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说了,她有苦衷!”桑氏讽刺道,“稍待局势缓和,她就迫不及待的拿戚氏来压我,一天到晚在我跟前说戚氏多么温柔卑弱,照顾皇甫仪多么周到,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后来,呵呵,皇甫仪终于成全了她们。让她们二人真成了婆媳……”说着,她笑出声来,“这里我要替皇甫仪说一句,做的好!”

少商泄气道:“荼夫人哪里是真喜欢戚氏,她不过是拿戚氏来断绝夫子和叔母您的婚约,等着以后再找更好的新妇呢!”

桑氏淡淡一笑,一针见血道:“你不知道。荼夫人这种人,永远不会满意任何一个新妇的,若是可以,她恨不能自己嫁给她那前程远大的儿子呢!”

少商险些呛着口水,又惊又笑,上前抱着桑氏的胳膊,用脸蛋揉着柔软的细布袖子。她就喜欢这种又刻薄又直白的讥讽!

桑氏抚其面庞,柔声道:“你相信叔母。皇甫仪娶了戚氏,是对戚氏最大的惩罚。他辞官归隐,则是对其母最大的惩罚。其实后来,他什么都明白了,只是说也无用了……”

少商兴味道:“叔母倒想得开,什么都放下了。”

桑氏笑了笑,侧首回忆起来:“当初和皇甫仪退了亲,要说不伤心是骗人的,我本已无心再嫁,可父母兄姊每日长吁短叹,动辄哭天抹泪的,我就想还不如嫁了算了。”

不过她不是自暴自弃的性子,就算要嫁人也要好好嫁,做不到恩爱缱绻,至少要互敬有礼,“其实,当时我虽误了花期,名声也不大好,但仗着父兄家世也不是没人要。山上那三五个性情温厚和善的未婚仕子中,我最后挑中了你叔父,一来嘛,他时常偷偷瞧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二来嘛……”

她笑倒在案几上,“不是我自夸,整座白鹿山,算上山下的两座县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叔父更俊秀美貌的年轻公子了!”

“叔母,你这样以貌取人好吗?”少商也想笑,却板着小脸。

桑氏掩袖笑道:“所以我已不恨皇甫仪嫌弃我容貌了呀!对着你叔父的脸,哪怕之前两人不熟,日子也能好好的过下去。”

看对面女孩板脸瞪眼,她欢乐了半晌,才道,“好,我不笑了……嗯,刚成亲那阵,我和你叔父都束手束脚的,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当时想的是,我嫁他后,吃穿用度都不如娘家的好,未免对不住我。我想的是要尽力帮衬你叔父,做好程家妇,谁知后来……后来……”

桑氏微微而笑,神回往日,在少商的追问下只好继续道,“有一日,你叔父看天高气爽,就领我去踏青野游。他不知该和我说什么,就拉着我漫山遍野的跑,我俩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他以山中野花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戴在我头上,谁知那花环编太大了,一下就滑到我脖子上,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他脸红好像做错事的稚子般。那时我便想,能嫁给他,真是太好了。我要跟你叔父好好过下去!”

少商心中替叔父叔母高兴,嘴上却道:“是呀。自那以后,你们一有空就到处踏青玩耍!我听老程夫人说过的!”有时这俩货还要拉上老程县令阖家一道郊游野餐。

桑氏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不无惋惜的叹道:“唉,我和皇甫仪一道长大,其实细想,我们颇为相似。我不爱抚琴,爱吹箫,偏他也爱吹箫,我只好耐着不喜去学琴。后来嫁了你叔父,他倒爱抚琴。我们一道研读新得的曲谱,闲了就合奏一曲。老大人曾说,这才叫姻缘呢,何必迁就来迁就去的。”

将少商揽在怀中,轻轻抚摸她柔顺乌黑的发顶,桑氏对她道:“皇甫仪不是坏人,只是……”她怅然道,“只是没弄明白。”

少商其实不是很懂,勉强点点头。

两日后,程府众人用过晚膳,程娓照例去读书,双胞胎被赶去早早睡觉,只剩下程止夫妇和楼垚少商在庭院闲聊。少商见月色皎然如玉,便央求叔父叔母合奏一曲。

程止一面调试琴弦,一面豪气道:“成!今夜就让你们饱个耳福!当初我苦练这支曲子足有两个月,才博了你叔母一笑的!”

