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绯嫣心乱如麻,左右张皇了片刻,便低头去解安全带。

男人按住她的手:“想去哪?”

“你管不着!”阮绯嫣甩开他的手,安全带一松,立刻打开车门。

刚刚下地,后座的两个男人早已下车候着,把她牢牢封在车边。

“你们做什么?!”

领头的也下车,呵地一声:“怎么,利用完我们办完事,就打算跑路?你以为你是哪根葱?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又是个雏,秦哥哪会陪你玩儿,还真拿自己当号人物了。”说着便将她拦腰抱进车里。阮绯嫣剧烈地挣扎,跪在车门边死撑着不进去,被不知是谁扇了一个耳光,后脑勺咚地一声撞上门框,眼睛刮过老旧门框上的尖刺,顿时血流如注。

她在剧痛之下厥了过去,软软歪在人手上。

打人的慌了:“这…这怎么交代?”

与此同时,车库的另一边驶来一辆车,前灯照向他们,尖利地鸣笛。

——“赶紧的,把人抛了,走!”

梁梓娆见那群人疾驰而去,才敢踩刹车,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簌簌发抖:“霆深…那边,那边好像有个人。”

周霆深透过车玻璃瞥一眼,觉得那身影尤其熟悉,下车去看。竟是阮绯嫣,她发丝凌乱,双目渗出的血从脸颊一直流到白色的大衣领上,不省人事。他凝眉,将人打横抱进车里,对还在发颤的梁梓娆命令:“开车,去医院!”

叶乔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周霆深。郑西朔来申请过数次探视,也被屡屡拒绝。倒是一个叫沈弈的陌生人要求会面,她却接受了。

来人风霜满面,见到她便连说“对不起”。

“赵墨她,太要强了,才会走这条弯路。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她被人落井下石,一直以为是你。其实后来我们都知道了,是许殷姗,她们都傍过同一个大佬,一直有龃龉,许殷姗出事之后就拉她做垫背。但是那会儿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听不进去,认定了是你,发作的时候就喊着要报复你。”

“她之前还请私家侦探跟踪过你,拍你的私人照片…”

叶乔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沈弈惊道:“怎么会呢?出了这样的事,你的家人,男友…”

“他们都很好。”叶乔打断他,“你不用觉得良心过不去。你不能接受她,抛弃她,都有你自己的理由,没必要因为别人犯下的错,觉得自责。”

沈弈怔怔道:“那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最爱的两个人,都欠过一笔债。”

她说:“我替他们还。”

杨城的正月里下了几场大雪,年关萧条地过去。

转眼柳枝抽出新芽,池塘栖居暖鸯,春去夏至,风荷一片。

半年里,叶乔因公众形象损毁而造成的经济纠纷一直没停过。从商业合作、代言广告、电影制作等方方面面,周霆深一手替她料理。阮绯嫣经过诊治,脑部创伤已经痊愈,只是眼睛失去了光明。花季妙龄的少女陡然失明,陷入自闭,整日整夜地不发一言,周家一直出面照料她的起居。徐臧的病情在叶乔入狱后愈发险恶,周霆深时常会去探望。一开始两人都有打不开的心结,久而久之,经历几番生死关头,徐臧反而放下旧事,能和他平静相处。

一眨眼,到了叶乔出狱的日子。

历经长久到摧人心肺的期盼,果真到来的这一天,却显得太过平凡无奇。

梁梓娆走进周霆深的办公室,把他手里的文件抽走,说:“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周霆深拉回一页纸,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盖完公章,才将一切杂物都锁进抽屉,起身道:“我去接她。下午请半天假。”

梁梓娆看着他的背影,好气又好笑,他什么时候按时上下班过!

