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头去尾的一个问句,出自老板的口中,正在开车的刘助理不得不分神想自己是否需要回答。

不过孟璟书这话之后并没有后续,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刘助理松了口气。

红灯,深色轿车在车流中缓缓停下等候。

一直看向窗外的孟璟书收回视线,再度问他:“刘助理,我今天看起来态度很差?很吓人?”

再怎么尽量淡化语气,还是能听出其中的困惑。

刘助理脑子高速运转,斟酌道:“没有,跟平时差不多……”

孟璟书很敏锐:“有话就说。”

刘助理:“您要是想向姜律师示好,需不需要我去花店订花?”

而不是在人家加你微信的时候冷声讥笑。

孟璟书:“我为什么要跟她示好?”

刘助理闭嘴启动车子,少说话,好好开车。

孟璟书过了会儿又补充道:“工作上你就走正常程序,不要优待她。”

刘助理:“好的孟总。”

……

姜迎如同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回家继续加班。

喝了杯酸奶,有点冷,去衣柜找袜子穿。还没坐回椅子上就听到微信提示音,点开,看到那个头像,她愣了下。

“最迟明天把材料发过来?”

“明天几点?”

这个人故意来挑事的吧?

他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姜迎没急着回复他,反倒打开了别的对话框。发消息的间隙写材料,心平气和地加班。

那边的人大概没了耐性,又发了个问号。

指责意味强烈,与那头像的意境形成巨大反差。

他的头像从大学就一直没换,是他大一去冰岛旅游时拍的照片。橘红的夕阳之下,他站在茫茫的雪地上,身后是延绵的雪山,最近的那座,尖顶上盖着积雪,其下,冰雪的白与山体原本的黑色交替斑驳。山脚驻扎着低矮的尖顶小屋,在一片雪色之中显得荒凉,也宁静。少年人双手插兜,直直地站在山脚延伸线与天际交接的地方。背光拍摄,只见火热的光,暗冷的山和雪,人也只有一个颀长昏暗的轮廓。冷与暖、光与暗的对比产生了巨大的寂寞,太空荡了,连雪地上的脚印,也只有他一个人的。

当时姜迎看到这张照片,就暗自去网上搜索了冰岛的各个旅游景点,一个个对比下来,她找到了背景所在。是斯奈菲尔火山,就是《地心游记》里说的,通往地心的入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为之一震。之后就管不住自己,想跟他聊天。问他冷不冷,有没有泡温泉,有什么好吃的,看到极光了吗……搜肠刮肚地,就是想跟他说说话。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记不清了……

但至少是友好和睦的吧。

姜迎有些走神,效率不高。直到得到别人准确的答覆,她才总算回复了孟璟书。

手机在枕边呜呜震几下,孟璟书掀开眼皮,半眯着眼,去看微信。

“跟刘助理确认过了,明天任何时间都可以。孟总放心,我会尽快完成的!”

……

“操……”

☆、第七章

姜迎最近过的相当充实,在繁琐的工作中转来转去忙个不停。收到许嘉宏微信,说让她周末出去吃饭的时候,她都迷糊了。

姜迎:“去哪?吃什么饭?你回国了???”

许嘉宏:“你是不是穿越了???”

他辟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姜迎才想起来这件事。说实话,姜迎不是很想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不想面对那个人。

可是任凭她背了再多法典,也说不过许嘉宏那张嘴。

“你说咱们班长副班长的,多少年没见了?啊?你说了多少次要请我吃饭,请了吗?讲道理,当年你追孟哥的时候,虽然没成功,但我也帮了很多忙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我好不容易回国,一起吃个饭都不肯???我偷偷跟你说,我这次回来其实不止开会,还有面试,要是能谈妥,我大概率就回国了……你要不来,黄彦菲可能也不来了……你懂我意思吧?”

