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为何不是凌子晟。”程始的思路很简单粗暴,“他更加位高权重呀。”

萧夫人沉吟良久,叹道:“……我看不懂他,活的没有半分人气儿,油盐不进的。再说了,你若有把握,这就出去跟嫋嫋说好了,回头人家不来提亲,看看嫋嫋会怎样。”

程始立刻怂了:“这可说不得,万一是我们自作多情,别害的嫋嫋空欢喜一场。罢了罢了,也许是你我多虑了,人家根本没打算成亲,也就是顺手帮了一把。”

是以,当夫妻二人出现在楼家时,皆是一副装扮妥当的沉重肃穆的神色,后面跪坐着耷头耷脑的少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奔丧。

今日楼家正堂紧闭,正中上首一左一右坐着楼太仆和程始,两人次下便是楼大夫人和萧夫人,萧夫人之下是少商,而楼大夫人之下则是楼二夫人和楼垚,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跪坐在稍远的下首。

程始三言两语就将退亲之意说了个清楚,楼垚一听就急了,抢着道:“少商,昨日还好好的,你怎么今日就……就……我昨夜差人去你家,可侍婢说你歇下了。”

少商眼眶红肿,觉得该流的眼泪昨夜都流完了,她现在满心都是幽默感:“昨日我登上何家马车之时方过午时一刻,结果你夜里才去找我,倘若安成君有心害我,那时她已经可以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了,那么今日你伯父楼太仆就不用告假了。”

楼大少夫人想笑不敢笑,二少夫人摇头莞尔,楼二夫人不知所措;剩下的四人已修炼成精,面上毫无波动。只有楼垚张口结舌:“不不,不是……”他以为事后少商会立刻来告诉他的,结果等到晚上迟迟没有音信。

程始转头去看楼太仆,只见楼太仆摇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沉痛,一言不发。

他生平最恨读书人的这种死样子,当下直接上杀手锏:“太仆若不说话,今日出了楼家门我就往外说,我们程家已上门退亲了,可楼家无论如何都不肯,死活不答应呐!”

楼太仆大惊失色:“啊……”楼大夫人激动道:“程校尉慎言!”

“那就是答应退亲喽。”程始道,“那就赶紧退还各自信物。我今日把文定的羊脂玉珏带来了,我那尊金虎楼郡丞不是已经送回都城了么,拿出来。再把两家的订婚文书撕几撕,事就完了。”

这次连楼大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全场陷入尴尬的静默中,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程家行事如此利落,楼家众人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是楼小公子主题明确,急慌慌的一径追问:“少商,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只要我不反口,你就不退缩吗?”

少商面无表情,道:“你这一问,有两个答复。长话短说呢,家父家母感怀忠臣良将,为国厮杀至家破人亡,是以程家决意成全何将军临终遗言。”

说完这段,楼家众人全都呆呆的望着她,尤其是楼大夫人——这些不就是前几日她刚说过的吗?还引来你一顿冷嘲热讽。

楼二少夫人微笑道:“程小娘子微言大义,舍己从义,当真令人钦佩。”

“次嫂!”楼垚大喊一声。

楼二少夫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怎么,程娘子这话哪里有错,还是你真想让几位兄长休妻另娶。”

程垚一张脸活活涨红,再由红转紫。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大道理都在对方那里,他更加说不出什么了,只能干着急。

萧夫人的目光从各人脸上划过,干脆道:“既然两边都无异议了,就赶紧退还信物,撕毁婚书罢。”

楼二夫人也轻轻哭泣道:“阿垚你就听大家的,我也喜欢少商呀,可……可……”

“可是形势如此,阿垚,你要听话!”楼大夫人语带压迫。

楼垚僵在地上半天,霍然立起身子,悲愤的大喊:“我就不退亲,我就不!从小你们就用一堆大道理来诓我,要这样这样才是仁义,要那样那样才算报恩,可是阖家委屈的只有我,只有我!你们要么隔岸观火,要么说些不痛不痒的,就是阿母,再心痛我,也不能替我过完这后半辈子!凭什么非得是我,凭什么?!”

听了这话,楼二夫人已掩面哭倒在地上,楼大夫人沉着一张不悦的脸,楼太仆叹着气背身过去。程始和萧夫人互看一眼,不愿介入楼家私事。说句无奈之言,像楼氏这种人家,婚事成与不成,只看长辈的意思,儿孙们哪能置喙。

少商看着少年愤怒委屈的面庞,失笑道:“阿垚,你的腿好啦?”

