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继顺没想到林岐居然先把一顶大帽子给压了下来,与林岐极为相似的眼睛闪着光:“小凤凰, 这句话原句是‘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出自《左传》。‘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的意思是以天下之大,都是王需要为之负责的,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卸给别人——你这可是曲解人家原文的意思。”
见舅舅故意歪了话题, 林岐索性把话题歪得更远:“哦, 原来是这样,我竟错了这许多年。”
他微微一笑:“舅舅,我如今在甘州和肃州同时建立军屯, 每年所需之费超过百万,今年下半年的费用朝廷还没调拨,不如咱们来个省事的,泽州前年、去年和今年的税银不必运往京城, 直接交付给我,由我来和朝廷交接,多退少补, 舅舅看怎么样?”
他吞下的这十万西北军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是绝对不可能再吐出来了;而舅舅这些年眛下的泽州税银,却不知有多少。
林岐去年查过户部的帐,泽州起码前年和去年的税都还没交给朝廷。
许继顺:“......”
这些年泽州欠朝廷的税银,足有几百万两,认真清算的话,他去哪儿弄这几百万两银子?
小凤凰这崽子可真是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许继顺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小凤凰,听说你这里军屯建得很不错,不如你带舅舅去看看吧!”
林岐笑容灿烂:“既然舅舅想看,那我自然从命。舅舅,请!”
众部将幕僚簇拥着林岐和安国公离了帅帐,各自上马,真的在暮色中巡视军屯去了。
到了最后,林岐热热闹闹开开心心送走了安国公。
做舅舅的没能要回自己借给外甥的十万西北兵,做外甥的也没能收到舅舅欠朝廷的几百万两泽州税银。
在外甥实力足够强大之前,舅舅和外甥还能再和平相处几年。
崇宁公主带着一群女官嬷嬷奶娘丫鬟浩浩荡荡来到了周府西宅。
似锦出去迎接。
她先看崇宁公主,发现崇宁公主富态了许多,肌肤润泽白皙,仿佛有一层莹光似的,比先前更美了。
似锦心中欢喜,道:“公主比先前更好看了。”
崇宁公主抚了抚脸颊,喜滋滋道:“连母后都是这样说的,说我富态了些,却比先前好看了,气色也变好了。”
似锦急着看小婴儿,忙道:“公主殿下,令千金呢?”
公主满面春风:“咱们去屋子里说,樱儿太小了,见不得风。”
似锦哪里养过孩子,根本不懂这些,闻言忙道:“哎呀,那咱们赶紧进屋说话。”
进了明间,似锦陪着崇宁公主在罗汉床上坐下。
崇宁公主坐稳之后,吩咐跟着的奶娘:“把樱儿抱过来。”
她和似锦解释道:“因她出生时,碧漪园庭院里的樱花开了,雪白浅粉开满庭院,所以小名唤作樱儿,大名唤作许樱,是她爹爹给她取的名字。”
似锦单是想象,就觉得樱儿这个名字很美,她点了点头:“很美的名字,意境很好。”
奶娘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小婴儿递给了崇宁公主。
崇宁公主抱着襁褓,让似锦看襁褓里的小女婴:“你看,肌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是不是长得像小凤凰小时候?”
似锦细细看了看,觉得樱儿还真有些像舅舅小凤凰,除了肌肤和眼睛像,还有鼻子也像——小凤凰的鼻子和一般人比,有些过于高挺了。
不过想想也正常,樱儿的娘,是小凤凰的同父异母姐姐,樱儿的爹,是小凤凰的表哥——樱儿和小凤凰的血缘关系确实很近,长得像也是正常的。
......那将来她和林岐有了女儿,会不会也是长这个模样?
崇宁公主见似锦一直在看樱儿,眼睛满是欢喜,便凑近似锦,低声道:“驸马嫌樱儿鼻子大,我却觉得好看,我记得小凤凰还是小婴儿的时候,鼻子也大,因为脸小,越发显得鼻子大了,所以那时候父皇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似锦还不知道这个典故,忙问道:“叫什么?”