他平静地走进电梯,下达车库,走向座驾的脚步却不由得加快。

深蓝色的卡宴疾驰在杨城的高速公路上,车胎和柏油地面高速摩擦发出的隆隆声掩盖过世界的一切。

直到临近那扇大门,才仿佛近乡情更怯地缓了下来。

叶乔从高墙铁门中走出,眉眼素净无妆,曾经秀逸的三千青丝变成了干练的齐耳短发,穿着简简单单的一件棉t。早已守候在大门外的媒体一拥而上,闪光灯密集如潮般响起,记者高亢的声音此起彼伏,叶乔一直保持沉默。周霆深踩下油门加速,将人群冲散,在叶乔面前停下。

惊慌的人群镇定下来,有摄影记者举起相机拍下这一幕。

周霆深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向叶乔递去安静的一眼。

叶乔站在原地未动,眼眸清澈干净,迎着他的目光。良久,才慢慢坐了进去。

凌厉的车尾一摆,扬长而去。

周霆深甩开追拍的娱记,问:“去哪里?”

“不想回家。”叶乔看着茫茫前路,说,“听你的。”

十五分钟后,周霆深停在了伍子的会所门口。大厅里的迎宾人员已经换了一拨,高挑的侍应小哥戴着领结,帮他们向伍子通禀。伍子迎出来,哎唷一声:“深哥没跟我说今天嫂子要来啊…你们几个,让厨房多做几道菜!今晚给嫂子接风了!”

一番寒暄后,两人进客房休息,却相顾无言。

“我去洗个澡。”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半年的时光说长不长,却营造出无形的距离感。叶乔想要洗去那个地方的味道,洗去这半年来的残缺,可是脑海里他更换的发型,崭新的衣物,都让她意识到分离的存在。

花洒的声音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周霆深想收拾出一个合适的心情面对她,却是徒劳。

阮绯嫣带着哭腔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我对她说,是她欠我的。我只是想让她被拘留,被人怀疑,名誉尽毁,没有想让她真的被判刑…只要她自己肯澄清,靠你们家能请到的律师辩护,肯定不会这么严重!是她自己不愿意说!”

旁人也许不明白,可是他却知道。

她在为他赎罪,可是却让他更加罪孽深重。

等到叶乔出浴,周霆深这才有时间,好好地看看她。

下巴尖了,早先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瘦了回去,发尾被剪断的地方泛着刺人的光泽,仿佛根根扎在他心上。

叶乔发现他的目光,轻轻靠近,抱住他的腰:“没关系。”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沉沉道:“你来了就好。”

失去曾经奋斗的一切,事业,名誉,半载的自由。可是无妨。我终于可以,没有负罪地说爱你。

“有关系。”周霆深从喉咙口挤出三个字,又重复一遍。

叶乔以为自己会一如既往地平静,然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润。她深吸一口气,说:“不要想这些了。你还欠我很多很多东西…”她仰头牵起一个微笑,手指拨开浴袍,露出锁骨下依旧清晰的藤蔓,说,“它还在。你还没有把它画完整。”

那间纹身室已经许久没有启用。

用过晚饭后,伍子把钥匙交给周霆深,拍拍他的胳膊:“嫂子人真好,听说我媳妇快生了,把红包都提前给上了。你们什么时候办酒,可千万别因为那事儿…”

“放心。省不了你那份礼金。”周霆深接过钥匙,向后退两步。

一转身,走廊光线暖沉,叶乔早已在尽头等着他。

第51章 【大结局】

同样的软榻,同样的灯光。

叶乔仰起脖子,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轻笑,轮廓分明的锁骨随着她的笑声微微起伏。

周霆深戴上手套,问:“笑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在这里的时候,你对我说,‘这是一辈子的事’。”

周霆深握着排针的手轻颤,眼眸一黯:“记得。”

那会儿她说,一辈子的事太多了,本来就没几件由自己掌控。

那时他有料到今日吗?

竟有一天,一向心狠的他,会对一个人下不了手,器械发出嗡嗡声响,排针接近她的肌肤的时候,他心尖会突突地跳两下。

她心口的藤蔓里,其实藏了一朵菩提花,隐匿在线条间。

她生来便缺乏自由,像藤蔓,被禁锢在所依附的他物上,不能自由生长。然而却绽放,在他的指尖心上。

叶乔不再忍耐,痛时哀吟出声,眼里蒙着雾。周霆深托住她的腰身,俯身吻她,在刺完图案的那刻褪下手套,滚烫的掌心覆上她脱力的身躯,从背脊一直抚到尾椎。叶乔触到他掌心的湿汗,轻轻一哆嗦,疼痛的余韵和背后的热息让人意识模糊,她纵情缠吻,却听他翕动双唇,喃喃道:“乔乔,嫁给我。”

