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过热水澡,两个女孩神清气爽,仿若转世投胎,万萋萋甚至觉得自己误解了那学堂恶霸来着。两女再度踏进大圆帐时,凌不疑和程家兄弟也已换过衣袍,净手洁面,班小侯正殷倩的招呼众人入座。

程颂举杯:“凌大人,吾等先谢您此番救命之恩。”说罢,酒卮一翻,一饮而尽。

程少宫和万萋萋也照样,轮到少商也想一口干完时,凌不疑顺手就拎走她手中的酒卮,喝的只剩一口才还她。少商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干笑两声,仰脖喝掉酒水,再似模似样的说了一句‘谢过凌大人’。

众人纷纷心中暗切一声,以示鄙视。

众人边吃边说起来,凌不疑笑道:“说起来,你们还要谢谢班小侯。若非他们遇袭,我也无法这么快抵达。”

班小侯木箸一抖,炙鱼掉落在食案上,眼眶一红,差点又要哭。

皇帝常叹息凌不疑可怜,是霍氏家族仅存的血脉,其实都城中能在这件事上和凌不疑一争高下的还有这位班嘉班小侯。要说班老侯爷也是一位老而弥坚的英雄人物,被前朝戾帝害的家破人亡,儿女尽夭,不过留下五个孙子各个骁勇善战,悍烈无畏。

可人走起背运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几年战事下来,班氏五虎四死一残,什么冷箭,风寒,伤口痈裂……总之一般人遇不上的倒霉事他家全能遇上。最要命的是,除了班小侯的父亲,其余早逝的孙子都未留下子嗣,而活下来的那位貌似还伤在要害处,至今无妻无子。

因此,班家上下都对班小侯这位仅剩独苗苗视若珍宝,据说班嘉十岁前连家门都没出过,今年十五岁了,连都城里的路都不大认得。

崔祐是个厚道人,怜悯班家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便一直将班嘉待在身边,虽不能让他上阵迎敌,但可以留在大帐中做些文书工作,什么清点伤残,张罗后勤,调配粮草……班小侯居然做的很利落。

谁知前些日子班老侯爷做了场噩梦,疑心曾孙子出了事,便撵着班叔父来看望班嘉,一见之下,自然毫无变故。军营重地,不好留闲人,于是前日班嘉亲自送叔父回去。就在相送途中,遇到一伙奇怪的劫匪。

他们先是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杀,不过班家亲卫也不是当摆设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打起来毫不逊色。正打的热火朝天之际,班叔父见侄儿吓的魂不附体,气愤之余便拄着拐杖下车杀敌,谁知那伙劫匪中为首的两个看见了班叔父,不一刻便风卷残云般退了个干净,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首伤者,外加伤重昏迷的班叔父和坐地抽噎的班小侯。

哭完一顿,班小侯赶紧叫人去找相距最近的军队,班府亲卫快马而去,最先遇到的就是领兵巡视四野的凌不疑。才刚安顿好伤亡,凌不疑护送班氏一行慢慢往回走时,就又撞上了来求救的自家侍卫。

——这也是少商等人的运气了。若是从林中夹道飞骑赶到凌不疑驻地,至少要一天,再回来时又不知需要多久。

“班家也遇到了劫匪?”万萋萋一脸疑惑,“究竟有几股劫匪啊。”

程家兄妹三人却不说话,彼此面面相觑,神情凝重。

凌不疑淡淡道:“班小侯此行之路,正是你们原先要走的那条官道。”

程氏兄妹俱是轻啊了一声,若有明了。

席间一片安静,过了会儿,少商轻声问道:“……你不用在崔侯军中效力么?”