姜迎完全扛不住,只好答应了,生怕他再喋喋不休。

聚餐的地方定在市中心的一个日料餐厅,黄彦菲过来要花很长时间,姜迎等她一起,结果两个人都迟到了。

他们高中班上现在在泽卞市工作的有五个,除了她们俩,都是男生。今晚加上许嘉宏,一共六个人,精致的包间里,恰好是六人桌。

男士对于女孩子总是有优待,对她俩迟到一点没介意。许嘉宏还慇勤地倒门口接她们,一打照面就对姜迎挤眉弄眼的,对黄彦菲倒是矜持得紧。

进了包间,少不了嬉笑寒暄一番。其他两个男生长假时班聚都见过,一点不生疏,还开她们玩笑。

阿博说:“两位美女总算来了,班长都快念叨死了。来来来,我让个位,你们俩坐班长旁边,让他享受一下左拥右抱。”

许嘉宏:“别,我可吃不消,这样,平衡一点,姜迎你坐那边去。”

六人长桌,一边三个,他们留了边上面对面的两个位置。一边是坐许嘉宏身旁,另一边……则是今天的东道主旁。

有人刻意为之。

姜迎落座,每一丝头发都感到不自在。他们这边,另一头的大城是个胖子,占地面积广,坐中间的人自然而然离姜迎这边更近,清冽的男士淡香时隐时现。

姜迎对这味道并不陌生。

这个认知挑战着她的面部神经。

有许嘉宏这个话痨在,包间里永远不会冷场。

他扯的话题海天海地,从国外的月亮根本不圆,到咱们当年多么青葱,再到大城你怎么又胖了,不胜枚举。

几位男士就如何健身聊的火热,姜迎饮料喝多了,要去洗手间。

他们坐的榻榻米,桌底做空,不用盘腿,但脚从底下出来需要一定的空间。

姜迎不得不跟身边人说话:“麻烦,让一下。”

她声音很低,但确保他是能听到的。

孟璟书目不斜视,一副认真跟他们交谈的样子,纹丝不动。

也不是纹丝不动,至少姜迎就发现,他刚才下意识侧了侧脸来听她说话。然后他毫无反应,浑身上下明明白白写着:我、就、是、故、意、的。

怎么就这么擅长惹人生气?

姜迎佛不下去了,将坐垫挪远,也不管会不会踢到他,双脚抽了出来。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这一系列动作显得相当迅猛。果不其然,脚没踢到,起身时肩膀却重重地撞了一下。

当事人还没说什么,许嘉宏先叫了起来:“我们副班长怎么了,这么大脾气?”

姜迎冷冷甩一句:“尿急。”

许嘉宏哈哈哈:“姜迎还是一如既往的耿直啊。”

孟璟书扬眉:“确实。”

阿博和大城会心一笑,即将要追忆她以前事迹的模样。

姜迎头疼,警告道:“别背后说坏话啊,我有眼线在的。”

黄彦菲歪歪头。

许嘉宏说:“不敢,不敢。”

说是不敢,可是追忆起往昔来,许嘉宏根本收不住。姜迎从洗手间回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频频提及。

“班里钥匙本来是我管的,刚开始特有热情,天还黑着就出门了。还不到一个月我就松懈了,每天到教室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门口等着了。姜迎看不下去,还说了我来着,后来钥匙就归她管了。三年风雨无阻啊,基本都是第一个到的。”

大城说:“是啊,不然怎么当纪委呢。想当年,我的迟到记录就是经由她的恶魔之手送给老班的,罚了好多次跑步,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跑得了十圈呢?姜老师真是我的童年阴影。”

那时候姜迎是副班长兼任纪律委员,迟到早退、自习说话,都是要登记的。一周内违纪达到三次,法不容情,操场罚跑三千米。姜迎因此一度被戏称为姜老师。

黄彦菲说:“得了吧,你高中就身高体重180了,还童年呢。摸着良心说,每次被记名两次,姜迎是不是都提醒你了?别说你们了,就连我们一宿舍的官员家属,都得一视同仁。”

阿博沉痛道:“我就是自习爱聊天,有一次连着跑了三周三千米,后来姜老师每记我一次,就过来说我一回,苦口婆心啊,我都不好意思了,但我就是忍不住。”

许嘉宏喝了口茶,感叹:“那些年我们被姜老师训过的话……连孟哥也没少挨说吧?那时候抽烟被姜迎看到了,恨不得见面就逮着讲道理洗脑。”

