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烧数日不退,程家上下急的不可开交。虽说此时是寒冷的初春,但发烧导致的流汗一旦感染伤口,便容易转为炎症,轻则溃烂重则送命。程始和萧夫人都是在军营中打滚数十年的,深知此中厉害,便愈发忧心。

没日没夜的熬了几轮,少商终于退下些热度,程始见大伙儿都累的憔悴蜡黄,便不许一大家子都围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除了萧夫人和桑氏,守在少商屋里最长的居然是程少宫——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既不用像长兄程咏一样马上就要授官了,也不像次兄程颂一般有几箩筐的万氏族人要见。

看着在病榻上孱弱不堪的胞妹,程少宫生平头一回生出歉疚之意,仔细想想十年前还不如自己被留下呢,自己也不怕碰上糟心男人,而妹妹说不定能像万萋萋一样,在阿父的同僚子弟中觅得如意郎君呢。

对于三子少宫不声不响就向学堂告了假,萧夫人很难得的默许了,其中缘由程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袁慎来了。

少商是天不亮回家的,当天下午袁慎就上门了,起初还说了一番‘拜见桑夫人’的鬼扯淡,得知少商病的人事不省后便连借口都不找了,一天往程家跑四趟,比饭点还多一顿。

有时带上袁家驻养的医者,有时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有时刚从论经堂出来,袁慎两手空空也要来看少商一眼——若是不让他看上这一眼,他能在九骓堂坐两个时辰,然后赶上宵禁,就只能夜宿程家了。

对此,程少宫表示,‘这厮终于知道摆架子是没用的,如今不但不摆架子了,连脸都不要了’。

程家众人劝阻无效,又不能将人关在门外,只好让程少宫陪在一旁——对于连脸皮都不要的人你又能如何呢。好在此时朝野内外的注意力都在霍凌两家上,也没几个人发觉袁慎的风骚走位。

少商醒来的那日,朝廷的敕令终于颁下了,凌氏一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处罚。

先将凌氏兄弟通敌叛国的行径刻石立柱,再将三人鞭尸悬骨,以警世人。此外,五岁以上所有凌家儿女尽皆赐死——包括出嫁女(万一凌家女儿敬爱父兄暗中教导子孙伺机复仇该如何),凌氏妇人以及五岁以下幼儿均流放漠北,凌氏祖坟掘毁,宗族改姓。不但如此,所有与凌家往来亲密的姻亲故交一应受到贬斥。

这一番狠辣卓绝牵连甚广的举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为了永绝后患。

淳于氏母子是必死的,他们当着裕昌郡主的面被灌下毒酒,裕昌郡主当场晕厥。

而汝阳老王爷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皇帝也不叫老叔父绝婚了,他觉得休书与软禁更适合前叔母大人。汝阳王世子本想替亲妈辩驳两句,皇帝很和蔼的表示‘朕知道堂弟你很孝顺,你完全可以到都城外奉养老王妃嘛,不过这样一来,世子的重任就无法承担了啊’。

获悉内情,世子妃二话不说拉上一堆儿女要死给丈夫看,世子就闭嘴了。

一想到凌益通敌叛国的罪证就在那尊女娲像中,十六年来日夜被老王妃带在身边,汝阳王府上下就都吓出一身冷汗。虽说他们自己知道老王妃没那个城府,明知凌益的所作所为还能若无其事,可外面人会作如何猜测,他们就不敢想了。

于是,当皇帝顺手给裕昌郡主找了个郎婿,并勒令三个月内完婚,汝阳王府无人异议。

在这场雷霆暴雨般的处置中,只有两桩例外。

一个是凌老二前妻之女,当年破城之时已有十岁了,依稀知道外大父一家和生母死的有些不明不白,虽不曾联想许多,但此后一直敌视生父。后来凌老二续弦了实权将领的寡妹,生儿育女,日子滋润,对这个长女愈发不喜,没几年就将她嫁了个老迈暴戾的高门鳏夫。

好在这位凌氏运气不错,嫁去不久就守了寡,夫家一位老伯母怜悯她年幼失母,生父与继母又刻薄无情,便安排她再嫁了一户中等官宦人家,之后夫妻和睦,儿女成群。

凌益的罪行被揭穿后,本来凌氏也得自尽,她的郎婿冒死上奏,请求宽免妻子的死罪。

还有一个是凌老三的庶女,乃凌老三酒后与婢女所生。生母早早被凌三夫人发卖,自己也在年幼时‘被’摔瘸了一腿。凌老三本就姬妾众多,见这女儿已经难以攀到好亲事了,便随意将她嫁了一户贫寒人家。

