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二话不说,再次将抬起竹竿,又请五皇子喝了几口水,待他好容易浮起来,她才气定神闲道:“真算起来,凌大人在宫里只待了五年多点,你就马不停蹄的陷害了他六回。头两年只是什么贵重器皿打坏了,打架时推到了来宫里授课的夫子,后两年就有调戏宫婢,殴伤年幼皇子等等……差不多一年一回吧,殿下真是其诚可嘉啊。”

她哈哈一笑,讥诮道:“可惜了,每回都被陛下识破,还都是人赃并获。凌大人毫发无损,你却不是罚跪皇祠就是挨打休养小半年。五殿下,您说,这回陛下会信谁多一些呢?”

五皇子原本被湖水冻的脸色发白,此刻又发红了:“凌不疑的嘴可够快的!我不过跟他开开玩笑,再说他何曾饶过我了!那些年,都是父皇罚完了,他还再要来收拾我一顿……”

少商笑笑,暗自感谢翟媪友情提供这些陈年趣事。

五皇子似对凌不疑怨念颇深,不顾泡在水中喘气艰难,努力将凌不疑臭骂一顿,从打架被按进泥潭到读书被衬托的犹如智障,简直罄竹难书。骂完一圈,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从一开始就看凌不疑不顺眼啊!”

少商轻笑一声:“这有何可问的。殿下非最年长,亦非最年幼,非皇后所生,亦非越娘娘所出,文不成武不就,连闯祸都闯不出别具一格来。若不时时闹出些动静,陛下怕都记不得殿下了吧。”

这番话不可谓不刻薄,五皇子脸色气的紫红,大怒道:“你你你,你和凌不疑真是天生的一对,凉薄尖刻,唇舌可杀人!我不敢跟几位皇兄比,可凌不疑算老几,父皇手把手教文习武,却懒得看我一眼……”

“倘若殿下父母双亡,亲眷死伤殆尽,以此换得陛下看重,想必殿下定是乐意的咯?”少商冷不防说道。

五皇子噎住了,一会儿后才不平的嘟囔道:“他也没父母双亡。”虽然有父母等于没父母,但到底没死嘛。

少商继续道:“其实殿下心里很清楚,有没有凌大人,陛下待殿下都不会有什么差别,可这……不是为人子女可以置喙的。”这就要追溯到徐美人的怀孕方式上了。

五皇子沉默了。

“……你将我诓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五皇子感到手脚越来越冷,决定暂且将老冤家放下,先逃命要紧。

少商微微一笑:“殿下和凌大人一处长大,可今日看来,殿下知凌大人远不如凌大人知殿下。徐美人疼爱殿下,好些事都不许殿下沾身。是以,殿下至今不会游水,至今不曾入林狩猎,至今只会几招三脚猫功夫——哪怕以我这点微末的防身伎俩,也可与殿下一搏。瞧,凌大人对殿下一清二楚吧。”

五皇子被揭穿了老底,眼泪都快被气出来了,大吼道:“凌不疑欺人太甚!他自己无所不能,就到处宣扬我的短处,我我……”

“殿下别急,凌大人也不全说了这些。”少商笑笑,“凌大人还说,殿下您虽四体不勤,不过书却读的不错,常有独到的见解。您不喜那些儒生们的典籍经文,偏好异域风土之说,上古苗裔神祇,可惜您胆子小,不敢亲身履及那些偏远荒蛮之地,是以只能在老旧的竹简陶片中翻查故事,或是抬着头等再有如博望侯一般的英雄豪杰,跋山涉水带回奇闻趣事。”

五皇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抑或是感动的。他一直以为凌不疑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一事无成,没想到……

“我喜欢的这些东西,既不能经世济国,也不能著书立说,父皇全然瞧不上,有什么用。”他嗫嚅道。

少商朗声道:“五皇子此话不妥。妾以为,读书莫过于乐在其中,不问得失,纯由内心而发。倘只是为了经济仕途做一块敲门砖,读书再高明又如何,不过是为势所需罢了。五皇子明知自己所爱既无用于朝堂又不为陛下待见,却依旧孜孜以求,称得上一片赤子之心。别人赞赏如何,不赞赏又如何,别人知道如何,无人知晓又如何,只要自己读的高兴,虽千万人吾往矣。”煲鸡汤谁不会,换她家团支书来煽情,当天就能和五皇子八拜之交了;何况做皇子又不愁饿死,说不定兄弟们越这样,将来太子登基了越高兴呢。

五皇子生平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心潮澎湃,感怀万千,差点忘了自己如今正身在冷湖之中,还是眼前这狠心狡猾的小女娘活活推下来的。

他呼出一口浊气,大声道:“看在你今日说的这番话份上,我也不与你计较什么了,快将我拉上去,我定不去告你的状!”