孟璟书似乎笑了一下。

姜迎心里有些乱,赶紧推开门,边回位置边面无表情道:“许嘉宏你还好意思说这些,要不是你这个班长不管事,我何必担这个责。还要嚷嚷让我请客?该你请我才对吧。”

许嘉宏:“唉,这个一码归一码。让你请客那是私事,我不是帮你创造了很多跟……”

姜迎目光如炬,盯紧他,许嘉宏登时闭嘴了。

姜迎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许嘉宏和孟璟书一个宿舍的,又是班长。从姜迎对孟璟书有意思开始,前前后后帮她创造了很多次独处的机会,什么做值日啦,画板报啦,抽人开会啦,做活动排在一起啦,调整座位表啦,一桩桩一件件,全是黑幕。到后来,太明显了,全班都知道她的小心思。

就是这样,她都没能实现自己的少女梦。

许嘉宏收到警告,换了话题,插科打挥过去了,一顿饭也算吃的开心,除去身边人偶尔似笑非笑的目光。

但姜迎不看他。

就是不看他。

许嘉宏非要凑这个局,是有男人的小私心的。

因为他第二天还有工作,几个男人都没怎么喝酒,散的也不晚。听说黄彦菲住得远,许嘉宏立马表示自己和她一个方向,要送她回去。说罢又暗暗朝姜迎眨眼睛。

“……”姜迎无语一阵,还是帮他助攻,“你跟他一道呗,反正他叫了车,不蹭白不蹭,周末地铁也挤。”

黄彦菲轻飘飘瞥她一眼,两个人无声对话。

——干嘛?卖我?

——怎样,你不也卖过我?

——哼。

黄彦菲没计较,很干脆应了。

然后她又说:“本来想跟姜迎一起走的,既然如此,孟璟书你方便的话,可以送她回去吗?”

姜迎:“?”

其余几人竟默契地会意,纷纷称是,基本上是在起哄了。

孟璟书笑着说:“姜迎愿意的话,当然没问题。”

说罢看向她。

群众投来关切的目光。

姜迎咬牙,笑:“好啊,麻烦你了。”

大家跟着许嘉宏到楼下,说他过几天又要回国外去,要送送他。他和黄彦菲上车后,各自散了,阿博和大城住处都不太远,坐公交去了,留下姜迎和孟璟书,大眼瞪小眼。

最后是孟璟书先说:“走了,去停车场。”

姜迎跟他一起进商场下电梯,停车场在负二层,她在负一层就停下了。

“我去坐地铁,再见。”

孟璟书蹙眉看过来,已然不悦:“有必要么,姜迎?”

姜迎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直说:“和你待着尴尬。”

他们离得近,孟璟书放低了声音,语气冷极了:“上床的时候怎么不尴尬?”

周围都是路人,姜迎不欲多说,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直接走了。

周末晚上的市中心商场,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走去地铁站的一路,她和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有人跟她一样,一人行色匆匆;也有人三五成群,嬉戏笑闹。商场里放着广播,商店里也有自己的歌单,身边有很多杂乱的声音,很多的人。可人越多,却越发感到只有自己一个。

别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只有自己一个而已,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抱着自己的回忆。

她想起了过去的好多年,想起孟璟书,他这个人,他的话,听到许嘉宏说漏嘴时他的似笑非笑,全都使她无比难受。

他大概都猜到了。

若曾令他动容,过去那些暗地里的爱慕摆在他面前,便是她可嘉的勇气与努力。

可他未曾。

那些年,不过是愚蠢的笑话。

☆、第八章

排队过了安检,要刷二维码过闸。姜迎在外套口袋没找到手机,以为是自己记错,放包里了,又把手袋底朝天翻了个遍。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发生让你心情更坏的事情。姜迎现在就遇到了。她盯着包底好一会儿,才接受了手机被偷的事实。

怎么会这么大意?手机放衣袋里,周围这么多人,还一点不注意地走了一路。

她检查了包里,东西都在,只有放在外套兜里的手机被偷了。

身上没带钱。姜迎翻出银行卡,准备出去找ATM取点现金。

木着一张脸出了安检口,原路返回。快上电梯时,有人用力地抓住她的手。

孟璟书紧紧盯着她,漆黑的双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情绪。他恼怒,也不甘,准备了很多话想要跟她理论,但看到她垂着脑袋灰心丧气的样子,完全说不出口了。

他胸膛起伏着,自己克制了会儿,只问她:“怎么不接电话?”