那户人家无钱无势,只能跪到廷尉府门口,恳求纪遵代为求情,表示凌氏新妇自归入家门后再未与凌家来往,并且一直孝敬尊长,友爱手足,是乡野中人人夸赞的贤妇。

纪老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便一五一十的上奏了皇帝。

——皇帝仔细听了禀告后,两件都应允了,众臣都松了口气,皆赞皇帝英明。

解决了凌家,就轮到霍不疑了。

杀死凌氏兄弟可算是为父报仇,此乃大义之所在,并且因为情况特殊,就不追究霍不疑私自寻仇的罪责了;但是私调军队,六营震动,却是铁板钉钉的大罪。

面对朝堂上炯炯有神的几十双眼睛,皇帝也很爽快,表示朕一定不会徇私——虽然子弄父兵从前朝起就不算罪过,虽然朕的养子只是为了报仇更有把握些才多调了几个大头兵,虽然朕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虽然……但是,朕还是会依法办事的!

众臣无语。

最后,霍不疑被褫夺所有官位,贬斥至西北边城,守备胡族来犯——而与程始之女退亲,也属于惩罚项目的其中之一。

皇帝的处罚颁下不到半个时辰,崔祐的奏疏就越级呈了上来;先扯了一段胡族叩边百姓苦难的疑似从书上抄来的句子,然后自告奋勇,要求领军去镇守边城。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独自在殿内痛骂:“好你个崔阿猿,自从君华过世后你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三天两头告病,朕让你干点什么你就推推拖拖,逼急了还哭着要致仕,活像个死了男人的婆娘!这会儿倒生龙活虎要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啦!”

骂归骂,但皇帝也知道将养子交给崔侯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只能翻着白眼在任命书上签字盖玺。

崔祐貌不惊人,也不喜冲锋陷阵,但办起事来那是数一数二的灵光,既细致又利落,短短五天就安排好了沿途所需衣食住行的一应辎重。

调料要炙烤蒸煮四味俱全,床帐要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医者要擅长外伤内伤调理各数名,连熏蚊虫的香料都配齐了五种香味的——其实是皇帝开了自己的私库任他搬。

到了出城的那日,崔侯领着浩浩荡荡的辎重人马,头上是彩旗飘扬,胯下骏马嘶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去郊游。

霍不疑和衣躺在马车中,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眼睛一直望向窗外——行至城外十里亭,他便吩咐停车休整。过了好半晌,梁邱飞拍马过来,高声道:“少主公,崔侯问咱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霍不疑道:“再等一等。”

梁邱起看着他苍白的面庞,不忍道:“少主公,别看了,她不会来了。”

霍不疑垂下长睫:“此去边城艰难,她不去才好……”

正在这时,前方崔大崔二拖着一名少年过来,梁邱飞眼睛一亮:“诶,这不是程家三公子嘛!定是小女君有话托他来说!”

霍不疑幽深的眸子瞬时升起希冀的光彩。

程少宫用力甩开崔大崔二的胳膊:“你们这俩孩儿,怎么见面就牵走了我的马,真是好生无礼!”

崔大崔二嬉皮笑脸的一径赔罪。

霍不疑颤声道:“少宫,她,她是不是有话……”

程少宫闷声不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丢给梁邱起。

梁邱起感觉锦囊中似乎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硬物,然后双手递入车中。

霍不疑抓过锦囊抖开一看,竟是当初他赠与少商那枚私印,一时面色灰败。

梁邱飞愤愤对程少宫道:“公子之妹也太无情了,我家少主公如今都这样了……”

“那日从宫中出来,少商就高烧不止足有三日,之后忽好忽坏的又是六七日,到今天还不能下地。其间有两回医者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好在总算熬过来了。”

程少宫看着霍不疑,一字一句道,“阿父和阿母偷偷议论,担忧妹妹受了这般大病,不知将来会不会折损寿数。我听说你身受重伤,丢了半条命,如今少商也丢了半条命,她算对得起你了。”

霍不疑捏紧私印,用力到指节发白,私印上那尖尖的四角戳进指腹都不知疼痛。

梁邱兄弟和崔氏兄弟面面相觑。

程少宫继续道:“令尊忠勇可敬,世所罕见,程家上下都感慨非常。可是一事归一事,你们没缘分就是没缘分,请霍大人莫再强求了。”

霍不疑慢慢的一呼一吸,努力平复气息:“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她什么话都没有么?”