凌不疑笑道:“数日前反贼主力已被击溃,彭逆附庸陆续来降,崔叔父如今天天要见几个痛哭流涕来负荆请罪的。除了一面寿春城墙,彭逆不剩什么了。”

“那崔叔父为何还不快快攻破寿春,班师回朝呢。”少商问道。

程少宫摇头道:“听阿父说过,寿春城墙坚固,强攻怕是不妥。”

程颂赞同道:“如今彭逆风雨飘摇,如枝头熟透的果子,眼看落地,何必以我之短去攻敌之长呢,徒然生出许多伤亡来。”

班小侯抚掌道:“两位程兄好见解,崔侯也是这么说的,如今正筹划着‘不战而屈人之兵’呢,就是按捺住几位热血待战的世兄有些费力。”

万萋萋插嘴道:“别是还没立下功劳,不肯老实待着吧。”

“萋萋,莫要如此揣度他人之意。”程颂低声阻拦未婚妻,实则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里不是在家中。

少商岔开话题:“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想叫寿春城内的人自行拿下彭逆的首级来献?听说前朝有几位逆贼首领,最后不是死在敌手,而是死在自家人手中。”

凌不疑对她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酒足饭饱,凌不疑提议大家去看望昏迷中的班叔父。他道:“你们见过就知道了。”

隔壁帐中,班叔父还在昏迷在软塌上,身上缠满了沾有血渍的绷带,众人略略一看,就心中一震,只有万萋萋轻轻啊了一声——班叔父的身形与万松柏十分相近,都是中等身高,都有一个圆圆的将军肚,不过班叔父面白无须,与万松柏面容迥异。

星光点点的夜晚,众人踱步回大圆帐坐定。程少宫率先道:“这事是冲着万伯父来的。”

程颂点点头:“我昨日问过阿福,他说上个月伯父遇过两回刺客暗袭,都口称是前朝余孽要为戾帝复仇,特来刺杀陛下的封疆大吏。因为这等事之前在别处也出过,是以伯父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就是冲着阿父来的!”万萋萋补上。

少商忽的啊了一声,众人去看她,她去看凌不疑,如梦方醒:“所以你今早写信让陛下保护黄御史?”

凌不疑笑笑,众人不解。他耐心道:“今晨,我命人检点贼人尸首,发现他们并非寻常劫匪,而是训练有素的残兵汇聚而成的。”

看程家兄妹和万萋萋依旧不懂,班小侯怯怯道:“我听曾祖父说过,这些年兵祸连天,那些打散的逃跑的败兵游勇都去哪儿了,并非人人都愿意解甲归田。落草为寇么,最后免不了被朝廷大军剿灭招安。是以他们中有许多武艺高强不甘平淡之人就流落江湖,成了受人雇佣的‘游侠儿’。”

“这也能叫‘游侠儿’?”程颂年少,对游侠江湖的生活还是有些憧憬的。

“也是游侠儿。”凌不疑道,“韩非子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话虽有偏颇,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朗朗乾坤,百姓安居乐业,还要游侠儿作甚。少年子弟热血气盛,游弋江湖,增长见识,交友历练,这种‘游侠儿’不伤大雅。不过有些‘游侠儿’求的是财帛富贵,自然在暗地里要做些不法之事。”

“就是说,有人出钱雇了这帮人来截杀家父?”万萋萋终于明白了。

“那关黄御史什么事?”程少宫问。

“你傻呀!这不是明白着的吗?”少商恨恨道,“有人出了钱要伯父的命,前两回因为伯父在徐郡人马众多,所以功败垂成。于是暗中那人就让黄御史参了伯父一本,伯父可不得回都城受审么?伯父在路上能带多少人啊,下手岂不容易多了么!”

“难道不是黄闻暗害我阿父?!”万萋萋怒道,“这奸贼我定不放过他!”

“不论黄御史是受人蒙骗参了伯父,还是暗行诡计陷害伯父,总之都不能叫他死了!活着,才能慢慢审问啊!”少商安抚挚友。

程氏兄弟和班嘉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暗暗钦佩凌不疑思绪如此之快,今晨刚救下万松柏一行人,立刻想到要留下黄闻问话。

“那为何不从那帮劫匪下手,说不得也能问出幕后之人。”程少宫又问。

少商皱眉道:“这等买卖要做长久,自然不能如菜贩摊铺一般吆喝营生,除了为首的贼人,恐怕其余人并不知道底细。”那么多武侠书她不是白看的。

“那就捉拿为首的贼人!”万萋萋一肚子火。

凌不疑嘴角微微弯起,讥讽道:“去哪里捉?他们因利而聚,因势而散,潜入山野,隐入市井……真要捉拿,非一日之功可成,还是问黄御史快些。”

