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扬高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嫁人生子了。”

齐扬瞪着眼睛看着她,难以置信。

“真的,我娘带着儿子去买菜了。你先走吧,不然我夫君一会儿看见一个男人在我家门口,怕是要不高兴。”

齐扬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真的变化很大。如今的她,神色坚毅、成熟妩媚,还带着一股泼辣劲儿,和三年前腼腆内秀的那个女孩儿判若两人。她和大师兄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大师兄一头雾水不明就里,而她又不肯明说。

齐扬只好悻悻地告辞,“既然你嫁人了,那我就回去告诉大师兄,以后也不必再寻找你了。”他牵了马,对身后的侍从招呼一声,径直就走。

司恬看着他这样来了又去,心里十分抱歉,忙道:“齐扬,对不起,我该留你吃饭的,但实在是不方便,来日我一定弥补。”

齐扬大度地笑笑,“没事,没事。”

司恬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叹出一口气。齐扬若不是商雨派来找她的,她一定会好好地挽留他到家里做客,然而,他却是代表着商雨,不单是她的三师兄了。

七势门的一切都成过往,梦里偶然记起,醒来只是悯怅。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半天没有开门进去。

“你怎么不进去?等人?”她回头一看是展鹰,展鹰身后跟着两位农夫模样的人,拉着一车柴。

司恬愣道:“这是做什么?”

展鹰打开了院门,道:“来,把柴卸到院子南角。”

“买这么多柴做什么?”

展鹰拍了拍手上的浮尘,道:“过些日子我就回东都了,将你们需要的东西先安排安排。”

司恬心里一暖,嘴上却道:“有银子还怕买不着吗?你一下子弄这么多。”

“这不是省心了么,能烧到明天开春吧?”

司恬无精打采地于笑了一下,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展鹰,这段日子你先别走,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什么事?”

司恬有点难以启齿,一狠心豁了出去,“万一有人问起你,你就说……就说和我是夫妻。我是说万一。”

展鹰的脸立刻红了,吭吭哧哧道:“为什么?”

司恬的脸也有点红了,低声道:“因为有个故人找到了我,我说自己已经嫁人了。”

“司尚的父亲?”

司恬摇头,“不是。”

展鹰松了口气,“不是,你紧张什么,成亲是嘴上说说就成的么?我可不能坏了你的名声。”

司恬横他一眼,“你不答应,是怕坏了你的名声吧?”

展鹰挠头,“司小姐,你说男人的名声重要还是女人的名声重要?”

“委屈你几日,回头将胭脂方子送你。”司恬说完,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转身进了屋里。其实她也不确定商雨还会不会派人再来,先和展鹰打声招呼,万一商雨派人再来,她便将展鹰拉出来挡一挡。

她坐在屋里心里很乱,回忆擅自涌了上来,如春风乍起,樱花纷纷,美丽如画,却易散又易碎。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吸,想将那些念头都压下去,可惜不能。她又睁开眼睛,倒了茶水,一口气喝了三杯,想将念头压下去,仍旧不能。

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接下来的几日奇怪得很,齐扬没有再来。日子一如往日,流水潺潺般缓缓而过,她的担心好像是有点过了。

齐扬那天找到司恬,一见她面冷声厉,又说自己已经嫁人生子,顿时觉得不宜打草惊蛇,便假装告辞,偷偷在县城里找了客栈住下来。这几天他也没闲着,一面让人紧紧盯着她,一面找了她的街坊邻居偷偷打听。可惜打听出来的消息,让人一头雾水难辨是非。

第五日一大早就有人敲门,齐扬披了衣服起身,以为是店小二来送洗脸水。

拉开门,门口却站着商雨,让他吓了一跳。短短五日,商雨是从仓澜飞过来的不成?

商雨眼眶深陷,下巴上还有黑色的胡茬儿,整个人风尘仆仆,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一步跨进屋内,急不可待地握住了齐扬的肩头,“她在哪里?快带我去。”

齐扬将他拉进屋来,劝道:“大师兄,你先洗把脸听我说。”

商雨摇头,“我想立刻见她。”

齐扬见商雨带来的人都站在门外,便上前一步将门关上,这才叹口气道:“大师兄,你心里要先有个准备。她……她有个儿子。”

商雨猛然一震,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她竟给他生了个儿子!