桑氏眨眨眼,笑而不语。

程止起手一拨,声如转珠清亮,桑氏柔和的萧声随即跟上。少商听出这叔父叔母常爱合奏的一曲《郑风.出其东门》,当即心领神会,莞尔一笑。

曲述情声,悠扬婉然。桑氏吹着萧,心思回转。

她自小主意笃定,但无人知道,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的是怎样的感情。是不是当初只要皇甫仪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对她软玉温存她就满足了?

直到程止向她弹起这支曲子,她才明白:她可以吃苦受罪,可以忍受冷言冷语,但她要的是如诗中那样专一不二的情意。

桑夫人侧脸去看丈夫,满眼都是深挚的情意——谢谢你,在我自己都已经放弃的时候,给了我最想要的。

少商看去,只觉桑夫人望向程止的目光潋滟如波,其人更是面泛红晕,那股喜悦之意仿佛要溢出周遭,平凡的面庞被这一映,竟然容色照人了。少商暗道,真该叫皇甫老头来看看,好叫他死心。

谁知人是经不起惦记的。少商刚有这个念头,高高的县衙后宅的墙外忽传来一阵苍老浑厚的男子歌声,唱的还正是此曲——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庭院里众人一愣,都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但面面相觑,无人开口,只有楼垚惊呼出声:“是皇甫夫子!”

此时程止和桑氏都停了琴萧,墙外的皇甫仪却犹自在唱:“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歌声嘹亮低沉,还带着几分暗哑,仿佛从远方传来,粗粝的石块敲打在冰面上,扯着声带的疼意,明了一切后的懊悔与痛苦——少商没有出言讥讽,只静静倾听。这是她迄今第一次对叔母的前未婚夫抱持着平和中立的态度,没有任何鄙夷讥诮之意。

她想,她明白叔母那句‘皇甫仪不是坏人,只是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这两日她听楼垚讲皇甫仪的经历,知道他不但学识渊博,还勇于任事,就如古时纵横七国的苏秦张仪,以文士之躯游说于诸侯之间,消弭了许多兵凶灾厄。一个并非小肚鸡肠的当世豪杰,只为少年时的那么一点不甘心,怎会牵挂桑氏十几年之久。

皇甫仪不但没有弄明白未婚妻心里所想,也没弄明白自己心里所想。

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皇甫仪在墙外反复将《出其东门》唱了三遍,然后马车上的铜铃之声响动,越来越远,飘然离去。过得片刻,外面仆从来报:“皇甫夫子与前边门房留话说,他有陛下所赐的节令,今夜就自开城门离去,然后入山隐居。待数年后诸事看开了,兴许会再来叨扰老友。”

程止点点头,转而去握妻子的手,桑氏反手握回去,含泪带笑:“他能看开就好。这么久了,我也盼他能过的快活些,不要纠缠于过去了。”

庭院里静默了许久,不是很在状态的楼垚干笑两声,道:“那……什么,皇甫夫子歌倒唱的不错,以前在都城从没听过……”

程止夫妇本来心头怅然,听到少年呆头呆脑的话,不禁摇头失笑。

眼看夜色已深,众人起身走出庭院。

楼垚大步走在最前面,程止追上去拍少年的肩头,说什么要对吾家侄女好点云云,桑氏留缓脚步,转头轻问少商:“你觉得如何?”

少商撇撇嘴:“皇甫夫子也真是的。读书入仕都这么好,偏在这种事上稀里糊涂。都是太过自负的缘故,不然,这世上怎有人会弄不清自己心里喜欢的是谁呢?”