“此时还不行。”少商道。

五皇子憋屈的大喊:“那你究竟还要怎样啊!”做皇子做到他这份上也是丢人现眼了,被人推下冷水还要保证不计较,她居然还不肯罢休?!

少商笑眯眯道:“妾只是想与殿下交个朋友而已。”

五皇子霎时眼如铜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龇着牙道:“你,你把我按在水里,居然还敢说是为了交朋友!你这是哪来的交朋友规矩啊!”

少商正色道:“不错,我的确是想交五皇子这个朋友,不过此事说来话长……”

“我还在水里呢,你就长话短说吧!”五皇子觉得自己今日若真死了,一定是不是冻死或溺死的,而是被气死的。

少商将手中的竹竿略压了压,好让那头的五皇子在水里浮的轻松些,才道:“其实这几日,我与凌大人吵架了……小事而已,过几日就会和好的,殿下莫要将嘴咧这么大吧……我们吵了一架,然后凌大人就不肯放我出宫了。”

“妾的意思是,看来妾与凌大人将来还会闹气,要是凌大人又来这一招呢?何况到现在陛下也没说放我回家,看来我是要在这宫里长住了。如此看来,我便需要个把朋友,不能一出了长秋宫就眼前一黑,既不认得什么人,也不知道该找谁求助。”

像今天,她摆脱春笤后,一路行来竟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路过的侍卫宫婢宦者,她一个都不能相信。五皇子别的帮不上,不过他好歹是宫里长大的,算是半条地头蛇,哪怕就当个土地公用用呢。

五皇子似有些懂了,不过他生来一张贱嘴皮子,禀性难移:“哼,我乃天潢贵胄,皇子之尊,你算哪张牌面上的人物,也敢与我称兄道弟!”

少商道:“殿下,您多久见陛下一回?”

五皇子:……

少商微笑道:“不算宫筵时齐聚一堂,您大约两三个月才得陛下召见一回吧,还是与其他年幼的皇子们一道。”

五皇子脸色酱青酱青,好像发了霉的酱菜。

“妾几乎隔日就能面圣,不敢说为殿下赴汤蹈火,转危为安,不过趋吉避凶却是不难的。凡此种种,难道殿下不认为我这个朋友很值得交吗?”

五皇子大是心动,脸色一阵变幻,最后大喝道:“好!我就应了你!此前你我龃龉就此了结,我绝不再提半个字!”

少商满意的笑笑,此时远处隐隐传来飨钟敲响的声音,表示着即将开筵。她抬头望天,只见浅白色的月儿不知何时已悄悄挂上枝头,当下赶紧将五皇子拉了上来,并提议先去长秋宫沐浴更衣喝姜汤。

五皇子在水中泡的手脚无力,连去掐这臭小娘一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愤慨的嚷道:“去什么长秋宫,还嫌我不够丢人的吗!我要先回母妃那儿去!”

少商笑嘻嘻的去扶他,顺手还替他拧了拧滴答淌水的衣袍:“面子名声都是浮云,过眼云烟尔,身体康健才是最要紧的。这里离长秋宫才半柱香路程,回徐美人那儿要大半个时辰。这么一路走去,再冷风一吹,殿下还要不要命啦。”

五皇子对女孩热络的口气匪夷所思:“你是不是忘了是谁害我至如此境地的?”

“殿下是不是忘了刚才说过要前嫌尽消,绝不再提半个字。”

五皇子:……

“再说,无论忘没忘都是去长秋宫更近些,殿下您可要以身体为重啊。”

“……”五皇子长叹一口气,“好吧,就去长秋宫。”

叹气间,他忽觉今日过的十分心酸,仿佛一日千年,沧海桑田,连生平最爱的吵架都无甚情绪了。他只能疲惫的坐在石台上,倒出两只短靴中的水,然后一脚高一脚低的由少商扶着往长秋宫去了,还时不时传来两声喷嚏——

“你可真狠啊,让我在水中泡这么久,若我有好歹,哪怕有凌不疑撑腰呢,父皇也不会饶你的!”