话说到这里,众人纷纷称是。

临出圆帐前,少商忽道:“能雇佣到这样厉害的贼人,那幕后之人想来也是不凡。可究竟为何非要杀万伯父不可呢。”

凌不疑拉着她的小手,笑道:“这也是一个办法,等万太守醒了,你问问他得罪谁了便是。”

少商这才发现,包括万萋萋在内的所有人都一门心思的想着回都城去逼供黄闻——这群没有刑侦精神的家伙们!她心中吐槽,便重重的甩了凌不疑的手,谁知似是牵扯到他的伤处,凌不疑轻嘶一声,右手抚肩,皱眉忍痛。

少商紧张道:“你受伤了?”

凌不疑垂下浓密的睫毛,低低的嗯了一声。

“这一日一夜你就没消停过,伤口定是又裂了,走,我们去你帐里,我给你重新包裹吧。”少商心疼不已。

凌不疑笑意清皎,拉着女孩的手就走。

没走几步,少商驻足,回头道:“三兄,你怎么跟着我?”

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程少宫抬起头,叹道:“其实吧,我也十分关怀凌大人的伤势,就想一道去看看。”

“三兄你烧糊涂了吧!”少商匪夷所思,“还是饮酒醉了,赶紧回帐去睡觉吧!”

凌不疑看着程少宫,微微挑眉,气息淡漠中夹着不快。

程少宫在心中哀嚎一万遍他也不愿啊。

——若说程颂此行的工作是护送万萋萋寻父,那么亲妈把自己赶出都城就是为了看着幼妹,如今夜色如水,山野寂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帐……他若一点不作为,回去后萧夫人一定扒了他的皮!

少商脑子一转,再看程少宫的脸色,有点明白了,不悦道:“三兄,你应该信任凌大人的为人!这么些年来,你何曾听过他传出男女之事!”

程少宫再叹:“你当我是不信任你吧。”

“你……!”少商大怒——对着这样美貌体健宽背长腿的未婚夫,她都这么守身如玉了,居然还有人污蔑她!

凌不疑忍俊不禁,暗笑这真是一对活宝。“将帐帘掀起。”他转头吩咐梁邱起,然后拉着犹自跺脚气愤的小未婚妻回帐。

程少宫也松了口气,裹了条白狐皮裘坐在程颂帐篷门口往这边望着。

凌不疑端坐马扎上,少商站在他身后,缓缓松开他的衣襟,果然在肩上看见一圈渗血的绷带,小心的解开后发现是一处裂开的箭伤,暗红色凝结的碎裂创口,在年轻男子完美白皙的健壮肌体上形成触目惊心的破坏。

她心疼道:“你不是说这场战事不是什么大事吗,你怎么打的这么拼命!”

凌不疑宽慰道:“刀兵之事一起,就没有什么大事小事,轻忽怠慢必酿成大祸。”

少商无言以对,只能让梁邱起端来热水和伤药,慢慢为他化开衣衫上的凝结,然后上药后重新包扎;每次触及伤处,她都觉得心头一跳,跟镊子钳夹到心头肉了一般。

凌不疑却最喜欢看她这幅温柔怜惜的样子,那回被皇帝杖责后也是这样;他有时甚至想在自己身上弄些伤出来,好看到她着急又心痛的模样。细想想,自己这般也是不大正常。

“这几日我其实很不痛快,所以才离开崔叔父身旁,领兵在外头乱晃。”凌不疑忽道,“如今见了你,才觉得好多了。”

少商问这是何故。

“之前我不是说霍家残存的旧属有眉目了么。我派了两拨人去找,一拨人已经回来了,原来是骗局一场。那人不过是假托霍氏忠烈之名,在当地乡间骗吃骗喝。”

少商心中难过:“那另一拨人呢。”

“还没消息。”

凌不疑按着自己肩上的小手,怅然道:“你说,当年和舅父一道奋战的部属,莫非真的全死光了。我找了他们这么多年,去年才有了些眉目,如今又灭了一半希望。”

少商低声道:“便是躯体都陨灭了,也当是英灵无悔,浩气长存。”

凌不疑喃喃道:“我真不愿自己是霍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族。”

少商道:“这有何难,等你生下许多儿女,霍氏一族留在世间就不止你一人了。”

凌不疑失笑,转头看向女孩,叹道:“不过,生育儿女不是容易的事,我恐怕……”

“谁让你生了?是我生啊!有你什么事,还犹犹豫豫的。”少商拍拍胸口,一点没有害羞的意思,“区区小事,包在我身上!”

