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见似锦对林岐使眼色,又好气又好笑:“似锦,爹爹待会儿要和殿下一起骑马出去转转,你若是想去,现在回房,换上男子装束。”

似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眨了眨眼睛,然后反应了过来,一下子站了起来,笑容灿烂:“我这就去换!”

她到底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两刻钟之后,林岐陪着周胤一行人骑着马离开了庄子,在一队骑兵的扈卫下沿着白杨夹道往北而去。

似锦扮作小厮,戴着毡帽,穿着男装,骑在马上,紧紧跟在林岐身后。

今日乃是除夕,西北这边却没有什么过年的氛围。

通天河冲刷堆积出的沙地上,无数白杨树自生自长,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枝干光秃秃的,颇为萧瑟。

似锦看着这样的景致,心中颇为触动,亘古以来,这里就是这样,而自己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周胤与众幕僚随着林岐整整转了三个时辰,实地探查了这边的水土和植物,又访问了当地还没有逃走的老农,获得了许多信息,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甘州乃至西域这大片的土地,很适合种植棉花。

只是前些年往往还没有等到百姓收获,西夏侵略者就过来一把火烧光棉桃已经绽放可以采摘的棉田......

老农还怕周胤不信,起身进里屋,拿了一把棉花出来:“大人请看,这是小的今年抢下来的棉花,你看看这棉花怎么样,是不是比中原的更好!”

周胤和林岐等人接过棉花,翻来覆去只是看。

似锦见他们不懂,便拿过一朵棉花,轻轻扯着棉絮,道:“这种棉花,纺后织布,应该能织出比松江布更好的布料。”

她想了想,又道:“京城延庆坊有不少松江工匠,可以重金聘请他们过来进行指导,建立织布作坊。”

前世似锦就在铺子后面建立过织布作坊,专门制作松江细布。

林岐点头,吩咐一边负责此事的幕僚:“你回去做个详细的计划呈给我。”

那幕僚忙答了声“是”。

西北这边天黑得晚,一直到了戌时,日头这才没入西山,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林岐等人骑马回去。

似锦默默骑在马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这才得知自己和爹爹落脚的庄子叫“勾砦”,全庄子的人都姓勾,不由低头暗笑。

她记得前世作坊里有一个纺织娘,娘家姓黑;还有一个女染工,娘家姓种,婆家姓女,而且不管姓黑,还是姓种或者女,都是出身汉族,可见大周幅员辽阔,她没见过没听过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以后有空了一定要去看看这壮美山河,看看那许多新鲜事情......

作为女眷,似锦带着孙妈妈和春剑单独住了一个小院子。

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似锦带着春剑住在东暗间,孙妈妈住在西暗间。

夜深了。

孙妈妈年老熬不得夜,早早在西暗间睡下了。

似锦洗过澡,和春剑一起围坐在火盆前晾头发。

她在火盆边支起画板,用从京城带来的炭笔画自己白日看到的景象,长河落日,枯直白杨,塞外古陌......这是离开西北后,她这辈子都再难见到的景象,因此似锦想画下来。

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很大,呜呜直响。

院子里白杨树上剩余的那几片枯叶被风吹得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似锦总觉得这风有些不对,似乎还夹杂着细碎的沙沙声。

她放下画板,打开窗子往外看,却发现外面下起了雪,不是京城常见的那种大大的雪花,而是细小的雪沙。

雪沙细而密,被风刮得漫天都是。

似锦却如堕冰窟——一旦下雨落雪,小凤凰的余毒就会发作!

☆、第九十九章 约定

雪沙被雪裹着刮进屋内, 春剑冷得打了个哆嗦, 忙缩着肩过来看:“姑娘, 下雪了呀!”

又道:“咦?这是雪还是冰粒子?”

