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柏也瞪女儿:“你这没大没小的……”

“大人!”万夫人摸着脑门,无力道,“我们是来看望元漪的!”

众人进内屋时,萧夫人刚睡醒一觉,此时精神好了许多,谈笑兴然。说着说着,话题就要转入成人向,两对夫妻便叫少商和萋萋自去玩耍。

两个女孩手挽手,说笑着走向少商的小院。今日阳光正好,万萋萋身着一件金丝织锦浅粉色三绕曲裾,在日头下尤其鲜艳明媚,两人坐定后,她就迫不及待道:“喂喂,今日一早,阿母就告诉我你定亲啦!听说是楼太仆的侄儿,叫什么楼垚的,是真的么?”

少商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

万萋萋满脸放光,上上下下打量对方,嘴里啧啧有声:“看不出呀,你个小小姑子挺能耐的呀,出了一趟门,长高了也好看了,顺手拐了个郎婿回来!你年纪比我小,定亲却要在我前头了……啧啧……”

她不提还好,提起这事少商忍不住叹气起来,道:“唉,我也不知道这么快定下亲事,是对还是不对。”昨夜和父母的争吵犹在耳边,她明明吵赢了,心中却没半分高兴。

万萋萋奇道:“你这话好生奇怪。亲事哪有快慢之分,只有愿意和不愿意的。我们投的好胎,都是父母疼爱。像有些不将儿女当回事的长辈,外面饮一顿酒的功夫,说不得就将儿女的亲事定下了,哪容的你置喙!程叔父那么疼你,定下这亲事前必问过你的?”

少商一怔,忽想明白了昨夜父母脸上的震惊和诧异。

程老爹和萧主任都是典型的直男思维——女儿你喜欢就答应,不喜欢就别答应好嘛,多么简单!当征求她意见并得到肯定回复时,夫妻二人自然而然的以为少商对楼垚是互有情意。谁知昨夜一问,不但实情与原先料想的大相径庭,还发觉女儿的思维异常诡异。

少商反思昨夜自己说的话,发觉简直槽多无口,果然激动时不宜多开口。她当时就该一口咬定对楼垚简直情深似海海阔天空空穴来风风韵犹存,程老爹和萧主任还能给她安个测谎仪呀?!

“……萋萋阿姊,那你呢。将来伯父伯母若是叫你招赘,你怎么办?”

万萋萋自信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嫁自己心爱之人的!倘若阿父阿母阻挠我,我就告诉大母去!”

少商默然。心想,这才是真正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想法。

其实程老爹已是难得的好爹了,若是按照现实的想法,楼家这么好的门第,前来提亲就该迫不及待的答应,可是他还是让女儿自己拿主意。可她是怎么回报程老爹的?

萧主任和桑氏下嫁程家两兄弟,是因为家族或本身遇到了巨大困境,几乎山穷水尽,要找个救命索或逃生通道。可她如今无论怎么看,都是韶光正好,阖家美满,该当意气风发才是,结果她在择偶心态上居然和走投无路之人无甚差别,程老爹和萧主任可不得抑郁了吗?

小姊妹俩久别重逢,本有说不完的话,谁知还没说得两句,万萋萋忽想起了什么,状似不在意的表示,她新得了一捆上好的鹿筋,要送给程颂做弓弦。

少商想笑,脸上装出怀疑之色:“你今日不会是特意来给次兄送东西的,然后顺便来和我聊天的?”

万萋萋立刻一脸刚烈的矢口否认,还拽文什么‘夏治筋则不烦,此时入夏不远了,正要提早准备起来’,甚至要拉着少商一起去找程颂,以示清白。

少商连忙表示自己伺候汤药多半日,此时累的很了,请万家女公子费力自行前去,她绝不敢再行怀疑了。万萋萋这才摇头摆尾的踏出廊外。

少商在后面大摇其头,笑着道:拉倒,当她是瞎的不成,看不出你个粉红绣花猪想拱她家二白菜呀!不过嘛,二白菜本人也哭着喊着乐意被你拱就是了。

凭几假寐约莫半个时辰,万萋萋就回来,不但自己回来了,还挽着一名衣饰华贵的端庄少女。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尹姁娥。

万萋萋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坐下没多久,姁娥阿姊就来了。嗯,是来找长兄的,说是送马鬃给长兄制琴弦的……”她深深觉得自己的创意被尹姁娥剽窃了,她送弓弦,尹姁娥就送琴弦,就不能送把九环大砍刀吗?!

