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睁开眼了。”席德说:“但没法和外界沟通,脑部受到很严重的损伤,医生说他现在的智力就像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孩。”

雷蒙缓缓点头,欧泊问:“你们去参加舞会吗?可以用一个轮椅推着你爸爸一起去,人多热闹点。”

席德道:“要问迅呢,迅,去吗?”

迅不理他,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拿了束鸢尾花,说:“我出去走走。”

欧泊道:“我陪你出去吧。”他手里拿着波姆帽转来转去,出了病房,把它扣在迅的脑袋上。

迅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叼着烟,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发怒的野鸡。

欧泊道:“怎么了?”

迅没好气道:“他回来以后听到他爸爸醒了就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是来当陪护的吗?”

欧泊笑道:“这不是好事么?”

迅道:“我也想和他在一起啊!”

欧泊道:“好好说嘛,不用这样。”

迅无奈地出了口长气,歪歪地戴着波姆帽,两人出了医院,机器人沿路清雪,欧泊也没问他去什么地方,便跟在他身后走着。

“对了,我和雷蒙结婚了。”欧泊说。

“恭喜你们,真心的。”迅说:“我可能不会和席德结婚了,爱怎么怎么吧。”

欧泊拍了拍他的肩,说:“没必要,都是小事。”

迅说:“可能因为我没有父亲,不懂父亲对他的重要性。”

欧泊想到扳手说过的那件事——迅是亚泽拉斯的私生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亚泽拉斯为什么瞒着他?

佣兵王或许不喜欢这个儿子,又或许这对他的名誉有损…但欧泊总觉得亚泽拉斯不应该会是一个这样的人才对。

“你爸爸呢?”欧泊说:“我听别人说过你爸爸去世了,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迅无所谓道:“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佣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迅拐进长街外的一处偏僻花园,欧泊走进大门前抬头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墓园。

墓园里零星分布着些人,在一排排墓碑中央沉默。

天色灰暗,迅把花扔到墓园中央的巨大纪念碑前。

纪念碑下刻着佣兵之国的国徽,底座写着一行字——纪念所有无名的牺牲者。

小雪细细密密,在天空中交织。

欧泊说:“你比我好,我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那证明你父亲说不定还活着。”迅无奈地说。

欧泊说:“你又知道你爸爸就一定死了?他叫什么名字?”

迅说:“艾泽尔,宾·艾泽尔。”

欧泊说:“我猜他一定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

迅道:“别安慰我了,早就在工会确认过,他是一个很普通的E级佣兵,不是什么英雄。”

欧泊微微蹙眉,看来迅确实不知道自己生父是亚泽拉斯的事情。

“他长得瘦瘦高高的。”迅说:“皮肤有点白,就像我这样,不过他是病态的白…”

欧泊:“哪个佣兵团的?”

迅耸肩道:“散兵,没有入团,就像现在的很多人一样…到烈星来混口饭吃,有的人运气好,做什么都有战神庇佑,混得风生水起,就像扳手他们这样。”

“而有的人则就像大海里的一朵水花,接任务,出任务,碰上危险,死了。死在外星球,尸体都找不到,工会销档,发出死亡报告,他就是那种运气不好的。”

欧泊听着迅的描述,他似乎真的相信自己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佣兵。在这个星球上有人建立赫赫战功,提升自己,也有更多的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最后连墓碑也没有同伴帮他立一个。

“你妈妈呢?”欧泊又问。

“一个小星球上的陪酒女。”迅说:“陪外地降落,补充燃料和检修飞船的客人们喝杯酒,聊聊天,偶尔上个床…在我六岁的时候死了,告诉我让我来战神星系找我的父亲,说他是个佣兵,她到死还爱着他,但他根本没有回来看她一眼。”

欧泊说:“和我的身世有点像。”

迅道:“哦不,我猜你的爸爸是个什么大英雄,你不像…”

欧泊:“不不,我妈妈也只是个矿工。但我一直认为,血统,出身这些玩意,和一个人是否能当英雄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你看,你现在也混得挺好。”

迅说:“好吧,谢谢你。”

他看着纪念碑,迅的眼神充满惋惜,似乎又带着一点不屑,他也是名佣兵了,如果未来没有变数的话,至少他可以比自己死去的父亲混得更好。

“我其实是个废物。”迅说:“我父亲也是个废物。”