程少宫沉默了片刻:“有。她说——后会无期。”

霍不疑立刻一手按住车壁,避免自己倒下去。

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风寒露冷,四周草木的呼啸声如刀刃刺骨,他骑在奔腾如飞的马上,把心爱的女孩紧紧搂在怀中。割舍她,比割去自己的肢体都疼,但他还是将她丢下了。

他当时说,后会无期。

她就是这样的人,睚眦必报,万难原宥。

霍不疑向后靠在隐囊上,闭了闭眼:“我明白了,程三公子你回去吧。阿飞,请崔叔父启程。”

第142章

霍不疑赴边后的第五日,废后事宜提上日程。

朝堂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所有重臣都对此事闭口不言,只有论经台中的几位经师替皇后说了两句‘贤淑温厚,并无过错’云云,不过反对宣氏母子的家系中也不乏会读书的子弟。那些经师往往会招来一顿冷笑,外加更加激烈的反驳理由。

有回程咏来看病榻上的幼妹,少商忍不住问:“难道就没有为皇后奋死谏言的臣子么?”

程咏道:“我等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皇后。若是为了皇后而违逆陛下,岂是为臣之道?”

“无故废后,于理不和啊。”

“有理由啊,诏书上说了皇后嫉妒嘛。”

看幼妹黯然的样子,程咏轻声道:“为了布军,为了税收,为了任何一项朝政,群臣都有可能一争,可是为了一位没见过几回的娘娘,他们不会的。嫋嫋,为兄告诉你,除非是像吕后一般同甘共苦过的,或是如霍平君一样根系一处的,臣子们为废不废后而与君王争执,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总之,绝不会是为了皇后本人。”

少商不再言语。

养病的日子平静而无趣,桑氏并不与少商谈论前尘往事,只是拉她下棋品曲,时不时说说程止任上的趣事。萧夫人想让桑氏多劝劝女儿,桑氏却说:“嫋嫋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人心匪石,哪能说转就转。姒妇别急,让嫋嫋缓一缓,过上两年就什么都看开了。”

不过在起程回去的前一夜,桑氏特意将少商扶到廊下:“你比我好多了,我少年时天下大乱,兵祸四起。昨日笑谈饮酒的小姊妹,几日后就听闻满门遭了匪贼;上个月还相约赏花的手帕交,这个月就奔逃不知去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你走出去看看。看看这星空,这天地,人世间有那么多不容易的事,你我已是有幸之人了。”

少商撑在廊柱上,看着满庭芬芳的郁郁葱葱,呼吸着生机盎然的春日气息,心中已有了决断,此后每日进益锻炼。

因为废后之事朝廷里一通忙乱,袁慎再没功夫一天来四回了,不过来还是每日来的;不知为何,袁慎这回格外沉默,常是隔着屏风与少商对坐半晌,然后安静的回去了。

桑氏离去的第三日,废后诏书与立新后的诏书前后日颁下,毫不出少商意料的,皇帝禁止群臣庆贺迎立新后,同时,也对废后的安置异常荣宠。

首先,加封其余皇子皆为王爵,其中二皇子为淮安王,然后改立废后为淮安王太后,迁居北宫东北方的永安宫居住,继续享皇后封邑,并且为了叫淮安王太后用度宽舒,还多给二皇子的封地划了一个郡,以奉养太后。

与此同时,皇帝大肆封赏宣氏一族。宣太后的弟弟宣侯本无军功,但皇帝顶着众臣的反对将他从关内侯破格提拔为列侯,加大封国;宣太后的从兄与从弟俱奉爵位,拔擢至一等官秩;甚至连宣太后的那位叔父,因为儿子早死,皇帝特意将他的女婿恩泽封侯。

一时之间,宣氏满门烈火烹油。

少商能行动自如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三皇子府送了封信函,还未雨绸缪的给信使装了一口袋钱预备塞门房的,谁知三皇子御下甚严,信使将钱袋满满当当的带了回来。

少商叹口气,头一回觉得换个太子也不错。

本来她以为至少要次日出发的,谁知一个时辰后三皇子的马车就出现在了程府门口,险些把老管事吓出一个趔趄。他暗想,自家女公子的追求者实在应接不暇,简直此起彼伏波浪滚滚啊,他老人家有些吃不大消。

萧夫人闻讯赶来,发急的追问:“三殿下来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你还没好全呢!”