尹姁娥神色扭捏的扯着袖子,斯文道:“……家母与程家叔母相交甚厚,若得知叔母病了,必然要来探望的。”

少商:……

她就算原本没多想,但看尹姁娥这幅脸红扭捏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好极好极,这下大白菜也差不多可以卖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三白菜还能留多久。

心上人就在外面,尹万二女如何肯让少商继续躲在屋里,当下难得齐心合力的将人拖了出去,一室少年少女齐聚在三兄弟居处的外堂。没过多久,新鲜上任的程家未来郎婿也颠颠的赶来了,知道萧夫人生病后楼垚呆了半晌,又急匆匆的一头撞出门去,足足等到午膳时分才急急赶来,还带来了半车药材补品和楼家的府医。

万氏夫妇得知此事,拍着手掌又笑又叹。万松柏险些将义弟的肩都拍下来了,大声嚷嚷着‘我十几个郎婿都没一个这么殷勤的’!万夫人挨着萧夫人轻声取笑‘妹妹就是命好,儿女孝顺,如今这郎婿也孝顺’。程氏夫妇能说什么,只能苦笑摇头。

萧夫人又吩咐程姎,让她置办一份妥帖的席面,让他们少年人自行用膳,不用来长辈跟前服侍。席间程家兄妹四人不免被客人吆喝着再度合奏。尹姁娥瞥了程咏一眼,笑着让侍婢们去自家马车上扛来一张镶玉裹锦的五十弦瑟,一道加入合奏。万萋萋不肯落于人后,当下起身取剑,随着程颂的歌声舞剑助兴。

此时天色明亮,年少热血,众人尽兴。少商侧头去看楼垚,只见他被居心叵测的三个大舅子灌了不少酒浆,此时面红耳赤,神色迷离,只知道冲着未婚妻呆笑。

少商定定的看了他许久,只见初见峥嵘的英武少年,此时笑的好像一颗呆头呆脑的大倭瓜,她忽的莞尔一笑,转头吩咐僮儿服侍他歇到程少宫屋里。

——这样很好,在未来的许多许多年,他们还会无数次的像今日这样齐聚畅饮,手足亲厚,挚友相伴,琴瑟笛埙合奏,随以吟唱舞剑。还有比这更好的青春年华吗?

……

第二日,少商继续服侍萧夫人饮药梳洗。母女俩似乎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每当两人争执过后,便仿佛双双忘记前事,绝口不再提起。默默的收拾完毕,母女俩也无甚话要说,少商便照例端坐到廊下,看守药炉。

谁知不过多久,只见程姎引着楼垚和一名中年华服妇人款款行来。少商瞥见这妇人左边眉首处有颗圆鼓鼓的痣,立刻知道这是楼垚的母亲,河东楼氏主支的二夫人。

楼二夫人错眼一看,只见廊下端坐的少女肤色如雪,身着半旧的翠色曲裾宽袄,既不张扬也不颓萎,犹带着稚气的面庞上神情温柔静妍。面前一尊红泥小炉中火光闪动,汤煲中散着氤氲水汽,映着女孩愈发如烟如雾,容色姝丽。

人皆爱美,她一见之下先喜欢了三四分,又转头白了儿子一眼:在家里吹未婚妻吹了三百八十回,什么性子好脾气好活泼开朗,却偏偏没说人家小女娘生的这样好看。

楼二夫人自是来探望萧夫人的。少商不敢大意,赶紧拿出桑氏数月的培训,娥首低垂,麻利的服侍萧夫人从床榻上半坐起。楼二夫人看她举止恭顺安静,便又喜欢了三四分。

“诶唷唷,你起来做什么,我是惦记你才来的,要是累着你了我还不如不来呢!”楼二夫人年纪比萧夫人大了好几岁,但皮肤白嫩,神情开朗,言行间居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萧夫人靠在隐囊上,气息犹自不足:“原本我们也该商议两个孩儿的大事了,可看我这身子,真是病的不巧了……”自从双双收到丈夫定下亲事的家书,她与楼二夫人便已接洽过几次了,算得上相交甚悦。

“你慢慢养着。”楼二夫人笑盈盈道,“你别急,我也不急。”又调皮的转向自己儿子,“我儿可急?”