风很大, 窗子都不易关上。

似锦用力关上窗子, 插上门闩:“是雪。”

她扭了扭脖子,伸手捋了捋长发, 发现头发已经晾干了, 便把长发全梳了上去, 挽成一个发髻, 用玉簪固定住, 然后拿出御寒衣物预备穿上。

春剑见她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心中疑惑,刚要开口问, 可是见似锦神情严肃, 嘴唇紧抿,当下不敢问了,忙上前帮似锦系上衣带。

似锦穿好衣服, 戴好兜帽,这才吩咐春剑:“我要出去一趟,你跟我出去闩上门。”

外面下着雪,似锦没有接春剑递给她的灯笼, 低声交代春剑道:“你先回去睡,不过警醒些,若是我明日早上还没回来, 你就......”

她凑近春剑,细细交代着。

春剑用心记着,点了点头,道:“姑娘,这点事情我可以的,你放心吧!”

似锦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转身沿着游廊往东去了。

春剑立在那里,一直等到看不见似锦,这才阖上大门,插上了门闩。

抄手游廊上挂的灯笼被风卷着雪沙刮得乱飞,大半已经熄灭了,只有少数还在风雪中散发着昏黄的荧荧光晕。

似锦记忆力特别好,脑子里似有宅子的地形图一般,东绕西绕,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林岐住的院子门前。

这时候地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鞋底踩上去会清晰地印下脚印。

似锦刚要抬手敲门,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她忙往后退了两步,飞快地闪到一边。

大门内的人发现了外面的动静,一起走出来,举起灯笼照了过来——原来是李越和李涵。

似锦忙走了过去,低声道:“小李,是我!”

是林岐让她这样叫李越的。

一听到墙角那人叫自己“小李”,李越松了口气:“周姑娘,快进来吧!”

这世上叫他李越“小李”的,也只有太子殿下和周姑娘了。

似锦也不多说,径直随着李越往正房而去。

还没走到正房前,她已经闻到了熟悉的药味。

李越引着似锦进了屋子,低声道:“大夫已经来过了。西北少雨,殿下的病已经好几个月没犯了,结果这次下雪,病就来的又快又猛,殿下已经疼晕过去一次了......”

似锦一声不吭。

她和小凤凰一起长大的,还有什么不知道?

看到蜷缩在被窝里咬紧牙关的林岐,似锦眼泪瞬间涌出。

她在床边坐下,右手探进被子里,握住了林岐的手。

林岐的手指张开着,一直在颤抖,一被似锦握住,就用力反握住了似锦的手。

他握得太紧了,紧得似锦都觉出了疼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低声吩咐李越:“准备温蜂蜜水、银汤匙、洁净的手巾,和药汤一起送进来。”

似锦一来,李越似有了主心骨一般,整个人都稳了下来。

他答了声“是”,飞快跑了出去。

似锦弯下腰,额头贴在林岐额头上——林岐的额头烫得吓人。

林岐觉得冷极了,他蜷缩成一团,牙齿格格打战,意识到似锦来了,他轻轻呼唤着:“白......白又胖......”

似锦最烦小凤凰这样叫自己了,可是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脸贴着林岐的脸,喃喃道:“小鸡崽,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你说我白又胖,可你自己呢?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大男人腰细成这样,也不好看呀......”

李越是小跑着把托盘送进来的。

似锦用香胰子认真清洗了手,然后吩咐李越先去明间:“小李,我叫你,你再进来。”

李越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殿下交代过他,周姑娘是最亲的人,可以相信。

似锦抱起林岐,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先用手指在他唇上摩挲了几下,欺骗他张开嘴巴,又撬开他的牙关,然后才开始灌药。

先前在泽州,林岐也出现过像今晚这样严重到半昏迷状态的情况,她都是这样灌药的。

一大碗药汤喝下去后,林岐似清醒了一些,窝在似锦怀里,就着似锦的手,把半碗蜂蜜水喝了下去。

喝完蜂蜜水,他看着似锦,有气无力地诉说着:“白又胖,我好冷......骨头都是冷的......”

白又胖的怀里好暖和......

似锦抱紧他,低声道:“我今晚上陪着你。”

她看向李越:“这房里有没有烧热的炕?”

李越忙道:“有!”