凌不疑一时心悦的眉目舒展,复又叹息:“我恨不能事事替你周全,若是这事我也能替你做了就好了。”

这话说少商满心甜蜜,包扎好伤处,便自告奋勇的替凌不疑清理铠甲。要知道铠甲兵器以及骏马乃是行伍之人的三件至关紧要的事。她与凌不疑相处日久,知道他养护铠甲兵器和骏马,向来都是亲力亲为,如今他身上有伤,她哪里舍得他动手。

让凌不疑坐在一旁,她抱着沉甸甸的玄铁盔甲,小心的用温水一件件洗濯上面的血污,干布反复擦拭摩挲,再薄薄的上油涂抹揉光……

对面帐篷口,程少宫背后不知何时起站了程颂与万萋萋。

“你觉不觉得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万萋萋道。

程颂点头:“你看看小妹,在凌不疑跟前乖的跟小猫崽似的,当初阿母还担心小妹会欺负郎婿,我们父兄将来要上门致歉,如今看看……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唉,我头一回觉得你阿母的话有些道理,还不如找个老实温柔的郎婿呢,只有少商欺负人,没有人能欺负她,那多好!现下你看看我她,被姓凌的牢牢捏在手心,卖了还数钱呢!”

“在家里,嫋嫋连条帕子都没自己洗过,现在却要给凌不疑洗铠甲!”

“……不过,也不能说姓凌的全不好,他那回送来的骏马可真是稀罕种!”

“唉,是呀。阿母生小筑时落了病,还是他留了心,特意请了宫里的侍医到家里给阿母调理呢。还有阿父背上的伤,御赐的虎骨膏,这些日子就没断过。”

“就是人厉害了点,说一不二的,不许旁人反驳。”

“也不大体贴人,这么晚了还不让嫋嫋去歇息,多累啊,明早还要赶路呢!”

“我说你俩差不多了啊!”

程少宫忍无可忍,转身吐槽,“嫋嫋今天在马车上睡了一日,一日!萋萋阿姊中午都下车骑马了,她却睡足了一日!她累什么累,你现在让她睡也睡不着啊!而且明日她大约还能在马车上睡!累的是凌不疑,是我们这些骑在马上的人!”

程颂咂巴一下嘴,万萋萋绞绞手指,气氛有些尴尬。

“……三弟你怎么这么刻薄。”

“你就不能宽厚些么,难怪至今没有小女娘看上你!”

“我看你就是打光棍的命!”

“一点没错!”

之后小俩口就回各自的帐篷歇息去了,程少宫又冷又困,又受了一顿人身攻击,可是看对面的那一男一女还没有分开的打算,他终于忍不住想听听他俩究竟在说什么——从后面绕过两座帐篷,取侧路慢慢走近,程少宫挨在一旁,竖起耳朵来听。

“……你怎么不说话一直看着我,我上油多了么?”少商道。

“没有多,你一学就会,做的像模像样。”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女孩干笑两声:“可我就在你身旁啊。”

“我还是想你。”

程少宫还没到慕少艾的时候,怎么也听不下去了。

他走开几步,从袖中摸出三枚卦钱与一只小小的古旧龟壳,麻利的塞钱入壳,向天祝祷三下,打算卜一卦姻缘顺遂。摇晃龟壳,向下倾倒,锃亮的金黄色卦钱顺着弧线掉落在地上,程少宫兴冲冲的蹲下身子去看,然后……傻眼了。