楼垚恨不能捂住亲娘的嘴:“阿母!”

“我也不急的。”少商连忙笑着撇清。

“少商!”楼垚顿觉四面楚歌。

楼二夫人见儿子满脸窘迫,当下朗声而笑。萧夫人有些勉强的也跟着笑。

“……听闻程大人此回招安的差事办的十分圆满,陛下已下令程大人升任卫尉左丞了?”楼二夫人笑道,“今日我一来探病,二来恭贺。”

此等交际场面萧夫人应付的圆熟,当下也调侃道:“探病就罢了,昨日我已收了阿垚许多东西。恭贺的话,难道你空着手来的?”

楼二夫人立刻将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往前一推,正色道:“谁说我空手的,这不将这竖子双手奉上了么?!你说,你要是不要!”

萧夫人指着手指,无奈摇头,屋内众人一齐大笑。

少商也在笑。程老爹升至官秩千石了,真是大大的好事;更好的是,她今日所见,这楼二夫人果然如楼垚所言,天真爽直。

楼二夫人可谓乱世中少有幸运女子。出身殷实的地方世族,自小父母疼爱,既不曾遭遇萧夫人那样的兵乱匪祸,也不如桑氏那样有过一场几乎倾尽心血的情殇。到了花信之期,由家中安排着嫁了门当户对的楼氏主支次子,长兄长嫂都是精明能干之人,她嫁过去后凡事不管,除了生儿育女,她每日只需调花弄酒,安享尊荣即可。

“不过,我家姒妇说,这两日我们避避也好,外头不知多少人头落地了呢。”楼二夫人忽忧道。

萧夫人神色不动,微笑道:“都是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误了这大好春光。竟敢诬告太子殿下与此次兖州樊逆谋反之事有牵涉,欲趁御驾东巡之际弑君,好提早登基继位。亏得陛下圣明,我看很快就会好了。”

“这都几日了,城门还在戒严呢!此时春光这样好,往年每到这时候,我们都要去城外踏青游玩的!”楼二夫人心性单纯,哪懂什么朝堂大事。

“每年都去踏青,城外就那么几处地方,你也不嫌腻。”萧夫人笑道,“我听说弘农郡内有座小县,每年春末夏初都要大祭百傀灵,待这阵风头过了,我领卫队护着你去玩耍两天。”

这番话简直男友力MAX,楼二夫人高兴的不住点头,愈发觉得未来的亲家母坦率热忱,是可交之人,爱屋及乌,看少商也愈发顺眼。

见楼垚的母亲被哄的心花怒放,少商脸上作着乖巧状,心里却清楚这是萧夫人在刻意交好笼络,好让未来君姑多喜爱自己一些。

以后,就得靠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人说,女主和明兰很像,都将婚姻当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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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是,明兰属于体制问题,她是倒霉的到了个封建闭塞的环境中,不得不逼迫自己改变来适应环境,只要让她回到现代,她分分钟热情自由寻找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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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本文中的女主属于PSTD问题,纯粹自小的畸形家庭导致的心里障碍,不论古今中外,她到哪里都会做出这种功利的选择的。

所以,从本质上来将,本文女主其实很糟糕,希望大家不要嫌弃。

第54章

四五日后,萧夫人终于病愈,彻底恢复康健,便按邀约携女上楼家做客,顺便让楼家众女眷也看看少商,尤其是楼氏目前的宗妇,楼大夫人——总不能楼垚一天往程家跑三回,酒也灌醉过,食药府医都送过,楼家人却还不知少商长的是圆是扁。

楼府占地与程府差不多大,可位置却离宫城仅一巷之隔,府内人丁繁盛程度与尹家有的一拼。然而,楼大夫人治家之严远甚于尹姁娥的母亲。少商一路过来,只见侍婢仆从来来往往,低头恭敬,却听不见半句言语。等到正式拜见,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位严肃瘦削的厉害主母,见面后才发觉楼大夫人面如满月,慈乐和祥,看着倒像个好脾气的宿管阿姨。

楼大夫人拉着少商的手细细端详了一遍,眼中流露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转头对楼二夫人笑道:“弟妇,你这新妇挑的真好!”