他指着窗前:“就在这里,还是烧热的。”

似锦忙道:“你把炕铺好,殿下发烧冷得慌,必须睡在炕上。”

李越铺好炕,刚要去移动林岐,却见似锦居然打横抱着殿下过来了,顿时吓了一跳,忙闪在一边,给她让路。

似锦把林岐安顿在了炕上,枕好白绫软枕,盖好锦被,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把林岐从床上抱到了炕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力气居然这么大,悄悄探身过去,左胳膊伸到小凤凰腿弯里,右胳膊探到他颈后,想再试一试,却没有托起小凤凰——大概方才心里着急,所以她才突然变得力气很大。

确定林岐睡熟之后,似锦趴在炕边,很快也睡着了。

她是被人给拍醒的。

似锦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小凤凰——他出了很多汗,潮湿的碎发黏在额头和脸侧,越发显得肌肤白得快要透明,眼睛也越发大了......

她瞬间就清醒了,伸手摸了摸小凤凰的额头——阴凉阴凉的,已经退烧了。

可是似锦心里清清楚楚,小凤凰之所以退烧,只是退烧药和止疼用的麻沸散的功效,如果不从根本上解毒,服下的每一碗药汤,都会令更多的毒素在他体内累积下来。

她拿了洁净手巾:“你躺好,我给你擦擦身上的汗。”

服药之后,小凤凰身上会出大量的汗,如果不擦会很不舒服。

林岐乖乖躺在那里。

似锦伸手进去,用手巾拭去他颈部和前身的汗,又把林岐翻过去,开始擦他背上的汗。

确定林岐身上干爽之后,似锦又给林岐换了床锦被,喂他喝了盏温开水,这才道:“从京城出发前,我已经求我爹派韩勇拿了我爹的名刺和吏部的公文,前往黔州方向迎乔夙去了。乔夙已经制出了你服用的毒药和解药。”

“韩勇拿着我爹的名刺和吏部的公文,可以动用驿站的驿马,应该能够尽快把乔夙接过来,让乔夙给你解毒。”

“等你的毒解了,我让乔夙制出各种解毒丸药,我和乔夙合开一个药铺做生意......”

似锦絮絮地说着,试图转移林岐的注意力。

林岐经历了太多失望,因此不敢抱太多希望。

不过他不愿让似锦也失去希望,因此微笑着轻轻道:“那咱们就盼着乔夙过来好了。”

他问了似锦时辰,得知已经过了卯时了,忙道:“你先回去吧,免得你爹爹发现。”

又道:“你爹爹很快就要出发去安息,到时候我想法子把你留下。”

似锦答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离开。

她握着林岐的手,低低道:“小凤凰,将来你做了皇帝,可要大力鼓励人学医,最好能在各地都建立专门的太医所,还要派人去西洋去安息去波斯学习别国医术......”

林岐笑了起来,弯起的眼睛在昏黄烛光中熠熠生辉:“白又胖,我都答应你。”

似锦眼睛湿润了,松开林岐的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小鸡崽,我走了。”

都走到门口了,她忽然扭头,道:“小凤凰,明早好好吃饭。你要记着,我将来可要依仗着你的权势,在京城贵妇圈子里横行霸道,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将来当一个很厉害的皇帝,让我可以抱着你的金大腿,恣意快活地活着,谁也不敢惹我。”

林岐想象了一下似锦趾高气扬的嚣张模样,顿时笑了,哑声道:“放心,我都答应你,让你开开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一夜,他和似锦达成了一个约定。

他答应似锦,尽量求生,尽量活下去,做一个很厉害的皇帝,让似锦能够恣意快活地活着。

似锦抬起右手,大拇指摁着脸颊,尾指翘了起来:“一言为定!”