“凌大人说殿下只是看着文弱,其实身体好的很,就是徐美人太过担忧了。有一回,几位皇子骑马过山涧,一阵山风吹过,众皇子全掉入水中,最后只您没得风寒呢。”

“……凌不疑怎么记性这么好呢?呃,那他知不知道你这幅面孔啊。”

“我哪幅面孔?”

“算了,当我白问。他若不知你的真面目,那苦的就是你,因为你得一辈子装下去;他若知道你的真面目,那苦的就是他自己,因为他得一辈子忍下去!”

“殿下。”

“怎么啦!我哪里说错了!”

“泡完湖水后,殿下脑子清楚多了,也许您以后该多泡泡湖水。”

“……我怎么觉得你欺负人这么顺手呢,连吓带骗一气呵成的,以前常干吧。”

“哪有的事,我自小被看管的严严的,再老实不过了。”

——这回这货终于猜对了,可惜啊,她昔日的风采一遇上凌不疑,就荡然无存了。

第97章

两人互相嫌弃着往前走,一路上嘴皮子没闲过。好容易颠颠的回到长秋宫中,翟媪看见浑身湿透的五皇子吓了一跳,连忙张罗热水和干衣,少商顶着五皇子的白眼,现场编了一段‘五皇子失足落水小娘子见义勇为’的故事。翟媪深信不疑。

当第三遍飨钟敲响时,遣去徐美人处拿衣裳的宦者还没回来,翟媪只得将凌不疑少年时的衣裳给五皇子换上。五皇子几乎落下眼泪:“我为今日的寿宴备了一身十分精美的衣裳,没想到却用不上。”不穿的醒目些父皇更加不会注意他了~~~

少商抚着自己身上漂亮的新衣,露出幼儿园老师般慈爱的微笑:“往好处想,说不准陛下会觉得殿下特别节俭呢。”

“往坏处想,父皇说不定会觉得我怠慢母后的寿辰呢!”若真那样,他定将程少商卖了!

酉时三刻,少商和五皇子由一群宫婢宦者簇拥着前去宣明殿,一路上满园的各色花灯如霓虹闪耀,照的人影斑驳如花卉般。

临近前方灯火通明的大殿,只见高高的阶陛上站了一个高挑颀长的身影,哪怕此间阶陛上下人行如梭,他依旧醒目的无可遮掩,犹如远古神话中神祗为指点海上迷途船只而建造的辉煌灯塔,一动不动的矗立于惊涛骇浪拍打的黑暗海岸。

凌不疑微微上前半步,他已经看见少商和五皇子了。

少商和五皇子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犹如看到共同天敌的小兽。少商低声道:“你放心,我只说你不小心落水后我救了你,旁的一概不提。”

五皇子却叹道:“看在朋友半场的份上,我奉告你一句——说实话的好。”

少商尚自不解,五皇子已轻巧飞快的挪离她身侧,向远远站在殿门口的太子夫妇奔去。她只好独自向前走去,离登上阶陛还有两阶时,凌不疑朝她伸出修长宽阔的手掌,少商犹豫了一瞬,随即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凌不疑牵着她左右打量,霓虹灯彩之下,女孩白嫩嫩的面庞被映的花花绿绿,连身上浅绯色的裙袍都看不清绣纹了。她看着凌不疑,低着头,捏捏自己的袖口,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一来,就更像一个弄撒了画彩在身上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了。

凌不疑也不说话,拉着她的手就往殿内走去,谁知路过的大公主在旁见了,调笑道:“到底是新人情热,走这么一段都要手牵手。”大驸马过来,也笑道:“唉,年少多情嘛,待成婚后,整日的儿女琐事缠身,便不会如此了。”大公主道:“谁说不是……”

话音未落,只见二公主和二驸马举止亲密的从另一头阶陛上来。二人都身着鹤氅羽袍,长长的袍袖下垂,盖住二人的手臂,细看去才发觉他们手指交缠,紧紧相握。

——大驸马有些尴尬,大公主脸色不好的哼了一声,扭身就跨步进殿,大驸马清清嗓子也跟了进去。

二公主夫妇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少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扭头去看凌不疑,却发现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对方目中犹如星辰闪耀,美不胜收。少商看着凌不疑深褐色的琉璃目,似乎读懂其中含义,用力点点头。

凌不疑问道:“你点什么头。”

“我觉得你想的对。”

“我想什么了?”

