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酒量差的年轻兽人已经把持不住得幻化了原型,叠罗汉似地趴在一处,狼尾低垂,兀自酣眠,完全丢弃了身为兽类的警觉。

白飒盘在低矮的枝头,不无忧心:“还有几小时就要出发了,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就让他们喝得这样烂醉,真的好吗?”

劳恩坐在树根边,拿一块干燥的兽皮来回擦拭着手里的弯刃小刀,头也没抬地说:“你清醒着就行,出发前早点叫醒他们。”

不远处喝嗨了的,又倒下一个。

白飒说:“万一进入太空遇见银河联邦的伏兵,以他们这状态——”

“所以才让他们喝个尽兴。”劳恩把弯刀别进腰间,站起身目光沉沉地看着正把酒言欢的年轻族人们。

白飒一个激灵,终于领悟了族长的意思。

如果风神号突出大气层进入太空,在抵达P星之前就被联邦军伏击,无论这群人是酣醉还是清醒,以一架12年前出厂的“古董”科研舰都不可能从联邦军的追杀里第二次逃生,绝无可能。

所以,劳恩宁可让族人放纵一次,庆祝即将迎来的自由或是……解脱。

白飒一言不发地跃下枝头,走近篝火。

雪正匍匐在一旁,下巴枕着前爪,耳尖一点、一点地跟着旁边族人的歌谣打节拍,见白飒来了,它立刻站起身抖抖毛贴过来蹭了蹭。

白飒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它的耳朵,朝小溪方向张望。

“人呢?”白飒随手捉了个过来取酒的族人问。

对方反问:“谁啊?人这不都在这里了?”

“……那个人类雌性,黑头发那个。”

“哦,还没来,”那人笑笑,“干嘛?白飒,你别是惦记上人家了?我可听说了,今晚之后咱跟她可就分道扬镳了。”

“别废话!”白飒作势要揍人,对方赶紧躲开了。

小白狼愣了会,忽然没头没脑地在白飒的尾巴上啃了一口。

白飒吃痛,下意识地要扫尾踹人,一低头见小家伙正凶巴巴地龇着牙,生生止住了动作,哭笑不得地瞪它:“干什么?”

小白狼眯着湛蓝色的眼睛,打了个响鼻,一甩尾巴,满脸不快地走了。

余光无意中瞥见了角落里独坐的遥步,她仍旧被绑着双手,只不过劳恩特赦让她绑在身前,这样,她也可以喝酒进食,行动稍微方便一点。

连续被俘多日,她蓬松的红色短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发丝里还戳着头顶飘落的碎叶,面色也不复此前的红润。

可乍看之下,白飒居然觉得这个疯婆子,比初见时候更像个“人”,而不是为战斗而存在的傀儡。

回想起初次见面,藏身在铁甲之后的人类雌性,褐色双眼如同一汪藏着杀机的死水,除了愤怒与杀意什么也没有。而此刻,那双放空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疑惑。

察觉到白飒的注视,遥步看向他。

这半蛇的眼睛可真像金色的玛瑙,纯粹得不见半点杂质与欲望。事实上,不止白飒,这营地里大大小小的兽人,都有莫名其妙的直率。

她明明是被囚|禁的,他们居然带着她来狂欢,甚至还有人给她送了酒菜。

没人看守她,一个个都没心没肺地喝酒笑闹,醉了就化成毛茸茸的兽形,头顶着头一起酣睡。

她完全没有办法把这群兽人和脑海里烧杀抢掠的恶魔混为一谈。

可是,如果眼前这些家伙是真实的,那她记忆里徒手拆人,驾驶异形机甲在E星大陆掠夺杀戮的那些,又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关于E星的一切,她明明都忘了,为什么唯独兽人杀戮的一幕幕清晰无比?

“你这是什么眼神?”白飒皱眉,被遥步眼底的怀疑弄得很不爽。

遥步躲开他的视线,朝后一仰,靠着树根不说话。

白飒看着她脚边的歪着的酒囊,稍稍安心了些——这个一开始连他们送来的干粮都不肯吃的人类,现在居然肯喝兽人的酒。算是……一大进步吧。

随手拎了一袋酒,白飒走到她身边不远,隐约听见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因为围着篝火的族人们都在大声说笑,她的声音立刻就散了。

白飒没好气地追问了一句:“你又在嘟囔些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猛地回过头来的遥步,眼底有闪动着的晶莹,倒映着篝火和他。

尽管如此,她的语气依旧是刚硬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想听你一面之词。事实真相是什么,我一定会自己搞清楚。至于我脑海里的东西,你如果觉得可笑,尽管嘲笑好了!”