这可是她和小凤凰小时候约定好的拉钩手势。

林岐抬起右手,捂住嘴,拍了两下,算是回应了似锦。

似锦离开之后,林岐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带走了似的,有气无力地吩咐李涵:“让人把脚印都踩乱。”

外面还下着雪,不能让人怀疑似锦夜里出来过。

☆、第一百章 领悟

孙妈妈睡得早, 起来的自然也早。

她还要去周胤住的院子侍候, 因此天不亮就起来了。

穿好衣服出了西暗间, 孙妈妈发现姑娘住的东暗间亮着灯, 忙试探着叫了声“春剑”。

春剑脆生生答应了一声, 掀开门帘,从东暗间走了出来。

她的脸甚是光洁, 瞧着是刚洗过脸的模样, 很精神。

孙妈妈有些奇怪:“春剑, 你起这么早呀?”

春剑笑着道:“孙妈妈, 夜里下雪了, 我和姑娘一大早就起来,在外面都转悠了一大圈了,我们的脚印应该还在雪地上留着呢!”

孙妈妈昨晚睡得早, 听说下雪了, 忙开了堂屋门往外看,却见漫天雪花飞舞着,白茫茫一片, 雪正下得紧,忙道:“哎呦,雪好大!”

她顾不得别的,洗漱罢就去周胤住的院子了。

周胤读书时养成的习惯, 每日起得很早,孙妈妈须得早早过去伺候。

似锦在东暗间卧室的床上躺着,见春剑把自己夜里出去这件事给遮掩过去了, 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得知皇太子旧病复发的消息,周胤忙去林岐住的院子看望他。

屋子里暖融融的,氤氲着薄荷气息和隐约的药味,还挺好闻。

林岐正枕着白绫软枕躺在窗前炕上,得知周胤进来,轻轻道:“先生,请恕我不能起身相迎。”

李越在炕边放了张圈椅,请周胤坐下。

周胤在圈椅上坐下后,就着窗纸透过来的雪光,打量着林岐,见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瘦得下巴都尖俏起来,是一个生病的大孩子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心疼难过,温声安慰道:“我听小女说,乔夙已经制出了解毒之药,我派韩勇拿了吏部的公文去黔州迎乔夙了,殿下身上的余毒,一定会清除的......”

他是洪武帝的宠臣,自然了解林岐中毒的内情。

想到宫闱中那些肮脏阴暗之事,周胤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他虽是洪武帝的宠臣,却也不太赞同洪武帝处理家事国事时那种模棱两可优柔寡断的态度。

林岐轻轻道:“多谢先生探问。”

又道:“先生打算何时出发去安息,我提前安排精兵护送。”

周胤道:“若是通天河结冰的话,我今日就打算出发。”

他是吏部尚书,不可能长久离开京城,必须尽快完成使命回京覆命。

林岐嘴角翘了翘,是想要笑的模样,可是声音却有气无力:“先生,通天河已经结冰了,冰面很厚,能走人能过马。”

他虽然病倒,却也未曾放松对军队驻地周边环境的探查。

周胤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用罢午饭就出发。”

林岐沉吟了一下,道:“先生,外面还下着雪,雪大道路难行;此去安息,还要穿过西夏的地界,险阻重重——”

见林岐都病成这样了,还要长篇大论试图劝说自己留下似锦,周胤哪里忍心,微笑着打断了林岐:“微臣正有件事要拜托殿下。”

林岐眼睛一亮,满是期待看向周胤。

周胤心中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缓缓道:“此去安息,道路难行,险阻重重,微臣想把小女托付给殿下照顾一段时日。”

林岐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似锦的。”

见林岐固执地非要称呼似锦的闺名,周胤却无论如何生不起气来——眼前的林岐,明明该是跃马扬鞭神采飞扬的清俊少年,却因为宫闱的阴毒,被迫躺在这里,用悲伤温柔的眼神哀求自己,留下他喜欢的姑娘......

这样的林岐,周胤如此忍心拒绝?

今日是大年初一,虽然地处边陲,可汉人爱过年的天性是不会改变的,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周胤侧耳听了一会儿,看向林岐,声音温和:“殿下今日就不要起来了,好好养病,我离开时殿下也不必去送,你我虽是君臣,却也是师生,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林岐不再坚持,轻轻道:“好。”

得知周胤今日就要出发,似锦呆住了:“爹爹,这也太早了吧?”

她一直以为爹爹到初六以后才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