崇宁公主见似锦感兴趣,偏偏卖起了关子:“你自己问小凤凰去吧,我可不能说,我若是说了,小凤凰说不定怎么生气呢!”
似锦:“......”
她扑哧一声笑了:“不说算了。”
反正她总有法子知道。
崇宁公主问似锦:“似锦,要不要抱抱樱儿?”
似锦一时有些紧张——她活了两世,还没抱过小婴儿呢!
见似锦紧张得眼睛都瞪圆了,崇宁公主笑了起来,一把把樱儿放在了似锦怀里。
似锦手脚都不敢动了,紧张地抱着樱儿,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
樱儿不知为何,忽然看着似锦咯咯笑了起来。
似锦不禁也笑了,眼睛亮晶晶看向崇宁公主:“公主,她......她对我笑呢!”
崇宁公主笑眯眯道:“小闺女是不是很可爱?将来你自己也可以生呀!”
似锦抱着软软的带着奶香的樱儿,心中满溢着欢喜:我和小凤凰,会生出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吗?
在这一刻,她先前所想象的她和林岐的孩子,如今都有了具体的模样,就是像樱儿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白白嫩嫩,大眼睛,大鼻子,玫瑰花瓣似的小嘴巴,肥白可爱的手脚......
崇宁公主又陪似锦坐了一会儿。
待到了饭时,她却不肯留下用饭:“我家樱儿偶尔也吃我的母乳,我吃东西很讲究,麻烦得很,还是回去吧!”
似锦依依不舍送崇宁公主和樱儿离开。
崇宁公主见似锦如此舍不得,便和她说道:“后天就是端午节,过了端午,你得了空,就去公主府玩。”
似锦答应了下来,目送公主登车而去,心里空落落的。
和朋友相聚时很欢乐,分开时却很不好受。
还有,她真的很想念远在西北的小凤凰......
夜幕降临,热闹了一天的臭水巷渐渐安静了下来,街巷两边家家户户的窗子纷纷亮起了灯。
位于巷尾的刘宅也亮起了灯。
小刘氏把儿子递给了刘姨娘:“姑母,你抱阿采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家只雇着一个做饭的婆子和一个做杂事的小丫鬟。
自从雇了婆子和小丫鬟,她娘刘大娘就不肯做家务了。
而她姑母刘姨娘,更是只会打扮,只懂梳妆穿衣,因此小刘氏虽然有又怀了五个多月的身孕,却也不得不管着家里的事。
刘姨娘抿了抿涂了玫瑰香膏的嘴唇,把孙子接了过来,坐在堂屋里就着烛光观察着——她有些弄不清楚这个孩子到底是孙浴泉的,还是孙清泉的,不过眉眼很秀气,也许是浴泉的。
想到至今没有音信的儿子孙浴泉,刘姨娘不禁叹了口气。
清泉虽然往这里送家用,却一天到晚都呆在庆王府里,一个月只能回来一两次。
想到小刘氏又开始鼓起来的肚子,刘姨娘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夜渐渐深了。
小刘氏搂着阿采正睡得香,忽然被后窗传来打更声给吵醒了。
她翻了个身,心道:这打更的怎么回事,为何跑到人家后窗打更......
朦朦胧胧间,小刘氏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闺名。
小刘氏蓦地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边轻轻拍着睡得正香的阿采,一边竖着耳朵听后窗外的动静。
☆、第一百零八章 风雨(5)
外面很安静。
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 被邻居低叱了一声, 呜咽着安静了下来。
小刘氏觉得有些寂寞。
她凑近阿采, 在他热乎乎的脑袋上亲了一下, 又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隆起的肚皮——这里面又有一个了, 她怎么怀孕就这么容易啊,刚卸了一个, 马上又怀上第二个......
不过怀了清泉表哥的孩子也好, 这样他就不会抛弃她们娘几个了。
清泉表哥人虽然不经常回来, 不过家用银子从来不曾短缺过。
他人回不来, 也会让小厮回来送家用。
正当小刘氏朦朦胧胧又要入睡的时候, 后窗被人敲了两下。
小刘氏瞬间清醒:“谁?”