楼二夫人得意洋洋:“那是!我也是一见了就喜欢,把我们全家的新妇女儿都比下去了!难得是孝顺又和气,对阿垚有关怀备至,再好也不过了!”

坐在楼大夫人身边的楼大少夫人掩袖轻笑,神色恭顺,楼大夫人笑道:“你和阿垚都喜欢,我就放心了。”

楼二夫人喜道:“姒妇,那您是答应了?”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萧夫人和少商一齐皱了皱眉头,互看了一眼。可楼家那对妯娌浑然未觉,楼大夫人笑道:“我若是不答应,阿垚怕是再也不肯理我了。明日我就找巫祝来占卜吉日下定!”

萧夫人哪是肯吃亏的角色,也笑道:“这也不着急,慢慢来罢。我家大人和阿垚的父亲都是一诺千金之人,月前就互换了信物。我临离兖州前,听闻东郡和山阳郡已有不少人向楼程两家行贺喜之仪了。这下不下定的都是虚礼。”

听闻此言,楼大夫人神色微变,楼大少夫人似是不解自家君姑为何脸色有异。

楼二夫人却笑的天真:“我知道,阿垚的父亲用来下定的那枚玉珏还是我成婚时的陪嫁呢,如今给了少商真是再好不过了!”

楼大夫人微笑道:“那枚玉珏二弟随身佩戴多年,如今一朝给了程家做信物,当心我告诉老二新妇,说你厚此薄彼。”

楼二夫人忙到:“姒妇您别说出去,是我多嘴了……”着急慌忙的样子,似是十分害怕自己新妇心生不满。

楼大夫人笑着抚弟妇的背,宽慰道:“好了,叫你急的。这种挑拨之言,我和老大新妇什么时候说过。你别急,别急啊。”口吻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楼二夫人这才放下心来。

萧夫人微微皱眉。

这种恩威并施之术她自己在外面笼络人手时惯用的,没想到今日在楼家也见了这么一幕。她既放心楼垚母亲的直白好欺,又担忧楼大夫人不好对付。

何况,这厅堂里除了侍婢就只有她们五人在饮食闲聊,将来楼二公子的新妇若为此事不悦,岂不是要牵连到自己母女头上了。她心头不快,可仅为此事就拂袖而去未免小题大做,有心口头回击,可这种弯弯绕的内口舌之争,她素是最不耐的,一时竟默然无语。

少商忽道:“伯母您别忧心,我跟你打赌,二少夫人定然不会计较那枚玉珏的。”

楼二夫人呆了一下,不甚相信的说道:“少商,你说真的吗?”

楼大少夫人讶然的看过来。

少商装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阿垚跟我说过,二少夫人是二公子在胶东游历时结识的,乃当地宿著的掌上明珠。当时二公子出门在外,虽有楼伯父允婚的手书,却身无长物,便亲手打磨了一面银镜为定,寓意‘此心如明镜,白首互不疑’。我怕是天底下所有的玉珏加起来,在二少夫人心中,都比不上这面镜子的。”

楼二夫人又惊又喜:“……你说的对,说的对!我都忘了这事了。”

楼大少夫人面露几分羡慕之色,怕被君姑看见,连忙起身招呼侍婢来续果浆和点心。

少商笑着低下头去——废话,跟楼垚朝夕相对数月,难不成都用来风花雪月了,哪有那么多人生理想星星月亮可以谈的,自然要将楼家的人际关系乃至一草一木都盘问清楚了!

对女儿这番柔和却坚定的回击,萧夫人心中满意。又暗想:也就是说,楼二夫人所出二子的亲事都是越过了这楼氏宗妇,由楼济亲自定下的。

楼大夫人也微微笑着,似乎没有半点不悦,随即吩咐侍婢将外面的楼垚叫了进来。

楼垚一直等在廊外庭中,此时乐颠颠的踏进堂内,险些连靴子都忘了脱。

楼大夫人笑着看侄儿手忙脚乱的整装跪坐,道:“阿垚,你寻的这新妇可是好生厉害呀,适才……”她话还未说完,少年就一脸花痴道:“是呀,大伯母您真好眼力。少商她可聪明了,又聪明又能干,什么都知道!阿父也夸过她好几遍呢!”

