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我说过,不要随便扫描人类。”

小Q对着手指,不敢再说话了。

劳恩醒了下嗓子,遥指着那座低矮的坟墓:“你认识……他?”

成烬维持这单薄的笑:“嗯,认识。”

“……果然!”白飒挣脱了劳恩的束缚,一阵风似的卷到成烬身前,不由分说地揪起他的衣襟,“东西呢?交出来。”

“放手!”凌湮不满地一巴掌打在白飒的手腕上。

等对方一脸不可置信地收回手,凌湮才低头对着自己“肇事”的手掌发呆——夭寿了!她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这个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兽人动手……

白飒揉着挨揍的手腕,愤然指责:“你这个雌性怎么这样狡猾?手明明康复了,还装残废!”

“你才雌性!”不等对方反驳,凌湮眼睛一瞪,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女性,女性你懂吗?还有,我的手刚恢复,就刚刚,一秒前。”

白飒被她气得连声说好:“人类狡诈,诚不欺我。”说着一脸好男不跟女斗的表情,看向沉默的人类少年,“东西呢?交出来。”

成烬冷淡地问:“什么东西?”

白飒口气不善地说:“你不就是冈瑟大人说的命定之人吗?‘钥匙’就在你手里,不是吗?”

听见白飒说到“冈瑟”,成烬的目光明显暗了一下,点头:“是。”

“所以,快交出来啊!”白飒快要被他不急不忙的模样逼疯了。

可成烬显然没打算照做,目光很快就游移开了。

白飒怒极,抬手就要扬鞭,手腕恰被劳恩给遏住了。

这个健硕而沉稳的中年男人语气和缓,用一种协商的口吻对成烬说:“自从12年前能源石失效,星舰坠落在此,我们一族从开始近百人,到如今只剩下不足三十人。此地物资贫瘠,环境险恶,我,还有所有人没有一天不期盼着重归故里。”

成烬看着劳恩,安静的目光仿佛透过他,透过时光,在看向遥远的而虚无的另一个人。

劳恩继续说:“尽管从你的年纪来看,不可能是直接从冈瑟大人那里取得‘钥匙’的,既然钥匙与血液基因密码相关,那么你或许是受了父兄之托吧。”

成烬不置可否,略有擦伤的脸上毫无表情。

“现在既然你也困于此,想离开这个地方,只有拿出‘钥匙’,启动这些能源石,才能送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完全是一致的。”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凌湮作为旁观者,将劳恩的套路听得明明白白。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从狼化人的过程,她说什么也不信劳恩是个兽人。兽人……不是应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容貌粗鄙的吗?起码,那些游戏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

沉默了许久的成烬终于“嗯”了一声。

“你放心,风神号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捎上你,和你的小姑娘。”语气的重音,落在了“你的小姑娘”。

劳恩以为,这是一对落难的小情人。

凌湮面上微热,什么小姑娘?自己明明是个护雏的老母鸡……

成烬说:“我确实能够复苏能源石,但不是现在。”

劳恩追问:“那要到什么时候?”

“两天之后,”成烬简洁地说,“带我去风神号。”

“不行!”白飒立刻反对。

“我说行就行。”劳恩沉声,威吓地看了白飒一眼。

毛躁的蛇族少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给了族长三分薄面,悻悻地撇过视线,却刚好看见凌湮正握着那少年的手,顿时自感没趣,一甩鞭子就走了。

一直和众人守在不远处官网的琳娜见状,娇笑着迎了上来:“怎么?看见人家郎有情妾有意的,白飒,你吃醋了吗?”

金色瞳孔一竖,白飒一个眼刀刮了过去,毫不留情地嘲讽:“你当我和你一样?时时刻刻都处在发情|期?”

“呵呵,”琳娜不以为忤,一撩长发妖娆地反讽,“一生苦短,难遇有情郎。遇见了当然得抓牢了!你这种尚未分化性别的小毛孩懂什么?怕不是……有生之年都不知道情为何物吧。”

白飒被戳了痛脚,狠狠地一鞭甩在沙地,长尾逶迤,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名唤雪的那头小白狼立刻伶俐地跟随在侧,一蛇一狼,渐行渐远。

劳恩看了眼负气离开的白飒和雪,浓眉紧蹙:“就这么说定了,两天之后,我带你去风神号。你送我们离开——当然,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

“嗯,”成烬凝视着坟墓上若隐若现的暗红色能源石,“那么,劳恩,我可以和冈瑟待一会吗?”

