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颇随遇而安:“一辈子的事太多了,本来就没几件由自己掌控。”

周霆深脑海里映出花纹,说:“也好,别后悔。”机械很快在他手下到位,他戴上乳胶手套,敬职地给她作心理准备,“第一步比较疼。忍得了么?”

叶乔说:“可以。”

割线的痛在她的承受范围。

他的手法很娴熟,冰凉的针裁破一块名叫皮肤的布,创口勾勒出的线条边缘只是淡淡的红,没有出血。尖锐的疼痛久了便变成朦胧的麻,神经只晓得还在痛。

叶乔无动于衷地闭上眼,呼吸比平时微微加快,告慰心底的某种热望。

她干咽一口,说:“你学过画画?”

“会纹身的都学过。”

“我说国画。”

周霆深一默:“怎么看出来的?”

叶乔很笃定:“你握针的方式不一样。”

针口刺到左胸,叶乔齿缝里“嘶”地吸入一丝凉气。

他放缓语调,哄小孩般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对画画很在行吗?”

“没有。”她的声音仍然紧绷,却竭力平静,“我爸爸会画。”

“画家?”语气却没多少疑问。

“算是。”

他赞叹:“。”又带丝轻嘲。

然而闲谈仍旧不能分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许多恍惚的画面都在眼前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针尖离开肌肤的一瞬,犹如耶稣获救。

叶乔松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喘息。

夜色晕沉到最深处,乌云密布。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而她冷汗淋漓,竟然没有察觉到。

雨声带凉。叶乔拢起浴袍起身,没有拉帘子的窗户正对着荒无人烟的海滩。玻璃里映出她胸口的刺青,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纠缠不清的藤蔓枝条,状若一条遍布荆刺的灵蛇。

周霆深放肆地欣赏他的作品——从来没有那么完美过。

他想起跟着徐臧学画的时候。那会儿还很小,听说他的老师是个很清高的画家。确实是这样,直到后来成了当代最负盛名的画坛巨匠,一幅画作在香港拍卖行可以卖出千万高价,徐臧本人依旧醉心艺术,不慕名利,拍卖所得全部捐出,是个不折不扣的画痴。

鲜有人知,这个画痴的女儿,有一具堪作画卷的身体。

图案还没有上色。然而叶乔嘴唇已经发白,心跳频率愈发高,脏器却渐渐收紧。

她将随身带的药片倒进手心,一杯清水已经递到了她面前,她在几乎窒息的时刻仍说了谢谢。

周霆深冷静地给她摆事实:“割线之后如果不马上打雾,需要等到75天之后。伤口结痂脱落,才不会影响图案。”

叶乔和水吞了药,喉咙仍然发紧,摇头挤出四个字:“今晚刺完。”

他拒绝:“再刺下去有虚脱休克的危险。”

叶乔没再坚持。

周霆深打量她心口疤痕的位置,问:“手术的时候疼还是现在疼?”

叶乔脸色难看,冷汗涟涟,声音很虚弱:“那时候有麻药。”

周霆深说:“过了劲就能感觉到。”

叶乔眸子黯淡,说:“那时候疼。”

疼的不是刀口,是一些别的东西。

窗外透进来的湿气慢慢销蚀皮肤上的温度。

叶乔裹紧单薄的袍子,整个身子都被冷汗打湿,终于放弃了自己与自己的顽抗,说:“我刚刚躺着的时候,想起了很多那时候的感觉。麻醉没完全起效的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心想要是手术不成功该多好。人只有死了才是干净的,有些不干净的人,也可以因为死了变得干净。”

她变得絮叨,不知在跟谁说话:“但是我想,我一定得活着。不然对不起太多人了,我受不了这个。”

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她像背负使命一样小心翼翼地活着,所以才会那么渴望毁灭与死亡。

周霆深帮她把袍子往身上裹:“你的心脏是谁的?”

“一个死刑犯的。故意杀人,枪决。把心脏捐给的我。”叶乔发丝都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像刚淋过雨,喃喃地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周霆深很久没说话,从口袋里抽出烟,点上了一根。

他抽烟的侧脸像只灰猫,眼睛亮得惊人,但旁人走不进去。

叶乔头一遭没反感他抽烟,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说:“还有么,给我一支。”

周霆深没有给她。

他站在雨声潺潺的窗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脚步有些发飘地向他走来。烟雾的渲染让这个画面像一个电影镜头。

叶乔穿着白色纯棉的浴袍,像她这个人一样,冷淡却舒适,将纤细的四肢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走到他身前,双臂扣住他的窄腰,凉薄的唇凑上来,分享他嘴里的烟气。