楼大夫人神色一滞。

少商故作不悦,轻声细语道:“阿垚,你怎么这样,大夫人还没说完呢。你再这样,回头我告诉我家长兄,让他也捉你去读书写字!大伯母,您接着说,别理阿垚……”说着又转头笑道,“伯母,您别怪阿垚,他平日是很有礼数的。他心里是没拿大伯母当外人呢!”

楼二夫人喜笑颜开,道:“你说的是,我们阿垚很懂礼数的,不过自家孩儿对长辈总不如在外面拘谨嘛。”

楼垚挠头傻笑。他觉得未婚妻哪怕在责怪自己时,都显得温柔可爱,纯是出自关怀之意。

少商脸上笑的可亲,心里却对楼大夫人不屑——切,还不如萧主任呢,人家至少有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实绩,真逼急了还可以一力降十会,眼前这个只会暗暗上眼药!

楼大夫人默然片刻,又笑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阿垚,你赶紧去将你大伯父寻回来,定亲不是小事,许多事还要他来办呢。”

楼垚眼睛都亮了,笑呵呵的看了未婚妻一眼,然后拱手作揖,迅速退了出去。

又说过几句,楼大夫人便让身边的长媳带少商到侧堂去,她们妯娌要和萧夫人开始商量定亲事宜了。少商缓缓起身,姿势柔顺优雅(桑氏的紧急培训),楼二夫人看的满意,笑的几乎合不拢嘴。

隔过半条内廊,移门进入,只见侧堂里济济一堂女眷,有做少妇打扮的,也有闺阁梳妆的,俱是楼家的新妇和未嫁的小女娘们。楼家两房的子嗣十分平均,俱是四男四女,嫡庶各半,总排行最小的正是二房的楼垚和长房的楼缡。

少商随着楼大少夫人的介绍,一一见过众人,举止合宜,言语谦和,轮到最后一个楼缡时,她却瞪了少商半天,气鼓鼓的扭过头去,不肯和少商见礼。楼大少夫人尴尬,呵呵笑着略过,然后让少商坐下,众人说起闲话来。

在座的众女言谈温和,哪怕心里有事也绝不会露出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或打趣或八卦,说的倒十分投机。少商注意到坐在右侧上首一名少妇,观其眉目细长,神色端穆,正是楼家次媳,二房的长媳,适才银镜故事的女主角。

少商甫见她时,还暗觉奇怪。心想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妇才该是楼大夫人的新妇,而这个和颜悦色甚至带了几分怯色的长媳反该是楼二夫人房里的才对。

楼缡忍了半天,听到女眷们第18次夸奖少商貌美娴静时,终于忍不住酸溜溜道:“我可真想不到呀,程娘子那日在万家对王姈阿姊那么凶巴巴的,今日倒扮的一本正经了。”

“阿缡!”楼大少夫人惊呼,眼睛都瞪大了。

堂内众女或轻声喝止楼缡,或默不作声,静观事态。

“是呀,我也没想到。”少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跟个初一小女生斗什么气。

楼缡见少商无有反应,继续道:“你能嫁进我们家,那是天大的运气。若非昭君阿姊另嫁了,哪里轮得到你?你不知道,我阿母可喜爱昭君阿姊啦……”

“阿缡!你再说一句,我就叫伯母过来收拾你!”楼垚的胞姊勃然大怒,作势起身。

楼缡也大怒:“堂姊,你居然帮着她骂我!”因为她年纪最小,平日兄姊姒妇们都十分忍让她的,尤其这位正在待嫁的堂姊,平日尤其疼爱。

少商微微一笑,目光朝那楼氏示意无妨,转头道:“阿缡适才说什么,你阿母极其喜爱何昭君?那我就不懂了,你同胞兄长七公子不过比阿垚大了两岁,比何昭君大了三岁,为何当初不让他俩定亲。”

此言一出,堂内左侧一名浅绯色曲裾的少妇面色发红,其余众人也是神色各异。那楼氏却眼睛一亮,似乎并不讨厌有个言辞厉害的娣妇。

楼缡被噎的半死,大声道:“那,那是因为……因为……”她小小年纪如何知道个中缘由,自她懂事起何昭君与小堂兄定亲了,“因为叔母更喜爱昭君阿姊!”