姜迎盯着地面:“手机丢了。”

地铁站人来人往,他们两个站定路中,与流速格格不入,无数人绕过他们,如同避过两个倔强的路墩。

大概是意料之中,孟璟书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无奈地,语气没再那么强硬。

“送你,走不走?”

姜迎低低地“嗯”一声。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姜迎没说自己住哪里,孟璟书也没问。红灯时他转头看她,她也不作反应,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车子驶进了东明嘉园,孟璟书停车上楼,姜迎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等关了门,孟璟书弯腰给她拿拖鞋,才没忍住,轻谑:“还以为你不会进来,刚才还那么硬气。”

本来姜迎脸就绷的紧紧的,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玩笑到她耳里都成了嘲弄,钻心的讽刺。

她眼红红瞪他,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

“……”孟璟书拿纸巾给她,低声说,“哭什么,不就是丢了个手机,明天我赔你一个就是了。”

姜迎不想显得太软弱,眼泪一擦,恨恨甩一句:“你懂个屁!”

孟璟书:“……”

行吧,还不算太丧。

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确实是对付男人的杀器,她这一哭,孟璟书都没想要跟她计较态度问题。

等了会儿,看她没再掉眼泪,孟璟书才说:“今晚就住这,明天陪你去买手机,再送你回去,可以吗?”

姜迎发泄了一下,平复不少,含鼻音低声说:“谢谢,麻烦你了。”

孟璟书哼笑:“这话听着倒不习惯了。”

姜迎洗澡出来,孟璟书给她冲了杯牛奶。

“喝点儿,安神。”

“……哦。”

牛奶还没喝完,他又拿来了平板和电脑,像个幼师拿玩具安抚小朋友一样,“无聊就玩会儿,密码xrst11。”

姜迎这下是真的没办法再朝他发脾气了,真心实意的说:“谢谢你。”

孟璟书无谓地笑了下,又说:“群里他们问你到了没有,怎么回复?”

姜迎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事,黄彦菲联系不到她可能要担心了。

她说:“你就说我手机丢了,已经把我送到家了。”

孟璟书手机给她:“你自己回。”

姜迎:“……”

有这么懒吗?

她握着手机,慢慢打了句:人已送到。她手机丢了,估计没法回复。

他在一边看着,质疑:“我说话这么死板?”

姜迎:“在群里,难道不是?”

孟璟书不置可否。

等她喝完牛奶,他把杯子收了丢洗碗池里,就回自己房间了。

姜迎1.5倍速刷完一部无聊的搞笑电影,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打算出去上个厕所洗个脸,就回来睡觉。

显然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早睡,她出门就见客厅里,孟璟书在抽烟,没亮灯,只有指尖的一点红光,和昏暗的轮廓。

烟不是提神醒脑的?这大晚上的,还抽?

不过姜迎无意置喙他人的习惯。

“嗨。”她随意打了个招呼。

他说:“你也没睡?”

姜迎:“要睡了,上厕所。”

慢吞吞地解决了膀胱问题,姜迎捧清水冲了冲脸。额际的碎发湿了几缕,水滴正由她脸上滑落,秋风让她的皮肤有些干燥紧绷。

她抬眼看镜中,自己在陌生的环境里,暖黄的灯光映在脸上。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皮肤还没开始衰老,眼睛里已经少了天真。

不再那么爱做梦了。

深夜适合胡思乱想,姜迎漫天走神,以至于开门时被门口等待的人影吓了一跳。

姜迎:“……干嘛?”

孟璟书:“聊聊?”

姜迎:“聊什么?”

孟璟书说:“随便。”

两人到客厅沙发上坐着,开了盏落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