桑氏脚下一个踉跄,深吸口气:“……你说的,不错。”

然后默默的看着漂亮的女孩犹如颤动的花枝般,轻巧几步追上丈夫和未婚夫,大喊着‘叔父,你又欺负阿垚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诗经.郑风.出其东门》。

原文: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释文:

我走出了城东门,只见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但不是我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乐又亲近。

我走出了外城门,只见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佩巾,才让我爱又欢欣。

评: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这是写男子表示对爱恋对象(或其妻子)专一不二的诗。

第50章

阳春三月,上旬巳日将至,作为(暂代的)的父母官,程止需要为百姓主持祓禊仪式——就是领着百姓到河边泼泼水洗洗澡,去除之前一年的晦气阴霾。

至于高门女眷,虽然不至于真的赤身露体的去搞天体运动,不过也会穿着单薄许多,还要拿帷幔圈起来挡着。楼垚嗫嚅着问少商那日能不能给自己泼一瓢水,以示祝愿。

少商笑嘻嘻道:“行呀。不过那日我要穿袒侧肩的襜褕,你穿什么呀?”这身子的两道锁骨纤细如蝶翼,超级漂亮的好吗。

楼小公子当即脸红如酱油烧肉,也不知脑补到了什么,捂着鼻子跑了。

可惜,上巳节的前一日,程老爹和萧主任从天而降。严格来说,夫妻俩是相隔半日前后脚莅临滑县的。这下少商别说露锁骨了,坐言起行都得规范起来。

程始答应婚事时十分痛快,事后回味又莫名舌根泛酸。待招安工作全部完成,率军回都城时途径东郡,便领一队护卫急驰来滑县来看女儿,顺便审查未来郎婿。

而萧夫人也被这桩婚事打了个猝不及防。

先是楼家二夫人托人来说亲少商,不等她平息错愕,又收到楼垚之父从青州寄来的恳切求娶信函(其实这信原是寄给程始的,写信时楼垚父亲还不知道未来亲家就在近旁)。萧夫人刚刚认真考虑起和楼家结亲的可行性,就收到丈夫的加急书简,说这婚事他已答应了,还和楼二大人互换信物了。

萧夫人一阵气恼,也懒得理睬丈夫心中那点小九九,索性启程来滑县当面询问程止夫妇,顺便接女儿回都城。

“但凡碰上嫋嫋的事,你们兄长就拿我当贼防备呢。”萧夫人不无自嘲。

桑氏笑道:“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别对少商太过了,当心反噬的厉害。”笑过后,她又问家里一切可好?

萧夫人道:“胡媪陪着君姑将后园的花草都拔了,这会儿正商量播什么粮种呢!我看精神倒比以前好了,姎姎还在学打理庶务,性子老成不少,也敢给人翻冷脸了。”

“那现下你看少商如何?”桑氏笑盈盈道

萧夫人沉吟,闭眼叹道:“你将她养的很好,……比我好。”

分别数月,女儿不但身量袅娜匀称,皓齿明眸,原先凝在眉宇间的那股戾气已消散不见了,看人的目光也不复往日阴郁孤僻,反倒透着善意和调皮。大约是见识经历了许多,如今女孩周身的气度豁达自然,举止文雅中透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天真明媚,叫人望之生喜。

桑氏左右顾盼,显摆道:“你看看,我这里还是少商画了图纸改建的!”

跟着桑氏的目光,萧夫人四下一看,这间内室也不知怎么弄的,屋内温暖却不憋闷,更兼光线明亮,气息通透。

“前阵子,少商还给我挖了座沐浴用的灶,连上她找人新箍的大木桶,多冷的天都能在里头泡着。从砌砖到引水都是她的主意,简单又省钱,那些匠人没有不服的。”

萧夫人轻叹口气。

她过世的生母哪怕生下七子一女了,还是腰若折柳,形如少女,面庞荏弱明净,外面多少兵荒马乱家破人亡都打扰不到她安享富贵。现在少商长开许多,容貌几乎和生母一个模子里出来,可反倒愈发不像了。

县衙后宅不算大,从外面隐隐出来程始浑厚的呵斥以及女孩气恼的声音,间杂着程止幸灾乐祸的笑声。妯娌俩听了,俱觉好笑。

萧夫人不无担忧道:“阿垚也是楼家娇养出来的幺儿,你们兄长下手可别没个轻重!”