白飒的视线从她微红的眼眶挪开,哼了一声:“我才没那闲工夫来笑话你。”

突然有人玩得过火了,嬉闹间随手将酒囊里的液体朝篝火一泼。

篝火撞上烈酒,刹那间火光冲天。

风向正朝着遥步的方向,火舌顿时扑面袭来。

白飒眉头一皱,下意识地背过身替她抵挡,没想到遥步动作更快,起身飞踢,扬起的尘土瞬间将火焰扑灭,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

即便此时她还被绑着双手,也丝毫没有影响身手。

这是训练有素的联邦军人,为战斗而存在。

白飒的动作还没收回,站定了的遥步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

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有人吹了声口哨:“白飒!你等的人来了~”

白飒回头,刚好看见林地边缘,凌湮正一头雾水地四下张望。

林地上方枝繁叶茂,连夜空都看不见,只靠着篝火的光照明,地上人影虚晃,看谁都不真实。凌湮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篝火对面的白飒,诧异地发现他和遥步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白飒立刻往左,遥步瞬间向右。

两个身手敏捷的人,瞬间彼此拉开了两米距离,一个看左一个看右。

凌湮狐疑地回头看成烬,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来了啊。”劳恩一手一只酒囊,随手扔给两人。

凌湮下意识地稳稳接住,条件反射地同时替成烬去挡,生怕他被砸中了。

没想到身旁弱不禁风的少年居然单手擒住了偌大的酒囊,稳稳地提在掌心。

“……”她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不是说D体能的人类反应比较慢,体力比较差?不像啊!

成烬回看她:“嗯?”

“没,没什么。”凌湮盯着他手里的酒囊,“你不许喝了。”

成烬挑眉,双手把酒囊往前一递,乖乖地答应:“听你的。”

两人的互动落在白飒眼里,他才发现凌湮手上绑着黑色的布条,手背系起丑兮兮的蝴蝶结。

那是成烬衣服的料子。

白飒不自觉地蹙起眉,远远看着和劳恩交谈的凌湮,半天都没有收回目光。

“那是什么人?”遥步问。她指的是成烬。

白飒反问:“不是你们一起的吗?”

遥步不吱声了。她当然知道,从海蜃号上来的只有自己和凌湮,哪儿来第三个人?可凌湮看起来和那个少年非常亲密,根本不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除了她们,和这群兽人,这个荒漠般的星球上还有第三波人?

眼看着那个黑发少年跟在凌湮身后走来,遥步冷眼打量着他,对方也发现了她的视线,毫不躲闪地与她目光相接。

冷静,笃定,自负。

视线相碰的瞬间,遥步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形容。在她观察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在审视着她,而且那样的眼神,令遥步脊梁骨发寒。

军人的本能告诉她,如果这是敌人,将非常棘手。

“遥步,”凌湮的目光落在同僚被绑的手腕上,沉默了一下看向身侧的白飒,“可以替她解开吗?”

遥步的身量比凌湮高,手腕虽然不算细弱,但连续多日的束缚下,手腕还是印出了红紫的淤痕。

“只要她承诺不胡来。”白飒瞥了她一眼。

凌湮点头,左手拉过遥步的手腕,右手自然地伸给身侧的少年。

对方立刻默契地解下腰间小刀,拔开刀鞘递过来。

绳索断了,遥步揉了揉麻木的手腕,张开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声:“谢谢。”

凌湮把刀还给成烬,自己与遥步并肩坐下:“我们和劳恩大叔商量过了,今夜我们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里。”

遥步并不惊讶:“条件是什么?”

对方没可能平白好心地救敌人。这个道理,遥步还是懂的。

凌湮说:“魂机和化墟得留在这里,不能带走。”

遥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算什么?投敌?”

“他们会在途经的空间站把我们丢下,让我们返回人类的领星。”只要能返回海蜃号,将来再回来取机甲就是了。

凌湮的潜台词,遥步听懂了,她没吭声,脸色稍微放晴了些。

机甲无法单机突破大气层,留在这里等援兵也不知猴年马月……跟着这群暂无敌意的兽人离开,或许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尽管身为军人的骄傲让她无法接受“投敌”的想法,但好在,这群兽人也没打算把她们带回P星。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一致选择沉默。

遥步拾起脚边的酒囊,仰脖又灌了一口,辛辣的滋味从喉头直到心口,灼烧的感觉稍稍平息了心底的不安。

凌湮默默地抬手,也就着囊口抿了些酒,醇正的酒香,没有虚头巴脑的香料,就像这群兽人,是非对错,不带拐弯。

“约定一件事吧。”白飒居高临下,难得“平易近人”地请求。

凌湮和遥步看向他,同样是来自E星的东方人类,琥珀色的眼睛,一双清澈,一双坚毅,截然不同的眼神。

白飒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离开这里以后,不要再回联邦军。找个殖民卫星住下来,做个普通人,联邦那群老骨头在做的事,绝对不是你们想象得那样,我也不想……将来与你们兵戎相见。”

刚巧不远处不知情的人起哄,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这喧嚣反倒让白飒的话显得更加凝重。

凌湮笑了下,低头的时候没能被绾进发髻的碎发荡在颊边,使她看起来温婉了三分:“我也不想和你成为敌人啊,飒飒。”

遥步揉着手腕,默不作声地又灌了一口酒。

——————

凌湮微醺。

兽人的酒是香醇的,歌也是热血的,林地里冷热刚好,篝火的光让周遭的人看起来快活又亲密。

她完全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阿湮。”

成烬和她背靠着背,他果真没有喝酒,只是安静地陪着她,直到听见她轻声叹了口气,他才出声:“那你还回联邦军吗?”