三枚卦钱居然均插入泥土中,垂直呈品字形。

这是什么意思?程少宫顿觉自己才疏学浅,这题他不会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微博是‘关心则乱zszy’,以后有相关示意图都会在微博中更新,只会用美图秀秀,属于灵魂画手级别的。

第117章

次日一早,大队人马继续行路,行至半途时班叔父终于醒了过来。其实他受伤不重,只是旧日心疾发作,服用了随身携带的药才昏睡至今。而另一位老万同志却是真的伤势不轻,直至到了驿站才勉强醒过一会儿。

待安顿妥当后,凌不疑立刻找来医者为万松柏诊治,却得知他前胸后背的几处创口都是重伤,若是立刻再度上路,必会创口绽裂,二次受创。于是凌不疑只得给皇帝养父上一道奏本,言明此中蹊跷,并请求允许万松柏养几日伤再启程回都城。

此时寿春战事已到收尾阶段,此番凌不疑斩杀了四五名彭氏大将,捶破了两拨敌方大军,更拿下了一座半附郭县城——该立的功劳也立下了,剩下的军功章也该些留给其余小朋友,这样大家才能继续排排坐吃果果。是以他遣人给崔侯送信后,便留在了驿站。班小侯要看着自家叔父复原,自然也留了下来。

哗啦啦一大群人几乎占下了整座驿站,好在此时前方有战事,各地官吏必须在原地戒备不测,驿站处于业务淡季,除了接待几拨递送军情的信使,他们倒也没叨扰旁的什么。

万松柏失血不少,在病榻上躺了两日,偶有醒来也是迷迷瞪瞪的,万萋萋见老父衰弱,心中难过之极,不过她不是哭哭啼啼的性子,只是躲在无人处咬牙磨刀,暗暗发誓要找到幕后之人报仇。就在她差点要将厚背大砍刀磨成水果刀之际,万松柏终于清醒过来。

一气喝下三大碗肉骨白米粥外加半只炖鸡,老万同志恢复了六七成元气,便毅然拒绝医者新奉上的汤药,咆哮声震的半座驿站都听见了。凌不疑表示既然病人精神这么好,大家不如赶紧去‘探病’吧,少商等人皆是赞成。为了找个‘外人’做见证,凌不疑顺手将班小侯却拎了过去。

病房中,万松柏摸着自己憋下去一半的将军肚,心疼如绞:“……究竟是何人非要致我于死地!”之前他已听万福说了凌不疑的推论。

“这就得问阿父你自己啦!”万萋萋绷着脸道,“阿父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几个月中与人结怨了!是不是欺压下官,刻薄辖地大族了!”

“胡说八道!这世上还有像我这样和善厚道好说话的上官吗!”万松柏和女儿同一个分贝,“也就我那程贤弟勉强能跟我比一比了!”

老万同志吼声如雷,一旁的班嘉被震的缩到一边。程颂尴尬的看向凌不疑,希望未来的妹婿不要被程家姻亲吓跑,程少宫挖挖耳朵,处变不惊,少商津津有味的看戏,恨不能去找些瓜子话梅来。

万萋萋暴起:“阿父说这话都不会不好意思么!我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为何要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

“阿福来你来说,阿父他是不是性情暴烈,性情刻薄!”

“呃……小人以为……”万福刚说了五个字,万松柏瞪视的目光就扫了过去。

万福立刻发挥优良家仆素质,滔滔不绝道,“小人以为大人说的对大人也就脸上扮的凶心肠却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小人此言一句不假日月为证天地可鉴!”

“阿福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万萋萋尖叫。

“你再敢威逼阿福老子扣你一半嫁妆送给子孚做私房!”

“扣就扣!”

眼看父女俩就要干起来,凌不疑一拍案几,沉声道:“请万大人稍安勿躁!”