齐扬又道:“不过,她说她嫁人了。”

商雨又是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她嫁人了?他想都没想过。这三年他只想找到她,其他的竟然什么都没去想。那么……那个孩子……“我派人在她门口守了几天,她家里是有一个男人出现,我派人打听了,邻居说他们并不是夫妻,但搬到这里的时候就是一家四口。所以也有邻居对我说,估汁那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但也是猜测。”

商雨急了,一拳捶在齐扬的肩上,喝道:“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你就不能确定些?你这么一惊一乍的,我怎么受得了?”

齐扬挠挠头,他哪里知道当事之人的感受,他还觉得他说得有条不紊、有条有理呢。

商雨皱着剑届,紧张地问:“那孩子几岁?”

齐扬翻翻白眼,“我又没养过孩子,哪里看得出来?”

商雨气急,想骂他,但转念一想,莫说齐扬,就是他也看不出孩子的年纪。

于是急道:“你现在去问问那孩子的生辰。”

“大师兄,你关心那孩子做什么,莫非你和她已经那个了?”齐扬这才反应过来,提高了调子。

商雨有点尴尬,“我们已经定过亲了,自然算是夫妇。”

齐扬“哦”了一声,又惴惴不安道:“大师兄,说句实话,你可别打我。那孩子我看了,长得可一点也不像你,恐怕那孩子不是你的。”

商雨心里顿时一盆凉水淋下来,但他还是不信。他的心狂跳着,努力平静着口气,“你去问问,回来再说。”

齐扬点头,“好。”

商雨坐了片刻,起身用冷水洗了洗脸。知道她的消息那一刻,他恨不能插翅飞来,他星夜兼程地从仓澜快马赶来,急切地想要立刻见到她。然而此刻近在眼前了,他居然还能镇定地等待,他自己都觉得震惊、不可思议。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想思索却不能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沙漏。

过了小半个时辰,齐扬灰溜溜地回来了。商雨站起身,紧张地问:“她怎么说?”

“我一打听她就恼了,说那孩子是她嫁了人才生的,还问我打听这个做什么。”

“邻居不是说没见过她的丈夫么?”

“是啊,但她告诉我她有丈夫,看来有假。”

“你告诉她我来了吗?”

“没说。”

“那就好。你去邻居那里打听打听,多带些银子。”

“不用了,邻居我早打听过了,她搬来的时候就已经生下司尚了。”

“那孩子叫司尚?”

“是。”

尚,商,商雨的眼眸蒙上了层狂喜之色,他几乎可以确定了,“你去找个算命先生来。”

齐扬点头去了,商雨长长舒了口气。三年了,他寝食难安,今日终于有了她的下落,还带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吩咐手下打了热水进来.草草沐浴之后,他换了身衣服便开门出了客栈。

齐扬已经找了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正等在门口,他上前给了那老者一两银子,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齐扬找的客栈离司恬的家很近,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商雨却觉得是那么遥远。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见到她和孩子,可是心里还有一丝丝的担忧,她决然离开,是有什么隐情吗?这种忐忑不明地悬着的心情,真的是让人欲疯欲魔。

花好·月圆

司恬自齐扬走后,心里莫名的不安,眼皮总跳。这几天安稳无事,她还以为齐扬早就离开了县城,不料齐扬竟然一直没走。难道齐扬是给商雨通了信,然后等他来?她有点慌张起来,觉得自己好像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她一直觉得商雨既然心心念念想要娶云意,自己离开也已经三年了,即便他曾对自己有过那么些情意,过了这几年,恐怕也已经淡化得不起波澜。即便他知道自己的下落,听说自己已经嫁人生子,恐怕也就是一笑置之、云淡风轻而已。可是齐扬来探听司尚的生辰,却让她警觉起来。即便他对自己早已忘怀,可是他是否能任由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她有点后悔起来,自己应该一见到齐扬就马上离开这里的。

她想到这里,立刻牵着司尚去了店铺,打算和母亲商量离开之事。刚走到大街上,突然迎面来了一个老头儿,举着算命测字的招牌,见到她和司尚就迎了过来,“哎呀,小公子真是龙章风姿,相貌不凡。老夫相面这么多年,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贵气天成的小娃娃。小公子,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司恬顿时气恼起来,齐扬这小子倒有心眼了,用这法子来打听。她提高了声调,对那算命先生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是我的儿子,别再费心思变着法儿地来打探他的生辰。”说着,她牵起司尚的手就走。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司恬,你一个人是怎么生出儿子的,我倒想知道。”

