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的江皎华转身静静起开。

墓园只余一个人,一座坟,仿佛永久。

唐司礼感觉脑仁儿都要炸了:“别人遇到这种事不都该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你哭什么?”

顾若河拿着本子哭唧唧抹着眼泪:“这个结局也太虐心了吧?”

唐司礼浑然不懂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究竟怎么构成:“之前难道不是你们这帮小混蛋吵着要替江烨华要个结果?”

夏若宽在旁讪笑。

因为他正是“小混蛋”里的主力军。

江烨华死的结局无可改变,让他们几人有争议的是他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半点心上人的消息,死得未免太憋屈了些。

虽说那个年代的戏总归遗憾居多,分开即为永诀基本是常态,但一部戏演久了难免对剧中角色产生感情,后果就是夏若宽一天比一天闷闷不乐,看着顾若河的眼神用习蓝的话说“就跟见到失散二十年的亲妈似的”。

但这些当然不足以让唐司礼兴出改剧本的想法。

想要加那一场戏一则因为顾若河,二则还是因为顾若河——顾若河那一本翻烂的剧本以及她的表现让他开始思考眉意这个角色是不是可以表现出更多的层次。

最后加的那场戏看似简单,顾若河更是从头到尾连一句台词也没有,但是对于眉意这个角色而言却绝对不简单。

唐司礼正这么想的时候,听顾若河叹道:“其实以前看小说的时候我与朋友就讨论过,眉意的故事看似戛然而止,但她这个戛然而止一半是为了江烨华服务,给江少这个角色增加悲情色彩,另一半则是为了背景和剧情服务,证明大背景之下人的命运、尤其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命运也就是这样了,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后续,其实‘没有后续’这四个字才是眉意真正的结局。她后来又怎么样了,有没有嫁人,甚至于是死是活已经不在故事里了,因为江少的渲染与结局都已经定好了。”

对,就是这样。

她的分析与唐司礼甚至于原作者倾言自己的表达与意图毫无二致。

“所以这场新加的戏我觉得…”唐司礼看着她的目光简直称得上鼓励了,顾若河有点受惊吓,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我刚才哭也不止是觉得虐心,主要还是觉得眉意在这场戏里终于有了自己的结局吧。就是本来已经不在戏里面的她的人生,突然之间又一下子变得很清晰了,虽然她没有台词也没有任何叙述旁白,但是她站在那里的那个动作,让人一下子可以清晰地去猜测她大概是没有再婚,她或许是多年以后才辗转得到江少故去的消息,她来到这里大概就会一直来这里了…我反正看完这段戏心里是这么理解的。”

就是这样。

她几句话非常明晰表达了这场戏对于眉意这个人物新添加的层次感。

眉意也确实像她说的那样,从一个为了江烨华与剧情服务的背景式结局中脱胎出来,从而有了她自己的结局,让这个人物瞬间变得生动以及让人有想象以及考据的空间。

唐司礼觉得自己与倾言讨论过后加这场戏的举动实在太对了。是这个角色的演员让他们生起加这一场戏的冲动,而这个演员的解读也完完全全对得起以及配得上这场戏。

唐司礼板着脸看向在旁频频点头的夏若宽、习蓝几人:“看到了没有,剧本都翻烂的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们有吃饭睡觉的时间不如也多翻翻自己的剧本。”

“…”习蓝相当委屈,“我的剧本虽然没有她的那么夸张,也是一段台词都要记好几次笔记的好不好?”

“…”夏若宽十分无奈,“您老人家想要夸她就夸吧,还非得把我们给捎带上夹枪带棍一番,您这样很容易给她拉仇恨的您知道吗?”

唐司礼当然不可能夸顾若河了,依然板着脸道:“你既然对角色有这种想法,之前倾言来的时候也没见你跟她提过?”