桑氏笑道 :“阿垚虽年少,可弓马刀剑都还来得,不是绣花架子,你放心!何况,有少商在呢!兄长也就是吓唬吓唬罢了……对了,说起来,这婚事姒妇怎么看?”

萧夫人无奈道:“都互换信物了,还能如何!”

桑氏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快,缓和道:“说实话,这婚事若非兄长一口应下,而是交由姒妇来料理,您会如何?”

萧夫人沉默片刻,干脆道:“我不瞒你。那日楼家托人来问亲事,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唉,少商桀骜不驯,在都城里的名声又不见得好,哪怕阿垚再喜欢,我想楼二夫人也要迟疑的,谁知……”她摇摇头,“这么快!”

桑氏笑道:“如今何昭君嫁去了并州,阿垚的母亲正面上无光呢,再耽搁下去,怕是何昭君孩儿都要生下了,他们能不快吗!”

萧夫人点点头,又迟疑道:“你说,少商嫁的这么好,将来姎姎的夫家要是没楼家的门第高,葛家会不会心生埋怨……?”

“你又来了!”桑氏用力放下碗卮,道,“我早跟你说过了,雄鹰和家雀不能一样养!嫋嫋这样的相貌秉性,是遮盖不起来的!”

她心想,萧夫人还不知道凌不疑呢,不然更有的闹了,“姎姎自有她的好处,将来也会姻缘美满的。你当初也说过,门第高不高与日子好不好过有甚干系!怎么,嫋嫋可以低嫁然后安心度日,姎姎就不可以了?”

萧夫人倒也没生气,叹了口气后,语气缓慢道:“其实我现在也想开了,许多事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楼大人在信中说,起初他也是犹豫的,便遣人去打听。巧了,正看见你们一行伤的伤,病的病,蹒跚车行往滑县而去。途中人困马乏,不堪者甚众,偌大的车队竟由她一个小小女娘主事……”

桑氏想起彼时自己腿伤,丈夫又哭又悔的,窝在车中死活不肯出去。

她不由得脸上一红。

“楼大人言道,不论都城里风传如何,他手底下的人,看到的打听到的,都是少商的好处——有担当,有胆识,孝顺叔母,体贴老程大人家的遗族,聪慧练达,还有一副怜弱悯孤的热忱心肠。楼大人还说,脾气好坏只是末节,少商年岁还小,将来慢慢教就是了。”萧夫人继续道。

桑氏失笑:“哟,看不出阿垚的父亲这么宽厚和气,少商将来有福了。”

萧夫人苦笑一声,不无惨淡道:“我自己的女儿,都不知道有这么多好处,楼大人一个外人却能看出来。舜华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桑氏看素日刚硬自负的姒妇如今竟一脸失落,自我怀疑,她不由得心头一软,宽慰道:“少商要学的还多着呢,单一个‘自作主张,自负本事’就能把我和她叔父吓出身冷汗来!你不知道,之前少商还想自己开窑烧砖呢!可吓死我了,水火无情,稍有不当,窑炸了,砖爆了,烫到烧到脸上身上可怎办?!”她拍着胸口,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萧夫人失笑:“你劝了,她还是听的。可如今我说话,也得她肯听才行呀。”

桑氏轻道:“……这孩儿,只肯听待她好的人。”

萧夫人默然不语。

程始是溜号出来为难(划掉,考校)未来郎婿的,又有女儿在旁瞪大了眼睛盯着,除了射箭马刀意思比划两下,他拿手的甩掷石锁什么都没能亮出来。

“阿父你这是干什么,难道考校出阿垚不好,你还能从楼伯父那儿把信物讨回来不成?”少商叉着腰,忍笑道,“阿父,我告诉一句至理名言。婚事定下之前,要多探查探查人家的不足,婚事一旦定下了,就要多看人家的好处,这样日子才会好过!”