“哦,是么?原-来-如-此-呀。”少商拉长了声音,一副受教的模样,似笑非笑。

楼缡面红过耳,这话她自己都觉得亏心。别说楼家内部,就是外面都有不少人知道楼家二夫人不满何将军那位嚣张蛮横的独女。不过话说回来,哪家婆母会喜欢对自己儿子呼呼喝喝的新妇,还动不动仗势欺侮未婚夫。

“好了!”楼大少夫人拍案喝止道,“阿缡你闭嘴!赶紧给少商道歉!”

“我才不!”楼缡整张脸都涨红了,高叫道,“姒妇你不知道,这个程少商的为人何其可恶,王姈阿姊都跟我说了……”

“你们在说什么?!”随着一声厉呵,楼大夫人领着众多侍婢大步走进侧堂,身后跟着楼二夫人和萧夫人。

楼大夫人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经过幺女楼缡时,略略停留了片刻。众女见她发怒,纷纷躬身跪坐,楼大少夫人嗫嚅着不敢说话。

只有楼二少夫人悠悠站起身来,道:“大伯母您来的正好,阿缡适才正说到程娘子那日与王家的姈娘子争执之事,刚刚阿缡还说少商为人可恶呢。”

这下萧夫人和楼二夫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楼大夫人眼尖,瞥见萧夫人嘴唇一动,连忙上前几步,‘啪’的一声,伸手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

楼缡捂着脸,不敢置信道:“阿母,你……居然……?”母亲虽为人严厉,但对自己这个老来女颇是宽纵,此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自己!她越想越伤心,泪水顿时涌出眼眶。

楼大夫人断事果决,沉声道:“阿垚与少商已然定亲,今日是她头一次来楼家,你却这样羞辱于她!你以后还有脸见你堂兄么,枉阿垚素日待你亲厚!”

听母亲说话斩钉截铁,竟隐隐有几分雷厉风行之势,楼缡这才生出几分害怕来,她不敢说话,可心中犹自不服,只能用恨恨的眼神去看少商。

楼缡的不服之意,众人皆看得出来。

楼二少夫人轻轻一笑,缓缓走上前几步,躬身道:“萧夫人见谅,你可别因为阿缡就心疼令嫒不让她嫁过来呀。再说了,阿缡早晚是嫁出去的,令嫒以后少见她就是了。”

这话大胆露骨,楼大夫人神色一凛,楼大少夫人连忙急道:“阿延,你怎么这么说!阿缡年纪小,说话不当心,全是……”

“姒妇不会要说‘阿缡全是无心之失’罢!?”楼二少夫人目露讥诮。

楼大少夫人语塞,憋的脸都发红了。

楼二少夫人冷淡的笑了下,道:“大伯母见谅。适才阿缡还跟程娘子说伯母如何喜爱昭君妹妹呢。伯母疼爱晚辈我是知道的,却不知您竟那么喜爱昭君妹妹。早知如此,就不让阿垚掠美了,不如早两年就让七弟娶了昭君呢。”

跪在后面的七少夫人神情窘迫,气的浑身发抖。楼二夫人尴尬的不行,萧夫人脸色冰冷,直接越过去看楼大夫人,眼神明明白白的要给说法。

楼大夫人强忍怒气:“这是什么话!阿缡,看来这三个月你还没关够,还在满口胡言乱语,那你就接着面壁思过罢!”

楼缡哭哭啼啼的刚要说话,就被四名侍婢推搡着捉了出去。

楼大夫人转过头来,连连朝萧夫人和少商致歉,反复保证会好好管教楼缡云云。

趁长辈说话之际,楼二少夫人忽拐到少商身边,和悦道:“我不爱叫什么姒妇娣妇的,以后我就叫你少商,可好?”