倾言作为原作以及编剧当然来过片场了,还不止一次,顾若河甚至当着他这导演的面一下戏就兔子一样溜走拿着剧本跑去要签名,饱受摧残的剧本连倾言都给吓了一跳,也是因为这样对顾若河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正因为她印象十分深刻,唐司礼平时与她交流也堪称频繁,所以知道顾若河从没有找倾言聊过跟剧本有关的事。

“因为没有哪一本小说或者剧本会对里面出现过的每一个人都刻画的非常完整啊,肯定会有取舍的。”顾若河理所当然道,“我是因为自己饰演眉意这个角色又本身十分中意她,所以内心肯定要给她加戏的,希望她形象更加丰满。但这个角色本身只是配角,任何一部作品当中一些角色和剧情是为了另一些角色与剧情服务这都是必然的,不然情节怎么推动?感情怎么爆发?倾大本身对角色的定位又没有问题,我总不能因为自己演这个角色就希望配角能够加戏变主角吧?…好吧其实我当然内心还是这么幻想过的。”

夏若宽几人都被她后面一句话给逗笑了。

连唐司礼面上也难得浮现几丝笑纹:“所以这场戏的确是特意为了眉意这个角色加的。”

顾若河睁大了眼。

“在不改变原结局的基础上,我和倾言都认为可以加这段戏。”唐司礼敲了敲剧本,这次没有再在言辞上做任何掩饰,“她在这点上跟我看法一样,我们都认为你诠释的这个角色还是要加这段结局的戏才更好,也算配得上你的表现了。”

顾若河原本就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瞬间几乎瞪成两颗铜铃,内心一时之间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是唐司礼第一次明白无误的夸奖和认同她!不但唐司礼夸奖了她,甚至连她非常喜欢的原作者倾言都为她给戏里的角色多加了一段至关重要的戏!

顾若河激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看她眼神唐司礼不由一个激灵,想也没想就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可别扑上来!”

他这么说的时候顾若河几乎是与他同时站起身,刚刚跨出一步的脚步在他语声里僵在距离地面半尺的地方。

夏若宽与习蓝哈哈大笑。

不甘不愿收回脚,顾若河撇了撇嘴:“被我扑一下也不会掉块肉…”

唐司礼板着脸:“你不会掉块肉,但是会损害到我的名声。”

顾若河:“…”每天都被花式嫌弃和羞辱,好气!

唐司礼叫他们三个来就是为了说这场戏,顾若河气完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指着夏若宽叫道:“他不是已经是个死人么!叫他来干嘛?”

“…”夏若宽想掐死她。

唐司礼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再不让他有情人终成人鬼情未了,他就真的要抑郁成死人了。”

上卷 chapter48 杀青

事后顾若河专程打电话给倾言道谢。

她当然明白最后这场戏加不加对于电影整体而言其实没有任何影响,毕竟就像她说的,戏里的眉意只是个小配角,影响不了票房也影响不了观众感官,若说唯一会最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她这个戏外的扮演者——无名无姓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作品的小演员,在大屏幕上哪怕多露一秒的脸也弥足珍贵。

说白了这是唐司礼与倾言看得上她,其实说是为眉意不如说是特意为她本人加了这场戏。

如同是天上砸下来的馅儿饼,顾若河一边欣喜若狂,另一边却又诚惶诚恐,电话讲到后半段反倒是倾言安慰和鼓励了她几句。

挂掉电话以后顾若河羞愧得几乎想把自己就地掩埋。

最终那场戏定在了两天以后。

距离她原定的最后一场戏间隔了一天的时间。

唐司礼没有多说,但顾若河心里清楚这是他留给自己多一天的时间揣摩剧情。

她内心当然感激又感动,但是面对性格像个小公主一样的唐司礼她无论感激还是感动都没法明确表达,思来想去也只有好好利用这多出来的一天时间争取正式开拍的时候一条过以节省胶片时间以及唐导的嗓门儿了。

而夏若宽再一次沦为她思考过后的牺牲者。

九点下戏,顾若河立刻杀进了夏若宽房间并请他助理全程在房间陪同,到现在差五分钟到零点。

而这三个小时顾若河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一言不发看着被她强硬安排在沙发对面的夏若宽,时而闭目沉思,时而睁眼与他四目相对。

…这见了鬼的她以为她是在修仙呢!

眼看时间终于跳到00:00,夏若宽感到自己已经被这长达数小时的沉默折磨得身心俱疲:“你对着我做什么呢?不是你说的吗,我只是个死人。”

“是啊,你只是个死人。”顾若河平平静静道,“所以死人开什么口呢。”

夏若宽的助理周严噗地笑出来。

夏若宽简直生无可恋!

“结局戏,但是我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台词,甚至连正脸和眼神都只最后出现几秒钟。”顾若河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毫无难度呢,结果昨晚睡前对着枕头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对于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动作表情竟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象不出来。”

夏若宽:“…”睡前之前把枕头想象成坟墓这位姑娘你真的是很有想法!