这个声音她无法忘却,不管是三年还是三生。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牵着孩子的手抖了起来。他,终于还是找栗了。

风从耳边拂过,似乎带过来他的气息,前尘往事潮涌而至,形成快如闪电般的漩涡,将她拖了进去。她惶恐、埋怨、后悔,自己不该大意,不该以为他早已放下。即便他放下了她,也不会放下自己的儿子吧?她陷在后悔和惊慌中,竟没有勇气回头,怕一回头见到他就会失措,会将三年的伪装平静淡然撕碎,会将涵养抛至脑后,质问泪流,毫无尊严。

他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时光仿佛停滞,两人默立凝望。彼此视线纠结缠绕,凝结了过往时光,凝结了疑问思念,干丝万缕再不可分。

他眼中的她,一如既往的美丽,但又多了成熟的妩媚,眉宇间有着坚定倔强之色;她眼中的他,比三年前更加的稳重成熟,眉目间一股王者浩气,越发的刚毅果敢。

他看着她,凝神屏气,目光如潮,似要吞没她。她觉得呼吸急促,心慌意乱,想要逃离,他一如三年前,让她情不自禁地“怕”。他不远万里风尘仆仆而来,带着风霜和强悍,为了什么?一想到他的霸道和蛮横,一想到他将要夺走司尚,她无法镇定从容,心慌得似乎要脱离胸腔。一时间她忘记了怨恨,只有忧心。

“你为什么离开我?”他凝望着她,终于开口问出藏在心里三年的疑问。他的声音喑哑低沉,短短七个字,带着岁月沉淀出的思念,简单平实,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惊心动魄。

她硬着心扉不去回答,拉着司尚的手就要走。他的目光下移,看着她手里牵着的小人儿。小人儿正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如齐扬所说,小人儿长得并不像自己,但是那眉毛浓黑上扬,带着一股傲气,和他如出一辙。他似乎能感到一股血脉相连的气息,透过小人儿的眼眸径直到达他的心底。他一伸胳膊将司尚抱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搂在怀里,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爱如掌上明珠。

司恬惊慌地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轻易被他抢去,顿时感觉心里被人剜去了一块。

她紧紧握着司尚的手不放,然后对商雨道:“你……你要干什么?”

他看着她,坦然道:“我抱一抱自己的儿子。”

她气道:“谁说他是你的儿子?”

他桀骜地挑了挑眉,“我说是他就是。”他一向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连半个字也反驳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他手上,干着急。

司尚一向没被陌生人抱过,但是在他的怀里竟然不哭不闹,而是好奇地看着他,还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那胖胖的小手在他心里点燃r暖暖软软的一片柔情,他笑眯眯道:“儿子,叫爹爹。”

司尚看了看司恬。司恬心里一动,“爹爹”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那么自然,莫非是他已经当了别人的爹爹?她心里一恼,顿时就要把司尚从他怀里抢下来。不料他用另一只胳膊抱住了她,紧接着义问了一遍,“你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你要娶裴云意。”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想从他胳膊里挣脱出束,却没有成功。

“谁说我要娶她?”

“大家都这样说。”

“哪个大家?”

司恬道:“林西燕说你在皇上耳边说了,仓澜王一向娶的都是公主,你也不例外。清平召见我,让我放弃你,师父也说要我大度一些。所以我不挡你的路,自己离开,省得被人厌恶。”压抑了三年的委屈和怨恨一吐而快,司恬觉得心里骤然轻松。眼前这个人,怨也好、恨也好,就当是年少的一场绮梦,两两相忘最好。

商雨恍然,“原来你为的是这个。你知道不知道,我说的那个公主就是你。”

“你胡说什么?”

“我想让表哥给你封个公主的封号,这样你以后在仓澜也会被人敬重,上回你不是说蒙里海棠对你不敬么?我一片好心,可你居然不辞而别,害我几年寻找,你该当何罪?”

“我不信。”

“你不信去问齐扬。”

其实她已经信了,心里百感交集,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他如此为她着想,她竟是误会他至此。她说不出心里的感受,眼泪潸然而下,迷糊了视线。

他伸过臂膀将她轻轻拉入怀中,幽幽叹了口气,“司恬,你这般傲气,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她哽咽着道:“你呢,你为何总是自作主张,从不和我商量?”