程老爹也是老司机了,哪里会被女儿难住,见楼垚已被仆从扶下去擦药了,便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我是替你试试他武力如何。郎婿弱些才好呢,将来你们吵架,你也能和他对打两招,免得等父兄来救时,看到你一副鼻青脸肿!”

少商气结,大声道:“阿父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呀!”敢家暴她,借他十个胆?!

既然婚事已定,就不能放少商在外面继续开心了,该走的礼数流程走起来,该懂的礼仪套路和基本世家谱系赶紧培训起来。

当夜,萧夫人就吩咐家仆替少商收拾行李。正忙着,楼小公子羞羞答答来问‘能否随程家一道回都城’。萧夫人无语望屋顶,半晌后勉强应下。同时她心中轻哂,难怪三弟夫妇这样老神在在,笃定轻松,看少年对女儿的这份黏糊劲儿,显然是已被牢牢拿住了嘛!

萧夫人是雷厉风行之人,车队修整两日,第四日就拎上女儿启程,楼垚照例骑马随行车旁,一脸遗憾着未婚妻不能和自己同骑共行。

少商恋恋不舍的和桑氏道别,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劲的叫桑氏注意身体养护伤腿,口口声声哽咽真挚,萧夫人在旁看的酸溜溜的。

发酸的不止她,还有在冷风中立了半天的程止。他状似自然的将妻子的手从侄女手中抽走,然后一脸关怀的念叨了几句陈腔滥调。

少商怜悯的看着自家三叔父。

程老爹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小事放手,大事心里门清。萧夫人看着强势,但程老爹拿定主意的事,她也鲜少能改动。可三叔父,肚肠远不如面孔标致,被桑氏拿在手掌心且不自知,还总爱洋洋得意,可见当年该长到脑子里的营养都长到脸上去了。

程止也怜悯的看着侄女。

自家兄长自己知道,程始自小就从头顶到脚底都透着一股子敦厚实诚。说假话时像真话,说真话时要是没把人煽出泪来,那就算发挥失常了。萧夫人更是刚强烈性,智计百出。侄女再厉害,还能翻过这夫妻俩的手掌心去?一个弄不好,又要摔杯为号上杖刑喽!

程止摸摸侄女的头:“回家后,多听你阿父阿母的话,不要再犟了。”

少商拍拍叔父的臂膀:“叔父你也多听叔母的话,别东想西想的,听叔母的准没错。”

叔姪俩都在肚里觉得对方可怜,一时竟难得和睦,不再互怼了。

竹鞭扬起,车队启程,少商从车窗遥遥回望,只见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要回都城了。希望能早些和楼垚结婚,然后随他外出任官,那才真叫天高海阔呢。

第51章

回程路上无惊无险,风调雨顺。

前有假公济私的程老爹领大军开路,后有萧夫人手下那饱经战火洗礼的卫队开路——据说这支卫队素日只听她一人号令,连程始都得居次,号称同等人数下还从未被攻破过防线。

但愈临近都城,少商和楼垚就愈发委屈。

在外州外郡还好,一俟进入司隶境内,萧夫人直接按照和亲公主的规格来约束女儿。

别说游山玩水了,连马都不让多骑。那辆崭新的金红色小轺车被可怜兮兮的挂在车后,少商都能听见它嘤嘤嘤的哭泣声。置身于精致安稳的辎车中,谨守淑女的各种礼仪,她闷的都快发芽了。这几个月刚得来的温润舒适的浅蜜色皮肤,这一路憋在马车里又迅速白回了饥荒式的苍白。

萧夫人其实不反女儿骑马,她自己文武双全,本就十分赞成女孩该学些弓马本事,只不过一旦放女儿到马上,必然又会和楼家小子齐头并肩,言笑无忌。已经临近都城了,官道上来往人流愈发密集,虽说时人风气再开放,谨慎点总没错。

少商本想找程老爹求求情,谁知因之前过分护着未婚夫而惹恼了亲爹,这会儿程始双手双脚赞成让小两口‘规矩’些——他自己成婚前连萧夫人的手都没摸过,姓楼的竖子还想怎么地?!