“你知道的。”——你希望,我们将来也像二公主与驸马这样。

凌不疑目中含笑,轻捏了捏女孩的小手,忽将她拉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那,你为何与五皇子一道过来。”

少商踉跄的跟了两步,赶紧答道:“……适才五皇子不慎落水,我将他拉了上来,因为小镜湖离长秋宫较近,这就请他去长秋宫更衣喝姜汤了嘛。”

凌不疑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五皇子不会游水,素来不肯靠近水边,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到湖边去?还有,你为何会离开长秋宫去小镜湖。”

少商有几分凝滞,结巴道:“呃,这,这是因为,因为……”

凌不疑看了女孩全身一遍,缓缓道:“我不知你为何离开长秋宫,但你应是在路上偶遇五皇子一行人。他对你出言不逊,你就使计将他引开众人,直至湖边再陷其落水——不用奇怪,若只有五皇子一人,你不用引去湖边也能收拾了他。我说的是也不是?”

少商微张着嘴巴,心头升起一股很熟悉的惊讶感——宛如亲见般的猜测,行云如水的推算,她觉得自己最好尽快适应,因为未来可能会常常感受到。

“你为什么这么爱推诿扯谎,就不能好好说实话么。”凌不疑皱眉道。

少商重重甩开他的手,闷声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五皇子嘴巴臭,我已经教训他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说着,便疾步向殿内走去。

进殿后,宫婢引着少商预定的席次落座后,她犹自闷闷生气——至于气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伎俩被戳穿,还是被指责爱扯谎,哪个更叫她生气些呢,她依旧不知道。

过了片刻,凌不疑由宦者服侍着脱履进殿,缓缓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不是要责备你说话不实,也不是怪你自行其是。我只是想教你知道,你不是茕茕一身,你还有我。”

“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你不用一遇到事情就想着自己一人应付。”

“你有我,你要记住。”

他没有转头,而是低头看着案几上的漆木纹路,侧面轮廓清俊高挺。少商忽觉得心口一阵发热,有一种张皇无措的烦躁。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坐着,直到开筵。

寿宴规模不大,除了酒菜丰盛,歌舞助兴,只比平素的皇宫家筵多了十几位亲贵大臣及其家眷——少商只认识一个虞侯,一个崔侯,外加一个姓吴的大胡子将军。

今夜越妃显得格外贤惠低调,从头到尾的低眉顺眼,活像刚进门的小媳妇,羞答答的连头都不敢抬。帝后似乎对这种扮相很熟悉,既无奈又好笑。若说皇后是光华四射的深海明珠,雍容华贵,冷艳端庄,越妃就是白露为霜的河畔佳人,美的沁人心脾,辗转反侧。

少商低头下去捡掉落的鬓钗时,正看见越妃趋身过去向帝后敬酒,皇帝在食案下偷着拉她裙角,然后被越妃重重一掌拍开。

少商暗自叹气。她并不责怪皇帝,在九五至尊这个位置上,哪怕皇帝每年换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来宠爱都没人会说什么,可皇帝只守着两个四张奔五的妻妾度日,过的比寻常公侯富贾都清心寡欲,恰是因为他本是重情之人。

家国之巅的位置,宫闱深处的人们,各有各的无奈,最需要的就是妥协与善意,没人有资格较真。

一通祝酒,一通庆贺,外加一通商业吹捧,其后就是各献寿礼了。众大臣和皇子公主们各花心思,或珍贵,或新奇,或美不胜收,或闻所未闻——

太子夫妇叫人抬上来一尊尺余高的玉麒麟,通体润白,晶莹剔透。二皇子当时脸都绿了,因为他的贺礼也是一尊差不多大小的麒麟像,不过是纯金的。兄弟俩加起来,恰是雅俗共赏,蛮好,蛮好。

太子妃见状,浅浅的讥讽一笑。

二皇子妃产后不久,脸上浮肿未退,此时她正用无奈的表情表示这坨金子绝不是她的审美。

大公主夫妇的贺礼也十分贵重,不过看来不像是送给皇后的。

一尊白玉镂纹高脚酒杯——可惜皇后日常不饮酒;一件薄如蝉翼的单素纱衣——可惜皇后畏寒不畏暑,大夏天都能穿牢整套曲裾深衣,倒是皇帝怕热的很。

越妃正低着头扮老实,看不见表情;皇帝没注意此中细节,于是满脸笑容的夸奖长女和女婿费心;皇后淡淡笑了下,只有少商能看出其中不乏自嘲之意。

凌不疑敬献的是一卷陈旧的竹简,皇后翻开一看,顿时泪意上涌——原来这是宣太公当年的手稿。宣太公性喜诗文,常将自己所著之文赠与好友,而非敝帚自珍,是以宣家反而未存多少文卷。之后就是多年的烽火战乱,宣太公的手卷早不得寻了,如今却被凌不疑不知如何找到了。