他笑着叹气,“好,都是我的错,可你罚得也太狠了些。你可知道这几年,我过得有多忧心!”

回到司家的庭院,司恬仍旧像是在梦里一般,商雨带来的人等候在庭院外,齐扬将他们领去安置,庭院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他似乎怕她再次丢失一般,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司尚一直被他抱在怀里。他看着爱人娇子,欢喜不已。

“阿恬,齐扬说他长得不像我,我看眉毛和耳朵很像。”

她含泪而笑,“性情极像,又挑剔又霸道。”

“是么?”他朗声笑起来。凭空当了父亲,这份惊喜简直让他乱了分寸,不知道该怎么讨好这位小人儿,才能让他叫自己一声“爹爹”。

司尚对他靴子里的匕首产生了兴趣,指着想要。他把匕首抽出来,递给司尚,笑道:“叫爹爹。”

司恬忙道:“那个不能让他玩。”

商雨无所谓地一笑,“他是个男人,怕什么?再说以他的力气还抽不出来。”

司尚又指指院里的大马,道:“那个,也要。”

“叫爹爹。”

“爹爹。”

商雨狠狠地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两口,司尚很不耐烦地皱皱眉头,然后拿手擦了擦脸蛋。司恬扑哧一笑,商雨也笑。这小人儿的确很有个性。

商雨一手揽过司恬,低头在她脸上亲了过去。司恬心神一荡,软软的任由他。

他只亲了一口,还没等唇挪到她的唇上,横空伸过来一只小胖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的,娘亲,是我的。”司尚非常生气,眼前这个男人居然亲他的母亲,一向只有他才可以。

司恬脸色一红,商雨呵呵一笑,“儿子,往后你亲那边,我亲这边。”司尚勉强点头。商雨再次继续,终于一亲芳泽。

到了晚上,商雨躺在司恬的床上却激起了司尚的极大不满。这里一向都是他和母亲的地盘,现在居然冒出个爹爹,长腿长手地占了一大半床铺,将他挤到了角落里。最关键的是,他睡觉的时候都要躺在娘亲怀里,摸着母亲的脸,腿要搭到母亲的腰上才可以入睡。然而现在,这个姿势屡次被爹爹破坏,一会儿将他的小手拿开,一会儿将他的小腿放下来。他恼了,从被子里跳起来扑到商雨的身上,一顿“拳打脚踢”,想将这个人侵者赶走。

司恬笑着将儿子抱过来,对商雨道:“你去齐扬那里吧。”

商雨横她一眼,用意不言而喻,司恬的脸便红透了。

好不容易将司尚哄睡着,商雨将他的小胖手小胖腿从司恬身上拿下来,叹气道:“明明是我的女人,却被别的男人霸占了,我还要忍气吞声。”

司恬好气又好笑,“哪有这么说儿子的?”

“回了仓澜可不能这么惯他,这样缠着你,以后还怎么带兵打仗?”

“他还不到三岁。”

他不再多说,忍了许久的渴望迫切需要爆发。她不敢出声,怕惊动司尚,他却力道惊人,将她卷入滔天巨浪一般。

良久之后,她躺在他的怀里,秀发散在他的肩膀之上。商雨抚摩着她的头发,悠然叹道:“说起来,这都是我的不是,总想着什么事都替你安排好了,却没有事先与你商量。如此做法,才有了这样的误会。幸好我们重逢,不然何其遗憾。”

“你会一直找我么?”

“自然。”

一行清泪潸然流下,她幽幽道:“你知道么,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两人之间再情深似海,也抵不过一个‘疑’字。我终究是不够信你,才会如此。”

他放在她头发上的手指顿了顿,轻声道:“的确如此。夫妻之间,一个‘信’

字至关重要。以后我事事与你商议,你自然不会再起疑心。”

她默默点头,思绪翩跹。两个人之间,无论是亲人、朋友或是夫妻,那一个“信”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知道有多难。最难的是,不光他信她,她也要信他,若有一个人不够全心全意,不够破釜沉舟,便会心生赚隙,成为小小的隐患,总有一时或是一事,将那小小的嫌隙扩大至鸿沟。想到此,她往他怀里更贴紧了些,他也更紧地拥着她,再不想分开。

窗外隐隐有花香随风轻送,月色温柔,安稳静好,正是一个花好月圆之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