劳恩看了眼早已被沙土蒙得失去原色的墓碑,点点头:“我们在附近营地等你。”

眼看众人在劳恩的招呼下井然有序地离开了,凌湮尽量语气轻快地说:“那我也——”

“你至少放开我的手再这么说吧?”少年眼睫低垂,语气平淡。

凌湮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对方的右手,一直没有放开。

她连忙松开手,慌乱地想追逐大部队,才刚迈了半步,只觉得手腕一紧,被人攥住了。

掌心温热,力道不重。

她听见少年的声音略带沙哑:“别走,陪我一会……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1.冈瑟是冈瑟,燃殿是燃殿,是故交

2.阿湮对烬有怜爱,有依赖,还有道不明的好奇,但是还没有到爱情。

3.至于燃殿对阿湮……慢慢来,时候到了就真相大白了,反正终究是要宠上天的,哦不,银河的。

第20章 似是故人(6)

直到成烬席地而坐,背靠着矮小的坟茔,凌湮才发现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有双分外修长的腿。

当然,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更重要的是他和长眠于此的叫做冈瑟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才不信,冈瑟是他父兄的朋友什么的……

刚刚别人没有看见,她可是将烬的失态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绝对不是“听说过”那么简单。

可是……劳恩说他们被困在这里整整12年,那么冈瑟和烬的相识也在12年前?

那时候,成烬才多大?怕还是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吧?

她偷眼打量着靠在墓碑旁的少年,那张还残留着稚气的脸,最多十六七。

在她的世界里,这孩子充其量不过是个长得挺好看的中学小男生而已,有没有高中都还两说呢!

成烬闭着眼,背靠在墓碑侧面,一腿曲一腿伸,破了皮的手臂随意搭在膝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跟他们走的话,你也一起吧。”

凌湮微怔。

就在不久前,她说让成烬跟着劳恩走,他还为此生闷气呢!怎么忽然就改变心意了。

可是,她不可能跟着风神号走。回到海蜃号是目前唯一可知的返回原世界的途径。

既然明知兽人与联邦势不两立,她怎么可能跟风神号走?

等不到她的答复,成烬睁开眼,语声苦涩:“你不会跟我走的,对吧。”

凌湮解释说:“有缘的话,我们还会见的。”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成烬自嘲地笑了下,看起来孤独又隐忍。

凌湮下意识地看了眼他身后的坟茔,莫名地觉得他的姿态里有种深埋的追思和失落。

这个个叫冈瑟的人,对他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吧。

成烬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也不知是在跟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那时候冈瑟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们都有自己的使命,只要平平安安,终究会重逢在蓝天之下’,分开的那天他是这么说的。”

“可事实呢?”他盯着凌湮的眼睛,“从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他。甚至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直到今天,在我面前的只有这么个冰冷的东西。你告诉我,阿湮,究竟是有缘再见,还是不如不见?”

凌湮被他压抑的悲恸打动。

生离死别啊……她也曾经历过,只是当时年纪小,根本不懂死的意思就是从此再也不见。

那个曾经睡在她和叶弥对铺的小女孩,脸上有着细碎的雀斑,笑起来会露出漏风的缺牙,却依旧总是没心没肺的笑。听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然后有一天她离开了那间十多个人共住的寝室,从此再没露过面。

22年里有18年,凌湮都和叶弥睡上下铺,从豁牙到初潮,从豆芽菜到亭亭玉立……两个一般大的女孩并肩走过孤独与无助,像照镜子一样看着对方和自己一起长大,喜怒哀乐都在同一个频道里。

以至于送车祸的叶弥去抢救室的时候,凌湮连“三长两短”这个词都不敢想,想一想都怕自己会崩溃。

“你哭什么?”

成烬错愕地发现在自己的凝视之下,这个少女,准确的说,是这个联邦女机师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居然渐渐蓄满了泪水。

片刻之前还失态得咄咄逼人的成烬,顿时恢复成那个柔软的男孩:“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感慨一下……你不要哭了。”

“我知道,”凌湮拿手背抹抹双眼,结果眼睛更红了,“我也有过你这种心情,所以特别能理解你的那种绝望,真的。”

成烬神色微动:“什么人?恋……人?”语尾声音其实已经没人能听见了。

他低着头,却没等来凌湮的回答,正要抬头去看他,忽然感觉被她温热的手心按着右耳。

凌湮稍稍一用力,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

“所以想哭你就哭吧,姐姐不会笑话你的。”

成烬:“……”姐姐?她果然没听见那句蚊子哼似的问话。

凝滞的表情倏然间生动了些,他眉头一挑,又听身侧的人柔声安慰:“这个叫做冈瑟的人,是你的长辈吗?12年前的话,你还很小吧。和我一样呢,还没有机会好好相处,就天人永隔了。”

成烬:“……”长辈?

少女柔软的手指像抚摸小动物似的,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发丝:“我明白这种期待了很久的重逢,忽然变成永别的感觉,也能理解你一直保密自己的身世。”

成烬猛地抬眼,发现她的脸上挂着包容的笑。

凌湮看着天际返巢的雁翅鸟:“如果不是有苦衷,谁愿意隐姓埋名地背井离乡?”