楼垚一愣,怒气一时受制,讪讪道:“其实早能站起来了,不过侍医叫我多养几天,是以我还叫人抬着的。”

少商不无伤感:“这可太好了,安成君必是要热孝成亲的,到时你的腿脚也利索了。”

“你……你……”楼垚又着急起来。

少商柔声道:“阿垚,你听我说句话可好。好啦,你先坐下,那就短话长说……”

看楼垚按捺怒气,缓缓坐下,她才开口:“这几月里,我们无话不谈。你告诉我,虽然你不喜安成君,但何将军却对你很好。你自小爱武,楼家没人能领着你,可何将军不论多忙总愿抽空教导你,可谓亦师亦父,你心中好生敬爱他,是也不是?这些年来你忍让何昭君,一半是看在恩义上,另一半却是看在何将军的面上。”

楼垚火气略减,闷声不语。

少商继续道:“还有何家五公子,他只比你大两岁,从小带着你摸鱼射鸟,东走西逛。你的第一把小竹弓就是他给你做的,你喜爱的什么似的,收藏至今。可是……”

她语气一转,“可是你知道吗,何五公子带着一队斥候想突围去报信时,生生被肖家逆贼掀翻在地,然后活活被乱马踩成了肉泥!”

楼太仆长叹一声,抚泪转头。这些他是知道的,可家中女眷却不知,楼大夫人婆媳惊惧的往后一缩,楼二夫人直接吓哭了,只有楼二少夫人还算镇定,却也忍不住低头拭泪。

楼垚瞪着大大的眼睛,生生淌下眼泪。

“我细细问过我家次兄了。不单五公子死的惨,还有大公子和四公子。战阵之上生死是常事,然而逆贼为了激何将军出城,竟将两位公子的尸首拖在马后绕城奔跑,最后甚至斩下他们的头颅插在枪尖上耀武扬威。阿垚你小时候,大公子不是常将你顶在肩上去摘果子么,你骑马还是四公子教的呢。可他们,死无全尸啊!”

楼垚已是泪流满面。余下女眷俱是轻声哭泣,连程始和萧夫人不忍心的回头叹气。

“……二公子在城头被数箭穿心,拖了一日一夜,没能熬过去。三公子领援军回驰时中伏,力竭战死……”少商不知不觉再度湿润了眼眶,“二公子的夫人身怀六甲,被残暴的逆贼利刃穿腹而死,大公子的夫人站在城头,亲眼看着郎婿身首两地,如今疯疯傻傻的也不知何时能好。阿垚,你跟我说过,何家大少夫人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二少夫人会酿甜甜的米酒……可她们,连她们也……”

何楼两族是通家之好,许多人对程家而言只是一个名字,但对楼家诸人却是活生生的记忆,音容笑貌犹在,但斯人已逝。楼大夫人这回哭的毫无伪饰了,搂着自己儿媳捂着嘴无声嚎啕;楼二夫人直接大哭出声,倒在二少夫人怀中。

楼垚仿佛成了一座盐岩雕成的石像,一动不动,泪眼已干。

“阿垚,我们在滑县时见过饱受兵祸荼毒的惨状,见过乌鸦飞舞的乱葬岗,见过哭号无泪的孤儿寡妇,那时你就说,大丈夫立世当庇护百姓周全,才能俯仰无愧天地。你知道吗,这回冯翊郡的百姓没有像滑县那样,何将军就是这样的大丈夫……”

少商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阿垚,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你,我话说的好听,可是娶何昭君的是你。要是我能替你娶她就好了!”

“你别说了。”楼垚终于动了神色,含泪而笑,“少商,你没有对不住我。但你说的对,我口口声声要做庇护生民的大丈夫,可却连这么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不是可笑么。”

“阿垚,你只是一时委屈,可不要成了一世的委屈。”少商用力擦泪。

“我,我可以么……?”楼垚泪眼怔忪。

“当然可以!成亲后,你不但要做何昭君的郎婿,还要做她的兄长,她的依靠!你要心疼她,教导她,她错了你不能让着,她要发脾气耍威风,你更不能跟以前似的忍气吞声……”少商大声道,这实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能教导她。”楼垚彷如眼前一片新境,“她若再胡搅蛮缠,我……我就捉她到何将军灵前问问……”

少商膝行几步上前,殷切道,“正是如此!你若有事想不明白,就问二少夫人好了,自家嫂嫂有什么不好说的!”