“阿母的脸色怎么还这么难看,别是我好了,阿母倒病了。”

少商惊异的望着萧夫人,哪怕在粗粝军营中都莹润丰健的中年美妇此时竟然蜡黄憔悴,“青姨母,您多给阿母补补,药补不如食补,什么牛骨粥猪蹄汤,还有乳鸽黑鱼……”

青苁扶着萧夫人低头苦笑,萧夫人跺脚道:“你好好回话!”

少商一面让阿苎为自己整理衣裳,一面微笑道:“阿母别着急,我要进宫一趟。可是娘娘被废了,我的那些令牌就都不管用了,是以请三殿下领我去见娘娘。”

萧夫人焦急道:“我听说永安宫宫门紧闭,淮安王太后谁也不见,你怎么进去啊!再说了,你为何不找太子领你进宫?”

“太子?”少商笑道,“他能进的去哪里啊。”她在妆台上一通摸索,还是安静的跪坐在一旁的程姎将耳坠递到她手中。

少商将两只白玉耳坠戴好,冲铜镜晃了晃:“那回我和霍不疑吵架,躲进一间宫室里发脾气,太子本来想做和事佬,可是听我在里面砸了一个花杓,就驻足不敢进去了——哼哼,想进永安宫,还就得三皇子。”

整顿停当,少商向萧夫人躬身拜别,临踏下门廊那刻,她忽然顿足,转回身体后缓缓道:“阿母不用担心我,我到哪里都能活得下去。可您若不把身体养好了,阿父一定饶不了我。”

然后她的视线定在萧夫人后方的程姎身上,好声好气道,“青姨母要照看阿母,家里这一大拉子琐碎,都要烦劳你了。”

程姎呆呆的应了一声。

春日的旭阳总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柔暖光线下的女孩有种不真实感,仿佛脆弱的樱草,风一吹就不见了。看着她穿好翘头履,正要走出庭院,萧夫人忽然颤颤的喊出口:“嫋嫋!”

少商回头笑了下:“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萧夫人一阵眩晕,这是她第三次听见这句话了。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十年前奔赴前线的那一日,稚弱幼小的女童被傅母抱在怀中,哭着小脸通红,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着‘阿母别走,阿父别走’……程始心有不忍,频频回头,甚至想冲回去将女儿一把抱走算了,反正程母葛氏也追不上——可是自己冷静的制止了丈夫,大军开拔在即,不可旁生枝节。

萧夫人忽然挣扎起来,失态的大声叫喊:“别让她走,来人呐,不许叫她走……拦住她,快来人拦住她啊……!”她觉得自己要失去女儿了,要永远的失去她了。不过,也许她十年前就已经失去她了,只是如今才发觉而已。

十年间她为何要那么冷静理智,为何要坚定的维持自己的好名声!她应该像凶悍的母狮子一样,狠狠撕咬开那些抢走她孩子之人的咽喉;或者应该像村口的泼妇一般,拖着葛氏的头发绕府走一圈,谁敢说个不字她就打的那人不剩一颗牙齿!

——她不是没有办法带走女儿,只是顾忌太多,而此时,说什么都迟了。

萧夫人剧烈喘息,气血翻涌间,忽觉喉头一甜,嘴边溢出一股腥热,然后倒了下去。

……

少商戴着厚厚的帷帽坐在轺车中,三皇帝骑行在旁,他忽开口道:“你家管事为何看我的目光那般惊奇?”

少商将帘幕拉紧些,以免让街上人认出自己:“乡野人家没见过世面,殿下不必介怀。”

三皇子冷笑一声:“以前子晟去你家也这样吗……”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其实他心中很觉得奇怪——大难过后,这两人难道不应该是苦尽甘来相守相伴么,何以闹到这个地步。

少商一手扶着车栏,静静道:“霍大人虽位高权重,但一直待人温文有礼,哪怕是对奴仆都和善周到,与三殿下的形容大不相同……对了,淮安王太后是不是病了?”