父女俩都有些怂凌不疑,只好双双闭嘴。

“万大人,请您仔细想想,这几个月内真不曾得罪过人?”凌不疑道。

万松柏偃旗息鼓,努力想了想,才道:“真没得罪人,这回出任徐郡太守,家母特意找了位长辈给我做幕僚,那老儿每日耳提面命什么太平年月不是战乱之世,要我务必谦和宽宏,以仁治郡——说句实话,几十年来我就数这几月过的最心平气和了,连架都没跟人吵过!不信我叫人把吕师请来……唉,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利,身体又弱,所以这回去都城面圣我就没带上他。”

“不急,三日前我已让人回徐郡万大人的治所报了信。因是郡丞必须留守,此次只请主簿和大人的幕僚吕夫子了,想来今日就能到了。”凌不疑道。

万松柏讪讪坐回床榻,心想你倒真不客气,我的下属我的幕僚你说叫就叫,难怪我那程贤弟每次提起唯一的女儿郎婿就一副天上下红雨的模样。

凌不疑一手放在案几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点着:“如此说来,万大人的确不曾得罪过什么人,那么……”

“那么就是伯父碍着谁的路了!”少商顺嘴道,“伯父这回在徐郡是不是打算兴利除弊,大展宏图,是以触及了地方望族的利害,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非除之而后快。”

“兴什么利除什么弊啊。”万萋萋嘟囔道,“少商你也太给阿父脸上贴金了,他哪是这么有抱负的人。”

“闭嘴!越来越没规矩!”万松柏瞪了女儿一眼,对着凌不疑道,“凌大人明鉴,非是我尸位素餐,而是……大人可知,徐郡上一任太守是谁?乃是海内名士公孙博,我生平难得服人,可这公孙博着实练达强干,几年间将徐郡那么个贫瘠之处打理的井井有条。”

凌不疑点点头:“不错。公孙博此人的确是个治世能臣,陛下早有耳闻,如今提拔他去辽东戍守了。”

程少宫低低说了一句:“那么偏僻的地方,那么多化外之民,听说还有茹毛饮血的习俗,看来受皇帝看重也不见得都是好事。”

程颂赶紧在袖子底下用力拧了弟弟一把,好在这话没几人听见,除了刚才缩过来的班嘉。

班小侯善意的笑了笑,轻声道:“我倒想到处走走看看,远方的落日荒漠,瀚海瑶台,想来便令人神往。”

程少宫捂着胳膊失笑:“你连在都城里都会迷路,还想去看荒漠瀚海?!”

班嘉脸一红,低头不说话了。

万松柏继续道:“……凌大人说的是。前人施政惠及地方,我也不是妄自尊大之人,自从去了徐郡,一直都是萧规曹随,从来没闹过什么幺蛾子新政,又从何说起触及地方利害?”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众人陷入沉默,实在想不到谁要杀万松柏。

这时,侍卫传报徐郡来人了,凌不疑立刻让人进来。来者有二,一位老人和一位中年。

万松柏率先去搀扶的那位须发皆白的瘦弱老人就是吕夫子,众人看见他才知道万松柏适才说‘腿脚不便’显然是太客气了。老人左腿自膝下就被截断了,且时不时发出嘶哑的咳声,想来在战乱之时遭过惨事,此次他是由健仆抬着步撵送来的。

另一位胖乎乎的圆脸男子则是尹主簿,他是本地人,刚被万松柏提拔上来,是以直接扑倒在万松柏身旁,一会儿痛惜恩主受难,一会儿痛骂贼人可耻。

万吕尹三人絮叨了半天,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意思,这几个月老万同志的确修身养性,和蔼可亲,生活简单极了,除了钻研怎样生儿子之外,甚至可说得上无所事事,三人全都想不明白有谁要杀他。

少商心中烦躁,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若不能揪出那个潜伏在暗中的魁首,天知道什么时候万家又会中招。这次不同于上回的曲泠君案,那件事到底是在一个固定环境中,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梁府狼人杀,杀来杀去最后总能杀到真凶的。可如今这桩刺杀案属于人海茫茫,渺无踪迹,不知从何处下手。

凌不疑看她心事重重,便去握她的小手,宽慰道:“不要担忧,我们还能审问黄闻,还能追查那群刺客的来历。世间无难事,我也不信这世上有人能只手遮天。”

少商心中呵呵,这帮古人不但没有刑侦精神,连法制精神都当不出几钱来,动不动就想严刑逼供,还只手遮天呢,她看她亲爱的未婚夫想的都是不折手断……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