楼二少夫人感动的看了少商一眼。楼太仆眼见这一幕,心道可惜了。

少商侧眼瞥见一旁的楼大夫人,忽又道:“阿垚,你不要怕争吵,只要道理在你怕什么,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又来管你房里的事……”

这句话程始和楼太仆尚不甚明白,但在场的女眷俱是心知肚明。

这场过分简单的退亲仪式终结于楼垚的嘶声痛哭,哭完这一顿,他仿佛一时之间就长大了。看着金虎玉珏被交还,写着婚书的丝帛被撕成两段,楼垚神情沉静。

送程家三人离去时,他居然还能笑一笑:“程叔父,程叔母,以后我还要找几位兄长讨教,你们就当我是自家子侄罢。”

程始难得心软了一下,点了点头。

萧夫人柔声道:“你以后和安成君好好过,她如今孤苦,看着张牙舞爪,其实内中可怜。你以礼待她,以心待她,不会错的。”

楼垚躬身答应,又转头道:“少商,以后你就叫我兄长罢。”

少商揉着愈发红肿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少来这套,想当我兄长,还早的很呢!”

楼垚哈哈一笑,笑出两行泪来。少商心里难过,忍不住又淌下几滴泪。

两家人就此拱手告辞,虽说这是一次圆满的成功的退亲,但程家三人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程府时,程姎已备好了午膳。程家几兄弟俱知今早父母和幼妹去做什么了,此时都告了假留在家中。众人齐聚正厅默默的用饭,程始一口饮尽一卮酒,大声道:“……以后,嫋嫋就和楼家无甚干系了,此事已了!你们都听见了么。”

程姎和三兄弟都点头称喏,只有上首的程母怒声道:“这什么世道,好好亲事硬要退了!”

胡媪连忙上前劝慰:“唉,老夫人您别说了,这婚事退了,大人夫人和小女公子比谁都难过呢。这里面的道理适才几位公子不是都和你说了么?”

程母一把推开胡媪,大声道:“什么破道理,能值几个钱,楼家的财帛宝贝才是真的!你们为着几分破名声就退了这么好的亲事,值当么?我看你是当官当傻了,谷仓里的粮,银箱了的钱,脚下的田地,只有这些才要紧……”

程母在上面大声抱怨,喋喋不休,下面几个小都静静的用饭,半句也不插嘴。

程始听老娘越说越过火,忍不住道:“阿母,你混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侍婢忽急急忙忙跑来传报——

宫里来人了,说要宣召程始夫妇和少商进宫,宣旨的小黄门已等在前院了。

萧夫人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食案上,惊慌失措的去看女儿。

少商犹自不解,呆呆的坐着。

第66章

众人慌乱惊呆之际,还是萧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发号施令——

“阿青,给大人准备朝服冠带。嫋嫋别吃了,赶紧回屋更衣梳妆,穿那件菱花织锦的浅色曲裾,阿苎,给嫋嫋戴一串珠贝和玉笄即可。”

“阿母,可那衣裳是半旧的呀,还是穿叔母刚送来的那件大红色的珠光缎,显得我精神……”要见国家领导人,难道不用雄赳赳气昂昂的么,这点觉悟少商还是有的。

“你知道什么,陛下崇爱简朴,再说你刚退了亲,穿红挂绿金玉满身算怎么回事。”

“嫋嫋听你母亲的话,你现在刚没了门好亲事,要看着比死了全家的何昭君还凄凉,好在你生的这幅样子,打扮素净些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少商:……

程母兴奋的不行,被程姎扶着一路追到二门口,喜孜孜的追问:“这趟进宫是不是能将婚事要回来,是不是是不是?”

程始一脚踩在踏凳上,不甚其扰的回了句‘楼家阿母就不要想了,此事休矣,以后再有人上门来给嫋嫋提亲,老子不问旁的,只看脸,只看脸’,好险把程母气了个仰倒,程咏三兄弟赶紧接住祖母硕大的身躯,目送前来宣旨的一行宫使陪同着马车缓缓走远。

在车内,少商心中紧张,不住追问此行进宫所为何事,其实程始夫妇也十分紧张,同样不能确认被宣召进宫的缘故,萧夫人只好含糊道:“大约是与楼家退亲有关,应无大碍,我们总是顾全了大局,难道陛下还能责罚不成?”