少商回看过去,四目相接,虽是初次见面,但聪明人不用多说话就彼此明白心意。她嫣然而笑:“喏。那我也叫您延阿姊。”

楼二少夫人笑着握住少商的手摇了摇。不知何时,二房另两名庶子的新妇也不声不响的聚拢过来,静静站在她们二人身旁,恰形成四方呼应之势。

楼大夫人见此情形,再看自家温和柔善的长媳,心中一阵烦躁。

……

回程府的马车上,萧夫人屏退仆妇,只留母女二人在车厢内,肃色问:“你早知楼家的这些破事了,那你还答应亲事这么痛快?”

“有破事怎么了。这年头哪有大圣大贤没有半点眉眼官司的人家。”天庭里还有父子兄弟斗法的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萧夫人气急败坏。

少商正色道:“阿母,人生在世,有波折磨难那是常有的。萋萋和我说起过万伯父为十几个女儿择婿的故事。家世好的,为人浅薄风流;人品出挑的,家里累赘太多;家世好为人又好的,多是没什么才干雄心,要一辈子在家族荫蔽之下闲适度日了。阿母你看阿垚多好。门第好,为人又忠厚诚实,绝无那浪荡子弟的习性,虽才干目前不显,可他有上进心,愿意吃苦拼搏。阿母您说说,这门亲事是不是很好?”

萧夫人心想,你直接说楼垚既听话又肯干家境还好不就得了。

“吾家几位兄长您都教导的很好,您不知道,实在外面不少有女娘的人家都在暗暗惦记我的兄长们呢。”少商笑着扑腾几下袖子,好像小小鸟儿在拍翅膀。

萧夫人哪会不知道,她摆摆手,对女儿的奇思妙想已经麻木了:“……说你的事,别东拉西扯。”

少商沉默片刻,笑道:“其实叔母早就问过,像我这样不耐烦繁文缛节的人,嫁去楼家后对着一屋子妯娌兄妹岂不要烦死了,等阿垚谋得外官得猴年马月呀。我说,不用很久。到时天高海阔,哪怕不如在都城里舒服精致,但自在多了。”

“你怎么能如此断言?”萧夫人暗自佩服桑氏对大户人家的考虑果然比自己细微多了。

“犹记那日我病愈,阿垚来看我,他说将来要为一方父母。我起初当他随口说的,可后来相处日久,我发觉若按他自己的性子,他更愿意到阿父的部曲中领一小队人马。那么,‘为一方父母’这话是谁教他的?”少商调皮的笑了笑,“阿垚的母亲您已经看到了,这话绝不会是她说的。我猜,这话当是楼郡丞对儿子说的。”

萧夫人定定看了会儿女儿,缓缓道:“当年何将军舍命救下了楼太公,楼太公膝下有二子,楼经,楼济。后来何将军提出结成儿女亲家,我还以为楼家长房仁厚,特意将何家这样有力的姻亲让给次房,可后来听闻何昭君种种狂妄蛮横,我也怀疑过……”

“只要两房不分家,就是阿垚娶了何昭君,长房也能得到何将军的助力。”少商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叔母曾和我说过,自前朝戾帝篡位起,同家族之人居庙堂之高便成了个大大的忌讳。连虞侯一族那么大的功劳,除了虞侯本人外的其余人,陛下都只予富贵,不许重权。而且,当初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的并不是楼太仆,是过世的楼太公。楼太公早逝后,楼太仆袭了爵位并得了陛下的提拔,阿垚的父亲不愿在都城做个小吏,才去的外州为官。”

萧夫人叹口气,道:“你叔母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少商接着道:“外人都说楼太仆能干,可叔父说,实则阿垚的父亲丝毫不逊于其兄,只是看着温和不争罢了,过几年都快升郡太守了。唉,可这事呀,坏就坏在两兄弟势均力敌,庙堂之高,天子重臣,凭什么你做得,我做不得。”

“还有更坏的。”萧夫人点点头,让自己尽量习惯‘和女儿谈论政事’这种看起来很诡异的状况,“楼太仆兄弟虽说势均力敌,可还能互为助力,彼此谦让。可到了儿子辈上,长房弱势再遮掩不住了。阿垚的胞兄,那可是楼家这辈的头一号人物,称得上文武兼济。还有阿垚的两个庶兄,在国子监都已有了些名声。”

少商点点头:“阿垚跟我吹过……啊不是,夸过他胞兄。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却不曾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