三皇子嘴角一歪:“接了废后诏书后,她什么也没收拾,只带几个宫婢就进了永安宫,饮食渐少,病了也不肯见侍医。于是我母后非但不敢办奉后庆典,连长秋宫都不敢住进去。”

少商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三皇子不无嘲弄:“母后闷闷不乐,父皇就一个劲的封赏宣氏一族。淮安王太后再这样病下去,说不得父皇要把整座国库搬给姓宣的了。哼哼,父皇也太仁厚了,真像高祖皇帝或武皇帝一般翻脸无情,谁又敢多说半句——这世道,总是苛责厚道人的!”

少商翻了三皇子一眼:“这档口,殿下就别火上浇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宣太后曾说过,她做不成越皇后,越皇后也做不成他。陛下亦然。”

三皇子默然片刻,又道:“你真能劝好淮安王太后?听说那日她对父皇把什么道理都讲明白了,怎么如今又过不去了。”

少商笑笑:“陛下也好,皇子公主们也罢,都不明白宣太后的心事——其实吧,她是要人哄的。偏偏自宣太公过世后,就再没什么人哄她,反而要她屡屡去哄人,寡居的母亲,年幼的弟弟,唉……”

三皇子眼前浮现宣太后端庄持重的模样,满脸怀疑。

“宣娘娘从小到大,其实没真正吃过苦。外面兵荒马乱,她头顶上始终有人庇护,是以漫长的岁月从未消磨掉她的真性情——在宣娘娘内心深处,她始终还是那个父慈母爱娇养呵护的宣氏嫡长女公子。”

“可情势比人强,在乾安王府,她得忍让一众外姊妹,嫁了陛下,她又对越娘娘有愧,还得接着忍让。还因为娘家孤弱,她更需要做出一副母仪天下深明大义的圣贤模样来。不论什么事,她心里再不痛快也要装的若无其事,还要抢在陛下解释之前‘理解’陛下的举措——如今总算不用装了,她自要使些脾气了。”

“孤以为你很敬爱皇后。”三皇子皱眉道。

少商道:“是很敬爱啊,但实话也要实说嘛。”

三皇子叹口气:“也是没办法了,淮安王太后不许任何人进永安宫去,尤其是宣家的人和几位皇子,你去劝劝也好。”

“长公主和五公主呢?”

“五妹还关着呢,长公主……”三皇子脸上发冷,“长姊先在父皇跟前哭了一顿,随后就‘谅解’了父皇的苦心,如今正和大驸马轮流劝说父皇不要熬坏了身体呢——难怪宣娘娘要生病,换我也得病了。”

少商摇摇头,长公主夫妇还真是操作标准。

说话间,两人来到永安宫门前,果然宫门紧闭。

少商梭了一眼三皇子,意为‘帅哥该你上了’,三皇子横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叫出一群身强力壮的侍卫,抬出两人合抱粗的攻城杵,然后在一二三的喝令声中,咚咚几下撞开了永安宫门,里头顶着门栓的宦官都被撞击力冲的坐到在地。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少商提着裙子迅速踏了进去,三皇子让侍卫们替她隔开上前阻拦的宫婢,然后道:“在宫闱中用攻城杵也是千古奇闻了,孤的罪名算是落定了,你定要好好与宣娘娘说理!”

少商回头道:“谁说我要说理来着。”

三皇子罕见的大惊失色。

“别急别急!”少商赶忙笑道,“只消我说成了,三殿下在陛下跟前不但无罪反倒有功!”

三皇子一口气堵住嗓门,差点没升天。

永安宫其实刚修造好不到两年,比长秋宫略小,但论屋宇秀丽,窗壁明亮,犹胜一筹;可惜宣太后主仆数人都无心收拾,少商一路走进去发觉到处空荡凄冷。

宣太后如今住的宫室是随意整理出来的,除了正中一副床榻,只有屋角的一尊小小火炉,别无其余家什。翟媪守在炉旁发呆,看见少商来了连忙走过去传报。

分别不满一月,宣太后原本乌黑油亮的青丝竟然白了好几片,满身苍老颓败的气息。此时她侧躺在被褥中,背向少商,一言不发。

少商伸着脖子看了几眼,然后跪到榻边,翟媪哭泣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什么都劝过了,娘娘什么也听不见去。”