车帘掀开一角,塞进来一个束有锦绳的精致木盒,少商连忙解绳开盒,扯开其下的油布,里面一片金灿柔润,竟是甜香四溢的桃果干。

少商用竹签子插了尝着,朝车外随行的马上少年笑道 :“阿垚你说的没错,果然比都城里的那两家铺子做的好吃!”

楼垚适才长途驰马一个多时辰,此时正是满头大汗,可看见未婚妻比桃果干还甜的笑容,竟是疲累全消。他笑得宛如一只熟透裂口的大蜜桃,道:“这里离都城也不远,你若喜欢,以后我常叫人买给你!”

少商扬起小鸟般秀丽精致的眉毛,却故意一副薄怒道:“你也是,叫家丁去买不成么?还亲自跑一趟,可累坏了!我看看,诶唷,鬓角都汗湿了呢!来,我擦擦!”

然后楼小公子就乖乖将头伸过去让未婚妻从车中伸手出来擦拭汗水,望着少商美妍清澈的笑靥,他乐呵呵的险些一头撞上车顶。

“哎呀,这可不成。你脸上这么多汗,身上还不定出多少汗呢!快回你自己车里,换身里衣再出来!”少商一脸忧色。

楼垚连声不用,女孩便瞪起漂亮的大眼睛,嘟着红滟滟的小嘴,轻轻发嗔起来:“你不听我的话了么,那我以后都不跟你说话啦!你若是因此受了风寒得了病,我这辈子都不吃桃果干啦!”说着便作势要将那果干盒子丢出车外。

楼垚哪敢不听话,立刻要回头去更衣。

“诶诶,等一下,来你也尝一片……来来,张嘴,欸,好甜?”女孩用竹签挑着果干伸出车外,楼垚一口叼了去,乐颠颠的打马而走,晕头转向之际径直骑过了自家辎车,回神后又讪讪的返骑四五丈。

策马侧骑在旁的萧夫人看了这一幕,暗自摇头叹息。

在她眼里,侄女程姎性情温厚,顾全大局,不尖锐不使性,和善可亲,可这些贵重的品性与女儿身上的那股子鲜活灵妩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她也是过来人,如何不知道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眼里,程姎不过是一张安实可靠的案几,牢固结实耐用,而少商却是皎洁的月儿,醉人的春风,动人心魄的云海雾涯。

更何况,如今她已知女儿也并非只会作娇而不通庶务。

与侄女相比,女儿所欠缺的不过是常识和章程,机变干练犹有过之。她费去许多力气才让程姎知道如何对下恩威并济,结果少商却无师自通,将整座医庐打理的井井有条,驱使那许多医者学徒和仆从奋力劳作。

灾后重建处处需钱,少商自不能悬之以利,只能诱之以名。每位从头干到尾的医者,离去前都能得到程止亲写的白绢文书一卷,上面叙述了其人如何仁厚医心,如何勤于任事毫不推脱,末了还加盖县令官印,以示嘉奖。

甚至女儿还用那口钱箱里剩下的钱买通了巫祝,时不时来医庐设乩坛占卜一番——今日算到这位仁兄日夜不分的救死扶伤,来世必得福报,会大富大贵儿孙满堂;后日算到那位伤者无辜受戕害,天道为之不忿,这辈子没享完的福气来世必会加倍补上……既振奋了众人斗志,又安抚了哀恸情绪,一举两得。

萧夫人又叹了口气——

再说了,楼垚又非长子。长子宗妇需要稳重得体,幺儿新妇活泼爱闹些又有甚妨碍,何况她算账管事样样来的,和儿子感情又好。她想象,倘若程筑想娶这样一个新妇,大约她也会答应的。

真论起来,这桩婚事基本女儿自己挣来的,自己和丈夫没费半分力气就攀到了世家大族的亲家。按照巫士的说法,这样的女儿简直是投胎来还债的,父母之前不曾抚养,之后自行解决婚嫁大事,一点不用操心。

萧夫人苦笑着摇摇头。她自小不爱求神问卜,如今竟开始信这个了。

车里的少商得意洋洋的吃着零食。其实她以前就隐隐觉得自己很有做戏的天赋。

在老家犟头倔脑那是没办法,进了大学后,她心知一流学府里必然藏龙卧虎,各种学霸和X二代云集,水深莫测,于是赶紧修身养性,低眉顺眼的扮作个江南水乡来的清秀小妹,成日里装的文静可爱又上进。成果嘛,钓上条品学兼备家境优越的咸鱼社长以及系里杂鱼数条算不算?