成烬一直觉得这个被他亲热的唤作“阿湮”的小姑娘,单纯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她从来没有追问过自己的身世,也让他一度觉得胡扯的“失忆”就这么被接纳了。

没料到的是,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啊。”成烬叹了口气,反倒是有些轻松。

“不知道啊,”凌湮歪过头,随意地抵着他柔软的发顶,“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成烬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名。”

成烬的仰面看她,不由被她眼底的恬静所吸引。那是种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里已经很久不曾看见的光彩,这让原本娇稚的少女陡然有种不可轻犯的纯净。

这个词,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怎么会想到这种词……真是魔怔了。

尽管如此,他依旧坦然地说:“是,成烬就是我的真名。”虽然不是唯一的。

“不是也没关系。”凌湮拉过他的左手,翻过手腕,拇指从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疤上拂过,“无论你是谁,叫什么,和这群兽人、和长眠在此的冈瑟先生是什么关系……都无法改变你救过我很多次的事实。烬,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这点永远不会变。”

她说得这样认真,成烬也就安静地听她讲完,嘴角微弯:“第一个朋友吗?那红头发女机师呢?还有你说……很怕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他们,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遥步?

凌湮不知道该怎么定位自己和遥步的关系,虽说曾经并肩作战过许多次——遥步的化墟4号,和她那台报废了的化墟1号,是在枪林弹雨里可以把后背安心交给对方的战友。

虽说遥步骄傲、古板,完全不像个女性,但毫无疑问,她不光是个技术精湛的机师,更是值得信赖的友军。

至于她的冷漠……

凌湮想起了艾思提·库拉的话:“所有秩序者,在维生舱里都会被清洗掉无关的记忆,精神力为B的遥步也只能保留一小部分。”

身为少女的那部分温柔,大概都被清理了吧,毕竟那对于一个战士来说毫无意义。

凌湮从地上握起一把沙,看着砂砾从指缝中流失,不无苦恼地说:“遥步她,也许算不上朋友,但一定是个可以信赖的战友。我们所看见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她。”

“是么,”成烬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和指缝里的沙,“那么你害怕再也不见的那个人呢?他也不算吗?”

凌湮觉得他纠结于叶弥对自己的意很奇怪,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身在另一个时空中的闺蜜,只得模棱两可地说:“那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只说是朋友的话远远不够。”

成烬闭上眼,好久终于挤出一句:“哦。”

“那你呢,你和这位冈瑟先生……”

“冈瑟他,”成烬似乎不知怎么去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是个天才,曾经被誉为银河之光。”

银河之光?

一个被誉为银河之光的人,得有多么伟大?凌湮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人,科学家?政治家?那种惊才绝艳的思想家?

正当她揣测,又听成烬苦笑着说:“但也是个该死的混蛋。”

这还是第一次听他爆粗口,而且是对这样一个让他如此眷念的故人。

在凌湮的诧异里,成烬擦了下眼下的湿润:“在他眼里,大概我也一样是个混蛋吧。”

“可是,”凌湮终于忍不住问出口,“12年前,你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你才多大?会说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湮想问的是:那会你毛长齐了吗?就敢说银河之光是混蛋?!_(:з」∠)_

第21章 温柔的手指(1)

夕阳西沉,远处的黄沙被风卷成低矮的帷幕。

少年满脸沉静,少女一脸错愕。

相顾无言半晌,成烬死气沉沉的神色终于变了几变,紧绷的情绪明显缓解了几分:“阿湮,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怎么可能!”凌湮连忙否认。

成烬历数着她的反常:“遇见白飒的时候你那么紧张,明显是第一次看见半蛇,劳恩一族是你初次接触兽人,在误闯这里之前,你不会以为整个宇宙只有人类而已吧?”

被他一针见血,凌湮不由舔唇,最后抵抗“……我见识少。”

“不是见识的问题,”成烬站起身来,少年的躯体单薄却挺拔,他问,“你觉得我有多大了?”

十五六?凌湮觉得他跟中学时代的同窗男孩一般大小,因为正在疯狂地抽个头,所以显得特别瘦削。

她试探地问:“16?”

成烬露出一个“果然吧”的表情。

凌湮忙说:“你总不会有20出头吧!”

“你是凭什么来断定我的年纪?”成烬露出温和的笑,“脸吗?”

不然用什么?年轮吗?!

凌湮无语地腹诽。

“你知道人类的平均寿命吗?”

他的问话令凌湮不知道如何回答,以这个能制造出人形战斗机甲,在星际中横行无阻的科技水平,人类的寿命……呃,应该确实不能与她的时代相比了。

那么,他和看上去的年纪也就不一致了。

该死的!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她的那些常识,全部都失效了!

“200岁,”成烬慢慢地说,“一个纯正的自然人,活到200岁没什么问题。在母体时期做过基因优化的调整人,更有可能突破250岁甚至更高。”

凌湮没能掩饰得住眼底的惊讶。

而这抹惊讶毫无疑问地落入成烬眼中:“这些常识中的常识,阿湮,你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办?能编什么借口来搪塞?

凌湮心头发慌,正胡乱地想着说辞,却见成烬眼底划过悲悯。

完了……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