少商冲翟媪笑笑,不缓不急道:“娘娘,有件趣事,我说给娘娘听听。”

翟媪愣了下。

“今日三皇子领我进宫,他看了我的手书后,惊异的问我‘怎么和子晟字迹一般无二’。我这才发觉,这一年来我原来临摹的都是霍大人的字。呵呵,这人就是这样狡猾。”

宣太后微微动了一下。

“小的时候,总有人骂我是爹娘丢弃不要的孩儿,我那时就想,等我长大了,就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少商眼中慢慢浮起水气。

“我若要什么,我自己会想办法——老天生人,给予了智谋和气力,只不过有些蠢货偷懒不肯用罢了。然后,我遇到了霍不疑,我的智谋与力气也渐渐束之高阁,变成了一个寻常的蠢货。再然后,在我最无防备之时,他弃我而去了。”

宣太后微微侧过面庞。

“我决意要忘记霍不疑,可是早晨睁眼时,我会想起他叮嘱我不能空腹,出门时,我会想起他驾车来接我的样子,衣食住行,嬉笑怒骂,无论何时我都能想起他来。于是我打算丢了他赠与的所有东西,谁知一抬笔就又是他的痕迹——这种情形,我恐怕也嫁不了人的。”

“我不愿待在家中,承受着父母手足那些怜悯忧虑的目光!娘娘,您帮帮我吧!”少商泪水落下,淌湿衣襟,翟媪也在旁垂泪。

女孩膝行到榻边,一双小手抓着被褥,哀声恳求着:“娘娘,我无处可去了,您救救我,请救救我吧!给我一个栖身之地,帮我过了这道坎,帮我忘记他!我不能每日睁眼是他闭眼还是他,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娘娘,救救我……不然我如何活下去……”

翟媪也哭道:“娘娘!”

宣太后终于缓缓坐起身体,露出满是泪水的苍白面孔。

……

听到永安宫传唤侍医与饮食的消息,皇帝一下站了起来,喜出望外,越皇后也长长松了口气,帝后同时有种被赦免般的轻快,两人总算能坐到一处吃顿饭了。

得知三皇子撞破宫门时,皇帝本想揍儿子一顿,后来知道是他把少商送进永安宫后,长叹一声,改为赏赐一斛明珠了。吃饱喝足后,皇帝立刻吩咐岑安知去传话:“跟少商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把淮安王太后服侍好了,朕记得她的功劳!”

皇帝心情好了,尚书台的诸位大人也都抹了把汗。

大越侯和虞侯一道出宫,两人边走边说。大越侯道:“谢天谢地,这几日我总是提心吊胆,唯恐淮安王太后有个万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处了。”

虞侯道:“没到那个份上,妇人嘛,被废了正妻之位,总要闹一闹的,只是我没想到破这个局的会是那个程氏小女娘。唉,宣家也真是没什么大才了,也不知是使气,还是真没想到,这等关口居然眼睁睁看着陛下和越娘娘为难。宣太后说不许他们进宫,他们就真的一人都不进宫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回头我去谢谢程校尉,谢他养出个好女儿。”

“是个好女儿,聪慧睿智,遇事果敢,所以我打算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就去向程校尉提亲,我那十二子与程氏恰好年貌相当。”虞侯道。

大越侯猛的停住脚步:“你你,你当初还想把女儿嫁给子晟呢!”

“那又如何。”虞侯闲闲的笑了笑,“婚姻乃人之大伦,总不能耽误了,这里不成就试试那里,就算说不成程氏也无妨嘛。这话姑母没教过你么?”

大越侯甩了一下袖子:“阿母可不像你这样!唉,也不知子晟如今走到哪里了。”

虞侯抚须笑道:“子晟也还罢了,他那样貌走去哪里都少不了女子爱慕,倒是崔祐……霍夫人已经过时了,他总不能下半辈子无人照料吧。我有个守寡两年的从没,年齿不足三十,想说给他,你以为如何?”

大越侯翻白眼:“如何什么如何,我看你别在朝为官了,赶紧去做冰人罢!”

“做冰人有什么不好,前几年我将二驸马的妹妹说给了韩将军的小儿子,如今小夫妇俩和睦恩爱,逢年过节都要来拜见我,可比在朝为官尽落人埋怨好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