想到这里,少商又是一阵锥心疼痛,这么条高品质的大鱼她都没啃上一口就挂掉了,这叫什么衰运呀,明明点个头就可以拆鱼头扒鱼肉喝鱼汤,美滋滋的不行,她居然扭捏了两三年?现在想来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顿,真是初恋白月光害死人!

比如短信妹,还没毕业就已有六个果园主七个鱼塘主八个拆迁户来向她家提亲了!她爹妈每天都在忧愁为什么国内一妻多夫制不合法!

少商暗忖,拿住楼小公子应该问题不大了,接下来搞定未来君姑楼二夫人,那就稳了。

此时天色渐暗,之前半日程始已提前将大军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营,然后带着家将侍卫赶来和妻女汇合,打算一起进城回家。距都城不过十里地时,程始便要和未来郎婿道别。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门较近,而楼家府邸走北门更顺,如果楼垚硬陪着程家从都城南门进去,那就要穿过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到家,到那时可能都要宵禁了。笔直的官道从西插至都城西侧城墙,两家在这里分别,刚好能各走南北大门。

楼垚心知这回无法推托了,只好跟在自家车队后面几步一回头的策马离去。

程始看着楼垚那幅恋恋不舍的样子就浑身不痛快,再回头看见自家女儿扒着车窗含泪挥帕,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不住酸道:“嫋嫋把头收回去!这才认识几天呀,弄的跟生离死别似的,为父去青州招安怎么不见你这么舍不得?!”

少商用绢帕摁着眼角,嘟囔道:“阿父说什么呢,您去青州时我都快出司隶了。难道您和阿母成婚前就没有难分难舍的时候?难道外大父就不曾为难过你?就不能将心比心吗!”

程始咳咳数声,心道:还真没有。

他从萧家女公子不甚熟悉的仰慕者直接晋级为丈夫,费时总共不到五天时间,其中还有三天是帮着安葬未来岳父萧太公的,夫妻情意全是婚后相处出来的。

程始瞟了眼远在车队前方的妻子,板着脸道:“把头缩回去,在里头老实呆着!”将什么心,比什么心?!最讨厌婚前缱绻的小情侣了!他那会儿在萧氏跟前战战兢兢的,生怕她什么时候明白过来要悔婚呢。

又车行了近一个时辰,都城南面的开阳门就在眼前,城楼上四座高耸巨大的塔楼,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犹如四头张牙舞爪的猛兽俯视着城下。

程始和萧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将交付通城行令,却见高大的朱红铜钉大门紧紧关闭,城头后隐隐绰绰的锋锐箭镞,城墙上各碍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萧夫人道:“情形不对!”

程始叫家丁上前叫门,城门依旧不开,只从城门上传下一个轻飘飘的散漫声音,道:“哦,原来是程将军啊,然如今城门戒严,进出皆不允;小人斗胆请程将军在郊外别庄暂歇,待到明日,便都好了。”

程始心头有气,大声道:“究竟有何事,我奉旨回都城,难道也不能进?!”

城头后的那个声音继续道:“将军莫要为难小人,上峰严令如此!”

程始捏着拳头,怒锤一下马上的鞍座,低声对妻子道:“自来城门戒严多为拿人,那是许进不许出的。何况我们统共才这几个人,进了城又能如何?!难道当我们时细作混进去,又不是两军开战!哼,不过是看我寒门出身,官位不高,轻慢也无妨。若是换作万家兄长在此,看他们开不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