少商放下了心。

从程府出发足足半个时辰才到了宫城门下,少商照老习惯掀起车帘朝外看去,立刻激动的一口气哽在喉中——只见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在宫门两侧,犹如远古巨人的双足踏在地面上,从期间走过的人们微渺如蝼蚁。

少商不知觉的将头伸出了车窗外,几乎仰头成直角,直到萧夫人斥责的声音出来,她才缩了回去,在旁骑马随行的小黄门笑道:“程家女公子没来过宫城罢,不怪女公子吃惊。不过这样的门阙,从南至北还有十好几重呢。”少商听的直咋舌。

程始看看外面,正要扶妻子下车,那小黄门又道,“程校尉不必下来,陛下吩咐过,女眷腿脚慢,走到永乐宫不知要到何时。先坐车进去,到复道前换乘宫舆就是了。”

“……我等去北宫?”程始大吃一惊,“还是去皇后娘娘处?”

萧夫人也皱眉惊异,少商不知道什么南宫北宫,不过知道那永乐宫应是皇后所在。

那小黄门客气的点头称是,吆喝车驾随行继续往前走去。一路通过戒备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的明堂高楼,通过伸展如翱翔天际之巨龙的直道,再绕过庞大的南宫建筑群,终于来到连接南北两宫的复道。萧夫人和少商换过一辆十分庄重方正的翘檐式样玄色宫廷车舆,程始则坚持下地和众人步行。

至到达北宫门下,程家三口人全部开始步行,这一走又是小半个时辰。

南宫非宫,北宫亦非宫,而是两片许多宫殿高楼官署的集合建筑群,少商眼见宫门重重,目不暇接,到后来究竟走过了几重门几座塔楼都记不清了,这才来到了一座宏伟秀丽的飞凤檐角的宫殿下,少商抬头看去,只见宫门上的匾额以古朴弯曲的文字写了‘永乐’二字。

小黄门赶紧向门口守卫的宫娥通传,然后听见高亮清楚的传报声犹如回声般层层渗透直至终不可闻,少商心中骇然,不知这座宫殿纵深究竟有多少。

过不几时,里面来人请程家三人进去,这下又走了将近一刻钟才至偏殿,少商累的略有些喘,侧眼看见程始精神抖擞,萧夫人神色自若,不由得暗暗钦佩。

抬眼间,只见那日在涂高山见过的皇帝身着便服坐在上首胡床上,同床坐着另一位秀美端丽的中年贵妇,少商心里发慌,拿不住这是皇后还是妃嫔。

好在程始夫妇上前就叩拜,口称‘陛下和皇后娘娘’,少商松口气后赶紧跟上,赶紧照着父母的样子行礼。看着下面女孩笨拙的姿势,皇后皱眉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当做没看见,笑着让程家三人平身,并赐下软席垫子。

程始说完称诺语,恭敬的低头道:“不知陛下今日宣召,有何事吩咐臣等。”

皇帝神态慈和:“程卿不必多礼,今日朕要嘉奖你,奖你家为朕分忧。你家能自行退了与楼家的亲事,实是受委屈了。”

程始低着头和萧夫人互看一眼,二人眼中俱是‘果然如此’之意。

少商却想这皇帝老爷一定是遍布了血滴子暗探,他们前脚退亲回家吃午饭,后脚就被宣入宫,简直信息社会的速度呀。

“臣不敢当。何将军满门忠烈,护佑生民,为国尽忠。臣全家都感佩至极,自然要满足将军临终之言。”程始装出一副既委屈又感动的神情,演技满分。

皇帝笑笑:“爱卿过谦了,奖还是要奖的。这位就是爱卿之女,来,坐过来些,让朕和皇后好好看看你。”

程始被‘爱卿’两字哆嗦了一下,背上汗毛竖起了一片;萧夫人却忧心的去看女儿。

少商冷不防被点了名,心里有些犯怯,但强自镇定着起身小步走前一段,起身时还很灵活的拖着软垫一起往前,然后铺下坐好。她自认这番举止敏捷灵活,轻便得体,却把原本等在一旁要服侍她的两名宫娥晾在了原地。