顾若河继续叹气:“所以我想我还是要面对本人来培养情绪了。”

所以他的身份又从死人变成死人的墓碑了。夏若宽面无表情呵呵一声:“那真是我的荣幸。”

他当初究竟是被哪头驴给踢坏了脑子一时想不开非得上赶着跟新人做朋友?

做朋友就做朋友吧,那头驴必然是一次性把他脑部神经全部踢坏死了,不然他绝不会认为这个朋友温良恭俭让还可以深交从而发展到现在让人登堂入室令自己毫无人权!

“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摆出这样又抗拒又面无表情的脸,不然我对着你跟对着枕头又有什么区别?”顾若河再次叹了一声。

夏若宽也再次呵呵一声:“我只是块墓碑而已,墓碑哪里需要什么表情。”

这人一言不合就飚戏的习惯简直有毒!顾若河暗地里翻个白眼,双手合十做小可怜状:“夏爷您行行好,再给小女子扮倒数第二回江少,等顺利通关以后您老想吃香的还是喝辣的尽管开口,小的绝无二话!”

夏若宽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立刻提条件:“那你离开剧组以后也记得常和我联系。”

顾若河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大少爷咱俩角色是不是有点弄混了?”怎么看都该是她这个小新人即便离开剧组以后也想方设法抱住夏大明星的大腿不放吧。

“哪里弄混了。”夏若宽轻哼一声,“你在这剧组里蹭着跟我的友情白得了多少便宜?我还等着你飞黄腾达以后连本带利蹭回来呢。”

顾若河:“…”说的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只好把想好怼人的话顺便…连感动一起悄咪咪重塞回肚子里。

顾若河最后一场戏的扮相与妆容与之前截然不同。

她与“十年前”的眉意除了美貌上的差异,无论年龄还是气质倒都是十分接近,是以平时就算身穿戏服但除开拍戏的时候众人倒也不会太过将她带进角色里,但她今天这个“十年后”的扮相一出来,包括季寻、骆优优、夏若宽、习蓝在内的一干人一时之间无不看呆了眼。

顾若河很美。

这个认知整个剧组上至唐司礼下至群演每个人都再明确不过。

骆优优与习蓝固然在事业上甩了现在的顾若河八条街,但拼起硬件来连她们俩自己都得承认跟顾若河是有相当大一段差距的。

只是顾若河虽然美,但她在进组之前就知道她将要饰演的眉意是什么样的形象气质,是以她从一开始就不动声色将自己身上的气质收敛了几分,不但在戏里,哪怕在戏外也尽量在形象上与眉意更接近,将近两个月下来剧组上下都已经习惯了她的温婉清雅。但这时她从“十年后”陡然走过来,按照她自己的想法不复那个二十岁时候的眉意的克己近乎卑微,人还是那个人,却恍然让众人产生小家碧玉陡然变作大家闺秀的感觉。

而这个“大家闺秀”也明显更加贴合顾若河本身,美得光彩照人,气质婉约却隐隐又有逼人之感。

不能说她这个气场大开的扮相就完全符合十年后成熟的眉意,但原本同样的角色让不同的演员饰演都会扮演出完全不同的气韵,顾若河年龄在那,不够成熟却拿锋芒来抵,出发点已经足够新奇。

也足够惊艳众人。

最后一场戏,一场新戏,导演与编剧为她加戏,她也在不影响表演本身的情况下费尽心思替自己加戏。

唐司礼没有什么异议。

当然如果她待会儿的表现不能让唐大导演满意,那时候他有没有异议就不好说了。

顾若河深吸一口气,准备去找她的“活体墓碑”最后做一次心里建设的时候眼神无意瞟到一个方向,却是再也转不开了。

今天一整天都拍摄墓地戏,场地里遮挡颇多,不远处一颗树下靠了一人,黑衬衫,黑裤子,衬衫袖子松松挽了挂在手臂上,整个人很放松的模样,却掩不了一身的流氓派头。

人很熟悉,穿衣服的习惯很熟悉,更别提那身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气势。

顾若河不由自主扫了一圈周围。

她站的位置稍微高一点,所以一眼能瞟到那棵树以及树底下的人,但站在其他地方的工作人员除非特意去找,不然大概很难留意到那处去。

说明他并不是高高调调来探班的。

堪堪朝着那个方向跨出一步的顾若河意识到这一点,随即又收回了脚步。

他…难不成是特意来看自己的杀青戏?