“恕我直言,衡量一个佣兵的原则不在于他的等级,他的能力,以及他有多少财产。”亚泽拉斯的声音在纪念碑另一侧响起,欧泊与迅都吓了一跳。

他转过纪念碑,欧泊与迅一起行礼,朝他问候。

亚泽拉斯回礼,拳面与他们相触,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纪念碑顶端,沉声道:“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间的一颗沙砾,关键在于有一颗勇敢,坚决以及自力更生的心。每一个为了自己而拼搏的人,对于烈星来说,我认为都是英雄。”

迅点了点头,亚泽拉斯说:“很抱歉,我无意偷听,希望您不介意,我保证我会守口如瓶。”

迅说:“没有关系。”

欧泊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祭奠一位很久以前的朋友。”亚泽拉斯缓缓出了口气,说:“少年时代的搭档。”

三人都没有说话,雪花在夜空里静谧地飞扬,迅又行了个礼,说:“祝您长命百岁。”

亚泽拉斯笑了笑,说:“祝你们长命百岁。”

迅与欧泊一同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全城狂欢,战魂之城点起了彻夜长明的灯火,音乐响起,佣兵们将在这里度过三十六小时的长夜,等候天际第一抹来临的曙光。

战魂广场上人山人海,全城所有商店通宵营业,五颜六色的彩灯横亘天空,焰火照得夜空缤纷绚烂。

“新年快乐,长命百岁!”佣兵们笑着互相打招呼。

欧泊与雷蒙玩了会儿焰火,笑着跑过长街,开始追逐一群跑来跑去的波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街角的饮料店外停下脚步。

“我去买点喝的。”雷蒙道。

欧泊道:“去吧。”

广场偏僻处安静了些,音乐远远传来,两人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繁华的路灯化作五颜六色的光圈,音乐很小很悠扬。

欧泊站在路中央,哼哼着歌,自顾自的比划跳舞动作。

雷蒙从身后搂住了他,教他跳舞。

“左脚。”雷蒙笑道:“现在出…右脚。对了,一、二、三、转身。”

欧泊转过身,眯着眼,两人牵着手,在马路中央转了个圈,欧泊哈哈大笑,觉得很好笑。

“跳这种舞有什么意思。”欧泊无奈道:“跟着音乐,在舞池中央走来走去…浪费时间。”

“有的人会觉得很浪漫。”雷蒙的笑容帅气而醉人:“你现在不就觉得很有意思么?”

欧泊说:“喔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上流社会的人为什么都喜欢跳舞。”

雷蒙握着欧泊的手,转来转去,转到路灯下,轻轻地摇来摇去,说:“这种属于慢摇,是共和国的风格,听说烈星本地的舞蹈更奔放更热情…”

“嗯哼?”欧泊略仰起头,注视着雷蒙的面容,路灯洒在他们的短发上,雷蒙的头发很短很精神,眉毛上笼着一层温润的光,欧泊说:“这也是与生俱来的?”

雷蒙笑道:“是的,我是个社交礼仪机器人,你的老师没有教给你这些?小星辰骑士,你显然没有把所有课程修完。”

欧泊想了想,说:“他看上去不喜欢娱乐…不过我猜他应该会,只是不想教我。”

雷蒙低下头,小声道:“因为这个过程太暧昧了么?”

两人搂着,在路灯下抵着鼻梁,欧泊忍不住亲了亲雷蒙的唇,说:“嗯…他应该不想这么抱着我…”

雷蒙说:“幸好他没有,否则一定会对你动心,所以我很庆幸。”

全星所有的路灯都开启了,雪花在照耀整个烈星的光芒下飘飞,犹如数以千亿计的温柔羽毛,战魂广场上灯火通明,有若白昼。

一名穿着黑风衣,斜斜戴着宽边圆帽的旅人走到广场偏僻处,礼貌地问道:“小伙子们,请问,白英酒馆怎么走。”

“白英酒馆啊!”醉醺醺的佣兵回答他说:“早就关门了!十年前关的,你很久没回来了吧!”