设想过许多次的三个字,果真等到的一刻,却不觉得沉重。叶乔没有犹豫,笑着说:“…嫁呀。”

三天的封闭,隔绝开外界此刻的揣度与非议。

道歉会择定在十天后召开,叶乔仔细挑了一件黑色正装,对马上要面对的舆论压力不以为意。周霆深一言不发地送她去发布会现场,她下车前还绽着笑,左右侧了侧脸:“怎么样,发型有没有乱?”

周霆深顺着她烫了一个弧度的短发摸下去,摸到发尾空空落落,又攥起了拳:“别去了。乔乔,你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需要的。”叶乔握住他的手,用柔力让他慢慢松开,“我一意孤行,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信任我的人,支持我的人,包括所有跟我签订过合作的商家以及片方,我欠所有人一个交代。”

大厅内,□□短炮早已架设完毕,记者们守候着主角的光临,早已为今天的娱乐版头条撰写好了标题。

但就在叶乔走进来前五分钟,一个震惊众人的消息传到了各大媒体记者的手机上——赵墨跳楼了!

一炮未响便摔落的新人女演员,由于同时身为几大娱乐圈事件的中心人物而备受关注。赵墨于今晨纵身跃下三十层高楼,当场死亡,留下一封遗书。家人公开内容中,提到赵墨曾受人唆使误入歧途,在精神不清醒时陷害叶乔。赵墨的未婚夫沈弈也站到镜头前,确认赵墨生前心理状况非常糟糕,对叶乔的指控全不足信。

周霆深坐进观众席的时候,耳畔尽是记者们的窃窃私语:

“居然反转了!那今天这道歉会还开不开啊?”

“不知道啊,你说叶乔要真是无辜的,早澄清了,干嘛一直一声不吭,还召开道歉会?”

周霆深环顾一周,目光定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布褂,儒雅如青松孤竹,静静地望着叶乔。后者一身黑衣,在台上款款落座。

有跑过书画展的记者认出来:“那不是徐臧吗?听说他身体不好,连自己的画展揭幕式都只露一下脸,怎么会在这里?”

场上,叶乔调整话筒,声音沉定:“今天,我回到我的家乡杨城,为我曾犯下的过错,向社会各界致歉…”

刚开一个头,就有记者举手打断:“叶乔!赵墨自杀和你有关吗?你选在这个时候召开道歉会,是不是因为早知道了赵墨的消息,为自己澄清?”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知情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个实习记者。到底是初出茅庐,居然中场打断,而且事先没做足功课,不知道叶乔早在十天前就定下了道歉会时间。

然而叶乔颇具气度,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有些事,我一直在等时间抚平。干净的池子里,被人泼进污水,好像变得脏秽,但只要有干净的水源在,经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恢复清澈。争辩没有意义,也不足以服众,但时间会让真相浮出水面。”

她平静地说:“赵小姐的事,我也是开场前才知道。我对她的遭遇表示遗憾。她的过世,也让这个自净的过程,提前到现在。我很感激她,能在生命的最后为我说出真相。”

人声渐落,叶乔淡淡地开口:“我的私人恩怨,不仅让我自己、我的家人、和许多支持我的人,受到了伤害,也令我的经纪公司,信任我的厂商蒙受损失。这件事无论我无辜与否,造成的伤害都已不可挽回,我会将我接下来的时间,贡献给公益事业。也恳请各位,能给予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末了,她起身,向众人深深鞠躬:“对不起。”

全场静默。

道歉会到这里,原本已经结束。叶乔下台时,主持道歉会的经纪人却上台,说:“下面有请叶乔的父亲徐臧先生致辞。”

消退的声浪又一次达到顶峰,徐臧上台时,无需特意介绍,他的声望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位主笔兴奋——当红影后叶乔竟出自书画世家,生父是画坛巨匠徐臧!先前关于叶乔未成名前便出入豪宅、与多位上流人士过从甚密、甚至早期借顾晋上位的传闻都不攻自破。拥有这样的家世人脉,哪还需要靠潜规则?

