着漫天星星,轻声说:“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就这么不想变脸?”

“是啊。”

“看不出你也是个这么肤浅的人。变来变去这么多年,还这么留恋美貌。”

“不是。不是留恋美貌。”

“那是什么?”

周笙笙没说话,保持着仰望夜空的姿势,沉默半晌,有浅浅的笑意蔓延开来。她指着夜空中的某颗星星,问郑寻:“你知道那颗是什么星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郑寻:“……有病?”

“有时候我在想——”她没有回头,仍是看着那满天星辰,“它们总是准时出现在夜里,被诗人写进诗里,被歌者唱进歌里,又被抬头仰望的人刻进眼里。大家都爱它们,大家都盼着看见它们,今天我们看着其中的一颗,告诉自己它很亮很美,可是到了明天就辨认不出来今天看见的到底是哪一颗了。”

“……”

“郑寻,我就像它们一样,其实我很努力在发光,很努力想要被人记住。可是一过了下雨天,他们就再也不认得我了。他们也许会说昨天的那个周笙笙是个很好的人啊,可是过了昨天,他们就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周笙笙了。”

很多年过去了,周笙笙也早已不再对他抱怨变脸这件事。她会失落,会难过,可既定的事实如果无法改变,她就会勇敢面对。

可是今天……

郑寻侧过头去,想要说点什么。

下一刻,他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跳跃的星光。

那个一向大大咧咧活得没心没肺的周笙笙,努力仰着头,微微笑着,眼含热泪地说:“可是我也想被谁记住,我也想留下一点不会磨灭的印象。我不想只是作为星星可有可无地活着,我也想成为谁眼里永恒不变的月亮。”

最好那个人会对不爱惜眼睛的人大发脾气。

最好也会牵起某个患病小姑娘的手,跳一支温柔的舞。

最好他的眼里看不见失明孩童的伤疤,会把他们捧在手心当成无价之宝。

最好也会走在她身旁,讲述着那些心酸过往,哪怕身处沉沉黑夜里,也能活成眼里有光的模样。

她眨眨眼,坠下的不是泪珠,是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