几名佣兵把他从头打量到脚,这名老男人背着一把斧炮,宽边帽沿压得很低,容貌苍老,嘴角带着皱纹,白色的头发从帽沿下捋出来,看那模样已经活了数百岁。风度很好,身材也很高,戴着露指手套。

“前辈!祝你长命百岁!”一名佣兵朝他举杯。

“请你喝杯酒吧!新年快乐!”有人道:“欢迎回家!”

黑风衣男人道:“祝你们长命百岁。”

一人道:“你可以去战魂大厦后巷!那里有不少喝酒的地方!”

“谢谢。”黑风衣如是说:“不,不了,本来还想到白英酒馆喝杯酒…没想到烈星变化这么大。”

“越变越好!”佣兵们笑道。

“是啊。”黑风衣男人道:“后会有期。”

他绕了个弯,进入战魂大厦背后的后巷,沿着一条台阶快步拾级而上,在门里喝酒的两名守卫起身道:“什么…”

黑风衣男人伸出左手,虚虚一抹,那两人便倒在门口。

他一路穿过战神大厦的中央走廊,烈星守卫战后这里的警备加强了不少,大门紧闭。

“佣兵,没有预约…”前台办事员起身道。

黑风衣男人抬手虚握,说:“开门。”

大门开启。

黑风衣男人进入中央平台,沉吟片刻,按了一连串通行口令。

“一级密码验证通过。”电子声道:“身份确认,中央操作技师,请选择所到楼层。”

电子声:“五百层,佣兵王亚泽拉斯办公室。”

黑风衣在第五百层停了下来,走过空旷的走廊,十六台机器人发出警报围上来,却在一瞬间飞向两侧,冲破走廊外的玻璃门,坠向街道上。

办公室里只有亚泽拉斯与一名工会主席。

“团长们觉得你们在能源上的收费太高了…”亚泽拉斯停下了交谈,听到外面的动静。

门自动打开,外面站着那黑风衣男人。

黑风衣男人道:“祝你长命百岁,克里劳斯。”

时间的流动似乎变得异常缓慢。

亚泽拉斯道:“吃了败仗的丧家犬,一次失败没有令你安分点儿?”

工会主席本能地朝后避让,那男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抬手平掠,主席便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亚泽拉斯依旧坐在他的转椅上,沉声道:“科洛林,也祝你长命百岁,你的日子已经不长了。”

“承你贵言。”科洛林道:“在这之前,我想来替安娜的私生子讨回一个公道。”

亚泽拉斯的瞳孔微微收缩,科洛林侧过头,仿佛在倾听着什么,说:“荣耀宇宙的战神,烈星的精神支柱,佣兵王克里劳斯·本·亚泽拉斯,是什么令他不敢与自己的儿子相认?为什么?佣兵的王者竟会私下离开自己的国度,到一个星图上无足轻重的小行星上去…安娜的故乡只是一个中转站,王真正的目的地是另外一个小行星,他在安娜的故乡降落,心情很糟,喝了几杯酒,不料却留下一个私生子…”

亚泽拉斯安静地注视着科洛林。

科洛林:“私生子只是其中的一环,顺着一切原因回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这真是令人惊讶呐,克里劳斯为什么不敢与他的儿子相认呢?”

“因为一旦多出来一个儿子,佣兵们就会问,王为什么会到那么一个偏远的小行星上去?他去那里做什么…当他们发现,已经被铭刻在英雄之碑上的先王凯尔雷没有死的一刹那…”

亚泽拉斯起身,说:“疯子,你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科洛林眯起眼,低声道:“如果我说除了我,还有一个叫吉米森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亚泽拉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科洛林又道:“我听见你坠落于深渊里的灵魂在哭泣。”

亚泽拉斯说:“你总是以为找到了我的弱点…”

科洛林道:“你已经动摇了,克里劳斯。看在曾经与你共事的情分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加入暗星联盟,交出你的下属在寂星上获得的所有东西。”

亚泽拉斯道:“死心吧,科洛林,我不想再听你谈什么信念什么理想,烈星永远不会成为你手中的刀,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这次我会让你的尸体永远留在烈星。”

科洛林:“你已经死了,克里劳斯,你不败的信念已经动摇,而且你也老了。战斗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亚泽拉斯:“你比我更老,科洛林。”