她的前襟已经牢牢封好,然而他知道,里面没有胸衣,没有任何束缚。

那片袒露的白瓷般的肌肤重新浮现在他眼前,光滑细嫩,似乎轻轻揉捻就会留下痕迹。挥之不去。

雨声益发地大了,像洪潮,也像欲望。

他指尖无人察觉地颤了一下。

一切都好像很顺理成章。日本的纹身师有时甚至会提供特殊服务,用爱抚来减轻纹身时候的疼痛。情`欲是一种绝佳的麻醉药品,能教人忘了伤痛,不论这伤痛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但他忘不了。

忘情的亲吻与爱抚,浴袍的腰带承受不住欲念,几下便散。周霆深忽然松开她,拢上她滑落的衣袍,遮住那副白净漂亮的锁骨。

叶乔错愕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写着不解。她能感觉到,他分明也是想的。

周霆深饶过她腋下,帮她系腰带,下巴贴在她肩上,呼吸深沉:“吃完药好好休息。”

叶乔蹙眉,不能置信,又像威胁。

周霆深笑着咳出一口烟气:“明天几点的飞机?”

“三点。”叶乔机械地回答,被布料裹紧的身体渐渐回暖,眸子却骤冷。

周霆深手指替她系上结,甚至在她耳垂轻吻了一下,低笑:“我会想你。”

可卡丨因 06

机翼穿破云雾。

叶乔从杨城回到G市,一下飞机就遇到了粉丝接机。

这种情况是在她近来作品受关注度上涨之后才渐渐发生,申婷按照公司指令,安排她走VIP通道。她手上拿着一堆证件,把手机从肩膀上艰难落回手心,说:“其实乔姐你也可以出去,和粉丝打招呼。不然久了网上会黑你耍大牌。这年头偶像明星都走亲民路线,越把粉丝捧手心名声越好。连许殷姗那样的,粉丝都当她是温柔美人儿呢。”提起许殷姗,语气又不免忿忿。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当然懂。叶乔随口扯了个借口:“我心脏不好,医生禁止我去人多拥挤的地方。”

申婷乖乖闭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叶乔眼眶浮肿,不是累了就是心情不好。

千溪不知是不是又得到了程素的指示,自告奋勇来机场接她。谁知叶乔一上车就戴上了黑色眼罩,仰在后座补眠。千溪和申婷比划着打哑谜,申婷指指叶乔又摇摇头,用口型说:“好——像——心——情——不——好。”

叶乔被她们自以为动静很轻的小动作吵得不能安眠,摘下眼罩看着千溪:“你今天有事么?”

千溪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啊我今天白天休息呀,上夜班…”

她在叶乔冷幽的眼神里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问找她有没有事,连忙改口,更加吞吞吐吐了:“啊,其实就是好几天没见了,想你呗。”

叶乔说:“不说实话把你赶下去了。”

“不要嘛表姐!”千溪撅着嘴,手指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两道假泪痕,可怜巴巴地说,“是郑大少啊,他神神叨叨的,来问我你最近是不是有新欢哈。我当然说没有了…结果他发了张照片给我,吓死宝宝啦!居然是你邻居!”

叶乔:“然后呢?”

千溪避开申婷和司机,小声说:“然后我就把他骂了一通啊!郑少没事把人调查了一通,说你邻居是二世祖啊,背景不知道有多硬气。他爸从政,以前指挥捣毁了不少贩毒团伙,是个缉毒英雄,特别有名!但是好像因为这个,仇家挺多的…”

她喘一口气:“他家儿女都从商,过得很低调,表面上还是跟白手起家没什么两样。郑少那家伙满脑子塞的都是丝袜啊,觉得你懵懂无知不清楚人家背景,话里有话的,以为你被…那个…了。”

叶乔把眼罩搁在手边,仔细想了想郑西朔做这些事的动因。

昨晚在影院门口隔着一扇玻璃擦肩而过的时候,郑西朔一定还是看见了她。郑大少知道恐怕得气死。他难得控制住了暴脾气,没有当众戳穿,迂回地借千溪的口,谁知道千溪这个小丫头片子一心还是向着表姐,把实情毫不隐瞒告诉了她。

叶乔笑了笑:“你当笑话听就可以了。”

“不行啊!”千溪咬咬嘴唇,下定决心似的,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她,“就算郑大少的淫威再厉害,我也不会跑这一趟的!我这次来,主要是我看你那个邻居的照片越看越熟悉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结果就从我手机里翻出这张照片来了!你说像不像?”

叶乔随意扫一眼,眼睛却移不开了。

那是一张好几年前的照片,角度一看就是偷拍。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烈日下,严肃地抿着唇,英俊硬朗的侧脸比阳光更加灼人,夏服军装下一副好身材一览无遗。

叶乔仔细端详,照片上的脸虽然稍显年轻,但很明显便是周霆深:“照片哪来的?”

“我同学发给我哒。她这两天整理人人网照片找出来的,说是新生军训那会儿时候的教官,帅瞎一连少女啊。你知道我有存帅哥照片习惯哒…”

“你同学C大的?”