脑海里突然就涌上这自作多情几个字都不足以形容的自恋念头,顾若河不由得被自己逗笑了。

发笑间却见那人也正直直看着她,还兴致颇好朝她挥了挥手。

管他呢。

顾若河忽然之间心情大好,得意洋洋想道,我现在也不会跑过去跟他搭话,我就偏要当他是来看我的。

他就是来看我的!

顾若河哼着小曲儿小鸟一样朝着拍摄组那边那边跑过去,唐司礼正在旁等着工作人员为她的这场戏做准备,见她笑靥如花不由黑着脸道:“小姐,你今天是来扫墓不是来逛公园的。”

顾若河笑嘻嘻向他行个礼:“导演放心,我会扫出风采、扫出气势来的!”

唐司礼:“…”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就跟着他面前没大没小了!

顾若河还真不是自作多情,元东升今天就是特意过来看她的杀青戏的。

他倒也没有刻意关注过剧组拍摄的进度,只是上次他为了一个顾若河风火雷霆的让这边工作人员将所有涉事人都挨着查了一遍,工作人员从此也就上了心,有关顾若河的大小事每次汇报日常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提上两句,他听着觉得…反正也没占用多少时间那就权且一听吧。唐司礼要给顾若河加戏的事他倒是提前几天就知道了,昨天又“无意”从工作人员那知道今天就是顾若河的最后一场戏,同时也是原剧本里没有的那场戏。他理所当然的想起她头一次出演眉意这个角色的情景,那时还要被他带着才能入戏的人,不出两个月竟然也能让唐司礼这样的怪咖主动给她加戏了,大概比起两人上次见面小丫头表现又跟被人拔苗助长似的往上窜一截儿了。

…然后他今天鬼使神差就出现在这里。

有始有终嘛。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神经病一样的行为的。

然后抬眼就被小丫头给惊艳了一把。

他活到这岁数,又是娱乐公司老总,按道理什么样的天仙绝色没入过眼,也因此什么样的天仙绝色按道理都已经入不了他的眼。他起先注意到顾若河肯定不是因为她长相,但已经注意了以后,却后知后觉开始频频为她惊艳,除了小丫头确实美,大概多多少少还有点…那什么什么出西施的心理作用加成。

正惊艳着就见小丫头目光瞟过来,几乎在瞟到他的同时就喜笑颜开,他便也莫名其妙高兴起来,十八岁毛头小子一样跟她招了招手,谁知手还没招完,小丫头却忽然收敛了笑容也顺势收回了明显是要朝着他这边过来的脚步,转而迈着小碎步奔着唐司礼那边去了。

元东升:…

难得被人无视还甩一个背影杀的元总裁心情有点复杂。

但他到底也没跟过去,就立在原地远远看着小丫头跟唐司礼讨论了半天,又转头跟她戏里戏外的好搭档夏若宽讨论了半天,而后自己一个人站在一边静立了大概有十来分钟,期间没有跟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周身的气场仿佛都随着她这个人一起安静下来。

再然后就是正式开拍。

元东升带点好奇带点欣赏又带点惊艳的目光在这过程一直都只追随着她一人。

逝去十年的从没有道过一句喜欢的心上人。

以为他事业有成有妻有子岁月静好到头才知道一切都只出自自己奢想的心上人。

站在他早已冰冷的墓前,她会想些什么呢?

顾若河以为自己不知道。

但其实…她知道的。

顾若河也以为自己不敢演。

但她站在这里才发现,其实她渴望将这一段戏淋漓尽致的表现。

无边无际的追悔以及…怀念。

脑子里仿佛走马观花,闪过的也不知是眉意有关于江烨华一切的记忆,又或者是她本人在追忆年少时以为那只是漫长人生的开始的快乐的时光。

她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就流了满脸。

起初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源源不断的泪珠划过脸颊跌落在墓前的空地上,滴答滴答,非常微弱的响声,却仿佛是要在那块墓又或者谁的心上砸出一个接一个的坑。

但她本该悲伤欲绝的脸上偏偏又带了几分笑模样。

就好像一切尘埃落定,无论从前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是什么,无论内心有多少遗憾追悔再不能实现,至少从今往后,一人一墓都可以长久做伴了,在她自愿离开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从此都可以不受约束的陪着自己多年来一直想要陪伴的人。

镜头捕捉她的脸,眼中的笑与地上泪水浸透的湿痕,相映成隽永。

上卷 chapter49 是他

唐司礼回放镜头里的画面。

很满意,比想象中更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