这下皇后何止皱眉了,直接去看皇帝。程始夫妇见此情形,心中大喊不妙,双双额头滴下汗来,却苦于在御前不敢出声指点女儿。

皇帝的神经很坚强,表示既没看见皇后吃惊的神情,也没看见程氏夫妇惊慌失措的模样,依旧慈和道:“再坐近些,这么远如何说话。”少商刚要再次起身,皇帝又道,“你不要动。!”少商直起的身子停在了半道,她一阵呆愣,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

这时那两名宫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赶紧上前履行职责。一个搀扶着少商柔柔的侧身站起,一个躬身端起那软垫摆放到帝后跟前三四步之处,再扶着少商轻轻的坐到那里。

少商被像人偶娃娃一样摆弄了一番,这才知道自己的刚才举止错的厉害,她心里一阵尼加拉瓜瀑布汗——权势顶端的灵长类哺乳动物果然非同凡响,这13装的我给满分!

看着小女孩呆滞错愕的神情,皇帝宽慰的朝她笑了笑,然后去看始终不动声色的皇后。皇后不甚赞成的看了眼皇帝,才端庄的开了口:“程小娘子,你叫何名?”

少商赶紧从呆滞中回神道:“我,呃,臣……呃,民……呃,”她吐血,为什么没人培训她入宫礼仪呀,“小女子幼名少商,取意琴弦。”

皇后顿了一下,道:“少商,好名字。你今年齿龄几何?”

少商又呆了一下,话说这身体究竟多大来着?好在她反应快,想起平日家中的闲聊,赶紧回答:“小女子还有五……嗯……六七个月就要及笄了。”

皇后端庄的面容似有几分裂痕,皇帝在旁轻咳一声。

跪坐在后面的程氏夫妇恨不能顿足捶胸,早知道小女儿会这么快面圣,哪怕不吃饭也要连夜培训宫廷礼仪才是!

皇帝觉得必须亲自出马了,便和蔼道:“今日你与楼氏子退了亲,心里可是难过?”

少商心里大骂MMP,这皇家两口子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这问题叫她怎么回答?!回答不难过,那她也太无情凉薄了;回答很难过,悲伤的痛不欲生,不是显得之前皇帝的嘉奖是建立在强人所难的基础上么。

她斟酌了一下,答道:“回禀陛下,我家虽不愿毁诺,但却知此事非行不可。”

皇帝笑问:“此话怎讲。”

少商提起一口气,努力不让声音颤抖:“小女子曾在书上读到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数月前又在家叔父做所任的滑县见到兵祸后民众的惨状。小女子想,正因为天地无情,冷漠看待世间,我等身而为人,更应该仁义以为怀,互助互悯才是。不然,只顾自家得利不管他人泣血,与禽兽何异。”说完这段文绉绉的台词,她觉得自己肺管了的气都不够了,赶紧低头正坐,不敢有多余的举动。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反倒皇后没有笑,看向小女孩时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诧异。

萧夫人闭眼暗叹:休矣。

皇帝笑过后,居然很认真的表示对这番话十分满意,还夸了两句程始和萧夫人教女有方,程始欢天喜地的受下了,萧夫人却羞赧的连称不敢。

没夸过几句,皇帝就让小黄门将程家三人带到侧边的偏厢里去暂时歇息。

皇帝崇尚简朴,宫城虽造的高大,但宫内的布置其实并不奢华,一应摆设装饰只以质朴端庄为要,少商和父母待在这简单明净的厢房内,好半晌都不发一言,最后还是少商八卦兮兮的打破沉默,“欸,阿父,皇后娘娘可比阿母还好看呢。”

萧夫人皱眉道:“不得胡言。贵人岂可随意议论!”

“可这是真的呀,前阵子阿父不是给了女儿几颗海边来的珍珠么。皇后娘娘就像那海珠一样耀眼辉煌,光华夺目呢。”

程始没好气道:“有本事刚才说,没准陛下和娘娘一高兴就赏你了呢,现在说有甚用。”

少商嘟嘴道:“当面说就成拍马逢迎了,我说不出来……”

萧夫人忍了半天,终于低声骂道:“你也只会说这些不顶用的,平时叫你多读书你偏有许多歪道理。我告诉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是把万物当做猪狗冷漠无情的意思,而是天地看待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一切顺其自然发展!你知不知道!”