皇帝见皇后又惊又喜的模样,深觉养子给自己长脸,办什么都妥善熨帖,合心合意,当下更是连声道好,若非最近实在没有名目,他几乎又想赏赐些什么了。

三皇子以下的越妃一脉所敬献的寿礼大多中规中矩,只有二公主夫妇颇有新意,呈上一副真人大小的画像——乃皇后翩然起舞之姿,惟妙惟肖,纯用工笔细描,连裙边的绣花都清晰可见,足足花去了夫妇俩数月之功。

一旁的大公主撇撇嘴,面露不屑之意;大驸马却看帝后满脸喜爱之情,比之前受礼时真心多了,顿觉老二两口子有心计。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五公主所领的贺寿群舞。可惜乍看声势浩大,实则不过寥寥,舞步搭配既无新意,步伐也多有错落,其中用心多寡,一看即知。越妃几次想张嘴都忍了下来,皇后神色淡淡,皇帝眼神沉沉。帝后妃三人均不发一言。

少商见此情形,暗道五公主且等着吧,等回家就有‘惊喜’啦!

待全部献礼结束,皇帝见皇后依旧心绪不快,便笑问二公主可否即兴献舞,二公主笑而应令。二驸马持萧在旁,道:“陛下,独萧未免单薄,尚需琴音为辅,儿臣恳请子晟相助。”

皇帝眼睛瞟过去,笑道:“说起来,子晟可是许久不曾抚琴了。”

这种场合,凌不疑自不会落了他们的面子,便含笑上前。

皇帝对一旁的外臣道:“朕的这些孩儿中,要说琴律,还数子晟最佳。”一旁的外臣和家眷们自然连声应和,赞誉如涌。

皇帝满意的呵呵笑,眼角触及一边静坐的少商,凑到皇后耳边:“回头你也教少商些才艺。这小女娘,已然文辞寥寥了,乐理书画也不怎么通晓,多委屈子晟啊。”

皇后失笑,复叹道:“其实少商会吹短笛,我听过几回,虽技艺不甚娴熟,但灵气逼人。假以时日,想来能成大器。”

皇帝不置可否:“深谙太宽容了。”

此时,殿中三人已商议妥帖,随着琴箫和声响起,二公主边舞边唱。众人一听,正是千古绝唱《采薇》,当下先有人鼓起掌来。

二公主垂袖弓腰,莲步轻挪,摆动间腰肢袅袅,滑动时如如踩在云端之上,身形蹁跹仿佛投林雨燕。萧声婉约,琴声清扬,配以清越的女子歌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席间众人立时又是一阵喝彩叫好。

才至曲半,席间的皇亲重臣们已纷纷放下架子,趁着酒酣兴浓陆续加入唱和,皇帝高兴之极,亲自下场击筑高歌,于是众人愈发凑兴起来了。

二公主不愧为一代舞蹈大家,舞姿轻灵却不失端庄,巧笑倩兮却堂皇无邪,看的少商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古典舞蹈能这样美丽。

看不多时,她的目光渐渐移到端坐在一旁抚琴的男子身上。

如此浓烈热闹的场面,人人都满身酒气的笑着,唱着,还有手舞足蹈者,歌功颂德者。只他一人,虽身处殿中最热闹的中心,仿若置身事外,依旧清隽安静。

今日他穿了一身浅色曲裾,外罩浅金色素纱,右肩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金褐色狻猊,尖牙于右胸,一只前爪搭在领口,恰好衬着他修长的脖颈与清晰的喉结,另一只前爪随着交领没入腰带,长尾顺着强壮的腰腹垂至下摆,威武凶猛,却又安静肃穆。

少商不禁疑问,我们大抵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喜欢而感到高兴呢?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有过一次暗恋,一次被暗恋,可两次经历都不曾让她特别高兴,甚至还有些不屑。以她功利式的思维看来,所谓暗恋,说到底是无能。若有能耐,她早拿下隔壁大哥哥了,咸鱼社长也早拿下自己了,又何需暗暗的恋。

所以,仅仅是因为虚荣吗。

少商嗤之以鼻,只有弱者和卢瑟才会用虚假繁荣来骗人骗己。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原本不应存在于你的人生规划中,那你还会因为他的喜欢而高兴吗?