后窗外一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又是一阵脚步声, 接着就再也没了声音。
小刘氏等了好久, 心道:难道又是街坊上的地痞来撩骚了。
她生得美貌风流,自从孙浴泉失踪,街坊上不知多少无赖总是在夜里敲门打窗, 往院子里扔东西,甚至还有站在她家对面起哄的。
所以家里总得有个顶天立地有结实臂膀的男子......
想到这里,小刘氏觉得寂寞孤独又空虚,咬着被角, 喃喃咒骂着:“狠心的哥哥,不知在哪儿续了心甜嘴甜的姐姐,把奴家抛闪......”
也不知道是咒骂孙浴泉, 还是咒骂孙清泉,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小刘氏家后巷的一处宅院里还亮着灯火。
李青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这个被堵了嘴绑了手扔在地下的“更夫”,忽然觉得不对,伸手闪电般把“更夫”头上的毡帽揪掉——一头乌黑的长发忽然散开了,露出了一张肌肤微黑浓眉大眼的俏脸——虽然肌肤不算白,却明显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挺好看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在地上掀头掀尾挣扎着。
李青看了片刻,忽然道:“王姑娘?”
那女孩子眼睛闪了闪,动作停了下来。
李青可以肯定,这位就是被孙浴泉诱骗私奔的那位王姑娘。
王姑娘起初只是哭,什么都不肯说。
李青不耐烦,略微吓了她一下,她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原来她和孙浴泉早就进京了,当了她的簪环寻了个僻巷里的小脚店住下了。
因为威远侯府已经完蛋,孙浴泉无路可走,便悄悄去庆王府寻门路,谁知庆王府门禁森严,送出了七八两银子,却连庆王府管家的面都没见到。
孙浴泉便想着来臭水巷找小刘氏,却又担心周府的人在这里等着他,因此就让王姑娘扮成打更的,来给小刘氏传信。
谁知第一次过来,她就被人给捉住了。
李青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姑娘,忍不住道:“你傻不傻啊,孙浴泉纯粹把你当诱饵的。”
王姑娘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她已经明白,自己上了孙浴泉的当了。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布置在小刘氏家四周的暗哨纷纷回禀,孙浴泉一夜都没有出现,而前往孙浴泉和王姑娘住的脚店的人也来回话,说王姑娘前脚离开,孙浴泉后脚就跟着出去了。
李青沉吟了一下,道:“这个孙浴泉还真是个狠角......”
自己的女人,利用完说扔就扔,一点情分都没有,可真够狠的。
小厮看了看窝在角落里啜泣的王姑娘:“这个怎么处理?”
李青皱着眉头道:“小姑娘上了人的当,能怎么处理?先好吃好喝关几日,待事情过去了,再想办法吧!”
这种傻乎乎的小姑娘,吃了点亏,摔了个大跟头,等她再长大些,就知道世事艰险,人心险恶了。
似锦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见到了周胤。
周胤在吏部忙着处理公务,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空回家沐浴换衣,得知似锦要见他,便让孙妈妈把似锦叫了过去。
得知孙浴泉拐了庄头王福的女儿跑了,周胤沉默片刻,道:“必须找到孙浴泉。”
孙浴泉若是出去胡说八道,那他周家的脸可就丢尽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时候为何不直接弄死这个不要脸的孙浴泉。
似锦忽然道:“爹爹,我和东宫的人说了,让他们派人在臭水巷小刘氏家附近守着,孙浴泉早晚会出现。”
孙浴泉对小刘氏,的确是真爱,前世为了小刘氏和她生的儿女,他不管不顾出手下毒,想要毒死嫡妻。
既如此,让人死死盯着小刘氏母子俩就行了。
周胤看了似锦一眼——没想到似锦居然能指挥东宫属下。
他沉吟了一下,道:“既然东宫的人出手,那咱们就静观其变吧!”
似锦想了想,这才道:“爹爹,我觉得东明县庄子那个叫王福的庄头有些不妥......”