少商大吃一惊:“这句话是这个意思么?不过……我也没错许多呀,的确天地对世人不管不顾,是以人们才要彼此帮助嘛!”

程始赶紧帮腔:“嫋嫋说的也没那么离谱,我听过三娣妇的兄长在太学里的论经,典籍里的话,要看你怎么释意,只要能自圆其说,也未尝不可嘛。”

“阿父你说的对!”少商扯着父亲的袖子开心道。

“哦,程校尉看来对典籍颇有见解,”萧夫人冷下脸,“我也不为难你们父女别的,你俩倒是说说看,‘天地不仁’这句是哪位先人说的。”

程始立刻吃了螺丝,结巴道:“这,这这……”

“阿父不要怕,有我呢!”少商十分自信的拍着程老爹的肩膀,“咱们不妨猜上一猜。”

程始很不给自己女儿面子,拆台道:“你别逞能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让你阿母笑两句罢。”

“阿父这是扫自家的威风!”少商叉腰赌气道,“好,我这就说了。首先,我是读到过这句话的。自然啦,女儿读的书不多,也就诸子百家里面几个要紧的。”理科生也有历史文化类的选修课好吗,咳咳,虽然她学的稀里糊涂,夹缠不清。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荀子觉得人性本恶,‘天地不仁’什么的估计不是这老三位说的。法家讲利弊,墨家要兼爱,前一个只爱管人世间的利来利往,哪有功夫去探究天地仁不仁,后一个则觉得天地简直太仁了,天地都这么仁了人们好意思不珍爱彼此么。所以也不是他们!最后嘛,只剩下道家的老庄了……”

程始听的直想笑,萧夫人望着女儿,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少商一锤定音:“这话应该是老子说的。”

萧夫人微笑道:“为何不是庄子?”

“因为道家的书,女儿只读过老子。”少商笑眯眯道,“女儿根本没读过庄子!”

除了武侠书上那几句‘吸风饮露’‘生亦何欢’‘庄生晓梦迷蝴蝶’什么的,外加半句北冥有条鱼叫鲲鹏,庄子的书她根本没读过。

程始呆了半天,扭头去问妻子:“这姑子说对了么,对了么对了么?”焦急的样子和适才程母一模一样。

萧夫人瞪了丈夫一眼,侧身默认。

“居然猜对了?!”程始大喜过望,却不敢大声笑,低声呵呵道,“我就说我们嫋嫋聪敏嘛!咳咳,自然了,都是夫人的功劳!谢夫人为我生下这样聪慧可爱的孩儿。”求生欲使他中途扭转夸耀方式。

萧夫人看着这对洋洋得意的父女俩,没能绷住,终于轻笑起来。

……

静立在阁栅木门外的帝后二人轻轻走开,身后的宦官宫娥皆静默无声的跟上。

一直走到另一件宫室,皇帝才笑出声来:“我就说嘛,子晟必不会看上个一无是处的女子。这程家小娘子虽缺了些教养,但品性正直,和悦开朗,也很不坏了。”

皇后笑叹道:“陛下别装模作样了,单只她能教子晟另眼相看,就千好万好了。”

“她适才还夸皇后貌美呢,你就装着不以为意罢!”皇帝佯瞠着笑道。

皇后忍了忍,还是笑了出来:“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开口,对了,您适才还传召了万松柏,莫不是想叫他从中牵线?”

皇帝摆摆手:“不好太快,显得子晟窥伺人家未婚妻子许久了似的,最少要月余才好。”

皇后心中暗道:难道这不是事实。

皇帝心中有底了,舒心道:“程卿他们应是说完了,叫人去传他们过来,今夜晚膳咱们小聚家宴罢。”

作者有话要说:复道,就是宽阔的巷子,两面都是高高的宫墙,《军师联盟》预告片花里就有。

第67章

不多时,小黄门来传程始和萧夫人,言道万将军夫妇来了,皇帝请程校尉夫妇同去说话。跟在黄门从侍后面的一名衣饰雅致的少女微笑着来拉少商的手:“长辈们要说事,皇后娘娘吩咐我领妹妹先去前殿等候。”

少商看向那名来传旨的小黄门,只见他在后面微微点头,她才敢应允。

这位少女容貌端庄柔和,拉着少商边走边说:“我叫骆济通,家父长水校尉骆住,承蒙皇后娘娘不弃,几年前选为五公主的伴读。少商妹妹,你就叫我一声济通阿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