“我衰老的只是外貌。”科洛林摘下他的帽子,双手负于背后,两足略分,深邃的黑蓝色眼眸带着同情与无奈:“而你衰老的是灵魂。”

“烈星永远不会向你投降。”亚泽拉斯冷冷道:“就算我再老,也足够与你一决死战,科洛林。”

科洛林抬手前推,亚泽拉斯一手放在办公桌上微微发抖,无论如何按不下去警报开关。

“你的信念不再是铜墙铁壁,克里劳斯。”科洛林的声音带着催眠的意味:“你的命运正如你儿子的命运,悲剧正在不断地重演。”

他伸出手掌虚握,办公桌上的一个小盒旋转着飞来,落在他的手心里,被他牢牢攥住。

“诺兰的遗物我带走了。”科洛林说:“接下来,是你的性命。”

亚泽拉斯额上满是汗水,瞳孔扩张,痛苦地全身颤抖,继而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科洛林——!”

第六十八章

战魂广场上一股绝望的情绪在悄无声息地蔓延,就像比墨更浓厚的黑暗,瞬间笼罩了全城,灯火一刹那尽数灭去,广场上的所有人产生了小规模的骚乱。

紧接着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战魂大厦高处破开一阵冲击波般的爆炸余光,惊动了正在等候除夕夜倒数的所有人。

“紧急疏散!紧急疏散!”电子声响起。

登时广场上所有人炸了锅,一道金色的光芒划开夜空,在几座大厦间掠过,又一道黑色的火焰如影随形追上,亚泽拉斯在空中翻滚,回手一斧。

那一斧带起的威力与科洛林的长炮碰撞,冲击声响彻长夜,科洛林的手臂被砍了下来,喷出漫天鲜血,广场上所有佣兵尽数沸腾,撤向外围,尽数抬头观战。

“那是谁?”欧泊道。

“不知道!”一名佣兵团长大喊道:“备战!所有单位备战——!”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亲眼目睹亚泽拉斯的白刃战,整个战魂之城数十万人轰然散去,各自在大街小巷间预备出战。

“各单位注意。”扳手的声音响彻全城:“机甲队正规军备战——准备支援亚泽拉斯——”

雷蒙道:“欧泊!走!”

两人奔向磁悬浮长车,长车内挤满佣兵,速度开到最快,所有兵员抵达停机坪,跑向机甲,有人在旁边收东西,吼道:“佣兵日记和身份标识物留下来!”

欧泊一顿,站在机甲旁,两人沉默对视,雷蒙道:“跟着我,我会保护你。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欧泊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雷蒙摘下自己的项链,夹在佣兵日记里,递给收纳员。

欧泊要摘自己的戒指,却被雷蒙阻住,说:“留着,说不定有用。”

欧泊把佣兵日记交给他,说:“活着。”

雷蒙道:“活着,长命百岁。”

所有人冲向机甲停机坪,进入机舱,准备战斗。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亚泽拉斯转身挥斧,将科洛林从高空狠狠击落地面!

轰然爆响,科洛林化作一道虚影重重摔向地面,震出一个蛛网般的大坑,亚泽拉斯怒吼一声,高举巨斧追上,然而科洛林睁开双眼,扣动扳机。

那一炮直接击穿了亚泽拉斯的小腹,破开一个血洞,布片与内脏在空中飘洒飞扬。

所有佣兵都红了眼,前赴后继冲上去,却被一股强大至极的虚无之力卷起,摔向广场外围,亚泽拉斯口中满是鲜血,落地时捂着腹部,起身后跃,科洛林速度却比他更快,收炮,拔剑。

亚泽拉斯在空中翻身,金色战神机甲呼啸飞来,舱门弹开,就在他进入舱门前的最后一秒,科洛林伸手。

他的手腕上一串黑金手链反射着暗夜的微光,分解成千万黑金碎片飞散。

亚泽拉斯身在半空,在这黑色碎片的冲击中吐出一口鲜血,抬手以巨斧招架。

然而科洛林的长剑穿过亚泽拉斯的斧隙,直掠过去,刺穿了他的咽喉。

“啊——”

佣兵们发出惨烈的怒吼,各持武器飞身上前,黑金碎片旋转着包围了科洛林,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甚至还未曾回过神,只见他一退再退,站在战魂大厦的台阶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