徐臧迎着密集的闪光灯,站在叶乔方才的位置上,合起双掌:“不请自来,多有唐突。”

他坐下,没有发言稿,闲话家常般,说:“乔乔是我的女儿,自小身体不好,受过很多苦,长大之后能有现如今的成就,身为父亲颇感欣慰。但是半年来,负面消`息非常多,媒体和大众对她有误会,我非常理解。因为家庭的恩怨,让各界蒙受损失,是我们父女不想看到的。因此我今天来这里,是希望宣布一个消息。”

“我以私人的名义,成立基金会,将现有的画作集结拍卖,拍卖所得,全部捐出。”

“恳请诸位,给小女一个弥补的机会。”

叶乔愣在场边,后面的话都不再听得清。

那是她的父亲。如果今天没有赵墨的消息机缘巧合为她平反,徐臧这席话,本是在为犯了错的儿女,争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她赧于面对他,然而十年的反目斩不断血缘的牵系,即使她一遍遍地让他的荣誉蒙尘,他依然倾尽全力,为她撑起保护·伞。

周霆深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双手捧住她的两颊,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水泽:“哭什么?你爸前几天才出院,你这趟出来也没好好见过他,不上去说说话么?”

场中渐渐已响起拖拽椅子的声音,道歉会结束,徐臧也往后台的方向走来。

她记忆里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因年事渐长而微微佝偻,脚步却依然沉着从容。

经纪人和几个工作人员拥着徐臧前来,熟悉的身影在他们面前停住。

徐臧看了眼周霆深,微微弯腰,凑在叶乔面前:“我的乔乔怎么哭了,不想见到爸爸吗?”

叶乔欲否认,张口却哽咽,两颗豆大的泪珠断了线般坠落。周霆深把泣不成声的叶乔按上肩,轻拍她的背,笑道:“她就是一下太激动了。”叶乔在亲爹面前脸皮薄,又哭又笑地挣两下,被他牢牢摁着。

徐臧直起腰,板下脸道:“哎,你这小子!”

周霆深这才放开她。叶乔看着他恬不知耻地笑,耳根涨红地转头,怯怯喊:“爸——”

徐臧拍拍她的肩:“好了,跟爸爸有什么过不去的?”

“爸爸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叶乔眼眶一酸,用力将他抱紧:“爸,对不起…”

杨城的夏日,在这一波热潮后,日臻炎热。

仲夏之末,搁浅半年的电影《无妄城》一经上映,取得巨大成功,叶乔跻身华语电影界最受瞩目的影星之列。立秋,叶乔与恩师赖致诚合作的新影片也登陆院线,与顾晋的回归之作同档竞争。然而顾晋新作反响平平,从前立意与市场的两相平衡愈发趋向于商业,灵气尽失,令不少影评人颇感失望,以为江郎才尽。

仲秋,徐臧的国际巡回作品展也如期开幕。叶乔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揭幕式,并将叶乔基金会的启动仪式一同举行。基金会旨在帮助更多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改善国内器官捐赠环境,呼吁遗体捐赠。凭借叶乔本身的知名度,基金会一经成立便广受关注,首例手术成功案例竟是阮绯嫣。

重拾光明的少女性情大变,恢复了正常生活能力,变得少言寡语。周家不放心她一人在外,把她的学籍转到杨城读高三。

回归学校的第一天,到处都是徐臧莅临讲座的海报。

一起降临的,还有一个消息:徐臧将他的私人财产,全数转移到刚满十八岁的阮绯嫣名下。

可是于事何补呢?她的妈妈回不来了。回不来的,还有她成年以前的人生。

阮绯嫣坐在大礼堂的最后一排,看着那个曾经深深憎恨过的人,想落泪,然而泪腺受创之后,再也没有了眼泪可流。

她第一次理解了她的妈妈。

那个离开她太早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还清了周家的恩情,也甘愿去挽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生命。而她却将这一切,变成了仇恨。

讲座到末尾,掌声雷动。演讲席上的徐臧向所有人宣布:他的画作拍卖会将由ferra承办,定于十二月举行,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