周胤早想到了。
东明县那个庄子,他是有大用途的,庄头和管事必须得换成他的心腹。
转眼到了端午节。
京城风俗,端午节要用鲜嫩艾叶泡水洗脸,还要绑了五色线涂了雄黄祛毒,而且还得吃粽子,麻叶,煮熟的鸡蛋和蒜瓣。
端午节大清早,小刘氏正在用艾叶泡的水洗脸,孙清泉便回来了。
小两口乍然相见,自是亲热得很,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都快黏一块去了。
刘姨娘和刘大娘姑嫂俩都识趣得很,抱了阿采去街上玩耍了。
一时事毕,小刘氏整理了衣裙,娇滴滴道:“表哥,家里没有包粽子,也没有炸麻叶,你陪我去街市上买一些,好不好?”
她想和清泉表哥两个人好好出去逛逛,让人看看她是有男人的,以后别来骚扰她了。
庆王实在是太黏人了。
孙清泉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理由从庆王府跑了出来,如今他恨不得时时刻刻贴在小刘氏身上,好忘记庆王对他做的那些恶心事,如何会不愿意?
小两口起身梳洗换衣,打扮得齐齐整整,锁了院门,手牵手去街市上买粽子麻叶去了。
街市上人头攒动,卖粽子的,卖麻叶的,卖五色丝线的,卖雄黄的,卖香包卖菖蒲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在卖香包卖菖蒲的小贩中,有一个用兰帕子裹着头的年轻少妇生意最好,人都围着她买。
小刘氏也想买一个香包,见那个摊子人多,忙拉着孙清泉凑了过去:“那边人多,东西一定最好!”
她踮着脚朝着给顾客拿香包的少妇喊道:“这位大嫂,我要那个浅粉色香包!”
人头攒动中,卖香包的少妇抬眼看向小刘氏。
小刘氏如遭雷击,一下子被定在了那里。
卖香包的少妇目光微动,从小刘氏看向揽着小刘氏腰肢的孙清泉,最后又回到了小刘氏隆起的肚子上——这肚子,怕是有四个月了吧?
可他是重阳节那几日离开京城的,如今都第二年端午节了,他和小刘氏八个月没见面了,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做少妇打扮的孙浴泉看向立在小刘氏身侧的孙清泉,什么都明白了。
正在这时,孙浴泉察觉到周围有些不对,他当下就要钻入人群跑掉,谁知那几个人早已包围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飞快地闪入人群中不见了。
小刘氏和孙清泉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又恢复了热闹的人群,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孙清泉低声道:“这件事以后别提了,见了你娘和我娘,也都不要提,免得咱们都被他连累。”
他哥应该是得罪大人物了,方才那些人动作太利落了,而且眼神亮得吓人,让人胆战心惊。
小刘氏早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道:“清泉哥哥,咱们回......回去吧......”
孙清泉余悸犹在,揽着小刘氏急急回去了。
李青牢记着周姑娘在信里交代的那句话——这孙浴泉绝对不能留。
验明正身之后,他沉声吩咐手底下的人:“手脚干净些。”
孙浴泉的嘴被堵着,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听到那句“手脚干净些”,他知道对方要下手杀他了,顿时慌了,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流,挣扎着弹动着,试图哀求李青。
李青最烦这种利用女子又抛弃女子的小人,皱着眉头把他踹开,吩咐道:“快一些!”
他的属下答应了一声,弯下腰去,双手捧着孙浴泉的脑袋,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响,属下的手一松开,孙浴泉的脑袋就以一个奇怪的弧度垂了下去。
另一个属下上前,伸手在孙浴泉鼻端试了试,起身回禀:“大人,已经死透了。”
李青又检验了一遍,确定孙浴泉真的死了,这才道:“送到化人场烧了吧!”
属下忙道:“那个王姑娘呢?”
李青淡淡道:“你去问她,两条路摆在她面前,一是把她毒哑,让人送她回东明县老家;二是不毒哑她,送她去千里之外的西北军屯——看她选哪一个。”
只有这样,李青才能留下王姑娘一条性命。
这一个端午节就这样过去了。
得知孙浴泉的死讯,似锦沉默了很久。
她有些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