回到原来的问题,我们大抵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喜欢而感到高兴。

并非虚荣,无关利用,甚至还会妨碍你的规划,掣肘你的习惯,拘束你的自由,那你为什么还会觉得高兴呢。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少商觉得脸颊发热,低头扯松领口时,看见凌不疑的酒卮就放在近前,里面还有浅浅的一圈酒。

她看了半晌,然后端起那只酒卮,对着他喝过的那边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凌不疑一直时不时望过来,此时恰好看见这幕,恍惚间差点漏拨一弦。

曲罢后,连同皇帝在内的众人还在高歌笑闹,他却推开琴案匆匆回席。坐定后,他盯着女孩问:“你为何饮我的酒。”

少商低着头,闷闷道:“你的酒比我的好喝。”

凌不疑满目笑意,“你适才又为何盯着我看,旁人都在看陛下和二公主。”

少商抬起头,望向身旁这位如切如琢美如玉璧的男子,只是这样看着他,她心中都会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不但不为人所知,连自己都不甚清楚。在她惨淡而贫乏的年少生命中,她很少纯粹的去欣赏美,很少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发自肺腑的去快慰。

然后,她一手撑着案几直起上半身,迅速的亲了男人一下——她本想亲嘴的,可惜微醺之下身手迟钝,结果重重的亲在他的喉结上。

凌不疑面上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大大的手掌紧紧抓住女孩,却见她面色绯红滚烫,目光躲闪。凌不疑眼中深浓如墨,温柔的看了女孩半刻,少商觉得那目光缠绵如丝,绕回无尽,喜悦而深邃。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女孩嫣红的小嘴。

少商顿时头晕目眩,觉得吊在殿顶的连枝灯好像旋转起来,光影徘徊,满目金辉。

第98章

这夜寿宴可说是人人尽兴了。

皇帝搀着半醉的皇后往长秋宫走,凌不疑扶着微醺的少商想往自家府邸跑,半道被耳聪目明的皇帝叫住了,硬生生劈开两人。于是凌不疑退而求其次,表示可以住回长秋宫以前儿时的旧居室,谁知皇帝依旧不肯,勒令少商睡在长秋宫,凌不疑滚去南宫睡外殿,和今夜值宿的御使左大夫褚老头作伴。

“回禀陛下,其实臣与少商已然和好了。”凌不疑一脸肃穆。

皇帝挑眉道:“咦,你与少商吵嘴了吗?朕竟然不知。”

凌不疑咬咬嘴唇,以目光示意不满,皇帝视而不见,姿势潇洒的挥袖而走。

当初凌不疑要留少商在宫里时,自不会直愣愣的跟皇帝说我和未婚妻吵架了您帮我出口气吧,而是绕了一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弯子。当时皇帝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故意装作全然不知,一口应下,此时故意呛养子一下,亦颇觉快慰。

五皇子贼眉鼠眼的不住往这里偷瞄,神情颇有几分暧昧。少商不知道刚才她扑向凌不疑那一幕有多少人瞧见了,可五皇子却恰是其中之意,而且依照这位的嘴皮子覆盖领域,估计明日一早半座宫廷的人都知道凌不疑与其未婚妻在皇后的寿宴上透着亲嘴来着。

少商赶紧在分道前将此事告知凌不疑,凌不疑却道:“那又如何?”少商紧张道:“事关我的名声,到时候人家都要说我不检点的。”

“这点点举止如何谈得上不检点?否则,那二皇子妃岂不是要悬梁自尽了。”

适才二皇子饮酒至耳热面酣,满身大汗,二皇子妃唯恐丈夫受凉,便亲自拿了巾帕伸进丈夫的衣襟中揩汗,从胸膛到后背揩了个通透。整座殿中也只有太子妃酸了两句。其实,寿宴到了后半场,众人皆有些纵情,汝阳王世子妃和虔侯夫人还和各自的郎婿交颈饮酒呢。

少商有些无奈:“终归不是好名声。”

凌不疑道:“臣子要名声是因为要继续为官,商贾要名声是为了生意兴隆,小女娘要名声是为了嫁得良婿……你已经有我了,还要那等名声作甚,你见哪位嫁了人的夫人在意过。”

少商觉得和这男人无法沟通,一下甩开他的手,追着帝后往长秋宫去了。

众位年长些的皇子在后面见了这一番,纷纷发表不同意见——

太子叹息道:“子晟啊,少商就不错啦,你要更温和体贴些。”像他那位太子妃,端着副温良贤淑的面孔,实则爱计较又小心眼,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哪怕她错了也是别人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