千溪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叶乔收回视线,没说话。

千溪回过滋味,知道准没错了,说:“真是他呀!”她强行挤出一个严峻的表情,“我跟你说,这张照片背后可是有一个腥风血雨的故事的!”

千溪打开微信,把和同学的聊天记录给叶乔看。叶乔莫名有些抵触,她有时宁愿只和人表面的模样相处,不去探究每个人背后庞杂的记忆与纠葛。但是真相送到面前,她还是低头看了那一眼。

千溪的同学画风跟她一样咋咋呼呼,说起八卦来几乎要在屏幕上手舞足蹈,有种在天涯连载莲蓬鬼话的感觉。好不容易才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你知道吗?我们系有个妹子当时可迷这个教官了,用他的部队番号和照片,人肉出了他的名字,还搞到了他的手机号。”

——然后呢?追到了吗?

——当然没有。人家根本不理她啊,据说妹子逃课出去送他礼物,他都退回来叫她好好学习,超高冷的。

——这么帅当然高冷啦。那妹子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

叶乔看到这一句,瞳孔骤然紧缩了下。胸口纹身过后的细微疼痛丝丝入心,像某种警告。

千溪的手指继续划下去,只有一个流言版本的事情原委——“据说是有一天晚上妹子去找他,然后就失踪了,警方过了一个月才找着的尸体。可惨了,据说是团伙作案,死之前还被轮X…太可怕了,挺漂亮一个小姑娘。如果不是他,肯定不会出这个事。”

大学里头出这样的事,传闻总是千奇百怪。但是这件事却不同于一般的女大学生失踪案。警方确定了犯罪嫌疑人,却没抓到,至今在逃。那些歹徒不是简简单单的社会青年,而是几年前一个贩毒团伙的余孽。他们本来不是冲着她去的,是那个女生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千溪同学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还用的是一种“世界纷繁复杂,还是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我这就去加班了”的语气。但是跟郑西朔的话一对上,千溪立刻觉得细思恐极。

她用一种鬼祟的语气对叶乔说:“表姐,你不觉得这个事…很蹊跷吗?”

正此时,车也到了叶乔家楼下。千溪想跟下来继续说,絮絮叨叨一大通,大致中心思想就是“被包养都不算什么,千万不要惹上杀身之祸啊”,被叶乔拦住,叮嘱司机把她送回住处。千溪还不甘心,叶乔皱眉,凉声道:“你演古装剧么?哪有那么多杀身之祸。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上上夜班别睡着。”

由于飞机延误,叶乔到家时天已经暗了。千溪委屈地站在黯光里愁肠百结,最后磕磕巴巴说出一句:“…我们夜班可以睡觉的。”

叶乔头也没回地走了。

时间赶得凑巧,电梯门刚刚合上,叶乔一按就开。

两扇金色的镰刀般的门缓缓开启,周霆深那张熟悉的脸就出现在她面前。眼圈和她一样泛青,风尘仆仆,看来也是刚从机场赶回来不久。

说曹操曹操便到。刚刚还鲜活地活在故事里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叶乔一时不能适从。

她不知该如何定义面前的这个人。

高校惊悚案件男主角。

郑西朔口中疑似包养了她的金主。

…昨夜拒绝了她的男人。

想到最后那一条,叶乔就有种把记忆磁带剪了重录的欲望。

比起那些或惊悚或猎奇或无事生非的传闻,不可否认,她更在乎的是最后一条。

男女之间一旦捅破了窗户纸,生米和水一起炖在锅里,要么煮成熟饭,要么只能一起倒掉。

这个人的复杂程度超乎了她的想象。但是那又怎样呢?让她在意的是,他居然对她没有兴趣。

女人的思维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周霆深帮她一直按着开门键,最后终于忍受不了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用砭入骨髓的目光把他从头打量到脚。他倾身扣上她的手臂,把人拉进了电梯。电梯门很快合上,微微的失重感之后缓速上升。

叶乔来不及开口,双唇便被他封住。他的亲吻像他这个人一样,有种嗜血的狂热。

嗓音却很温柔:“我改签了机票,坐你前面一班飞机回来。”

叶乔的声音尚有些破碎:“嗯?”

“有没有想我?”

只是一天没有见。叶乔在心里想着,然而嘴唇不得自由,只能在心里思量他越来越露骨放肆的语气。

周霆深的手更放肆,从她的袖口摸进去,手指轻抚她胸前连绵成画的创口。叶乔又痒又疼,勉强保持清醒:“监控…”她推开他,撇过脸维持基本的体面。

周霆深绵绵往后退了小半步,特意把向后并拢的步子踩得很缓,一倾身反而贴得更近。她在意的监控摄像头就在他们头顶,落在屏幕上活似一对一触即发的男女。

叶乔毫不示弱地对上他的眸子。

电梯骤停,周霆深单指长按着开门键,两边的门一齐打开,像一个非左即右的选择题。

他声音低哑,在她发间沉沉开口:“昨晚休息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