周遭没外人,凌湮不想在他面前说谎:“嗯,必须回去。我有好多事得向上尉问个清楚,而且……”而且她所知道的回现代的方法只有那一个而已。

“如果回去了,他们是不是又会清除掉你的记忆,”成烬说,“往后再重逢,你就会把我当成陌生人。”

她不知道。

凌湮连他们是否还会重逢都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有些失落,就像有什么东西要生生从胸腔里被掏出来。

“不会,”凌湮微微偏过头,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她承诺似的说,“我的记忆他们洗不掉的。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

成烬向后一仰,靠在她的肩头:“真的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成烬笑出声:“……这是什么时代的古话?想不到如今还有人勇这么老掉牙的词汇。”

凌湮头一歪,亲昵地撞了他一下。

抬眼,从树顶的缝隙里可以看见月已近中天,离别的时刻总是要来,无论不舍有几分。

果然,白飒已经陆续叫醒了酣睡的族人,而醒来的兽人们一扫之前的狂欢,面色凝重地将散落的垃圾陆续丢进篝火里。

各种奇怪的味道升腾,这个不久前还欢声笑语的林地,弥漫着离别的萧索气息。

劳恩说:“走吧。”

成烬站起身,顺手拉凌湮站了起来,遥步不远不近地跟在白飒身后,族人们安静地围了上来。

小白狼恶狠狠地顶开遥步,抢占了白飒身侧的位置。

凌湮发现这群人手里空空,什么也没有带,就这样去太空吗?

劳恩对白飒说:“我带小兄弟去能源核,你带其他人去风神号,之后汇合。”

白飒点点头,看向凌湮和遥步:“她们俩?”

“跟我走。”劳恩说。

“好。”

一行人就此兵分两路,小Q选择跟着成烬。

劳恩四人往北,白飒众人朝南,两队在环形溪分别。

凌湮看着那群人,莫名的心慌,当白飒转头离开,她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半蛇少年目光皎皎:“……很快就会再见,别这么矫情。”

凌湮哭笑不得,刚要转身,却听他飞快地嘱咐了一句:“我在风神号等你……们,不见不散。”

凌湮微笑:“不见不散。”

很快的,两队人马就互相看不见了。

劳恩打头,将遥步押在手边,凌湮和成烬在中间,小Q押后,很快踏出了绿洲。

沙漠的夜,凄清而阴森。

除了天上假的一般的月,什么光也没有,这使得远处的沙丘像盘踞在荒漠的巨人,无声而压迫。

时不时打着卷刮来沙尘迷眼,凌湮担心成烬衣衫单薄,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臂,却发现他身上滚热的,不复初遇时的体虚。

幸好,走得不远,劳恩很快领着他们在一处残破的石墙边停了下来。

这里看起来与沙漠里随处可见的遗迹没什么区别,石墙约莫两三米高,因为年代久远而风化斑驳。

“这是……”成烬眸光沉沉。

劳恩哑声:“当年风神号能源核受损,坠毁的时候已经连基本的防护层也维持不住。与大气层的超高温摩擦之下舰体温度几乎要引发自燃,冈瑟少爷在临终前命令我将能源核抛开,将风神号和能源核分开保管。”

“他无法确定这颗星球的情况,这是为了防止能源核突然爆燃,对舰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成烬摸着斑驳的石墙,绕向内侧。

劳恩“嗯”了一声:“冈瑟少爷说会有命定之人来重新启动能源核,带我们离开,单没想到一等就是12年。”

成烬眸光幽暗,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在他的面前,厚重的黄沙之下有暗红色的光芒隐隐绰绰,与冈瑟的墓地、绿洲的遗迹一样的忽明忽暗的红光。

只是这一次,亮的时间明显比暗的时间多得多。

劳恩看见成烬蹲下身,手指插在沙砾当中,长指一拨,沙就松散地褪开了,露出棱角分明的巨大晶体能源核来——

而此刻,凌湮正贴在外面破旧的石墙边,月色下石墙表面的凹凸形成了诡秘的画面。

可是光线弱,她看不清楚,只能站得极近,一边用手指摸索着确认那究竟是侵蚀风化还是石刻。

小Q见状,将指关节一撇,断开处立刻燃起淡蓝色的火焰,它将手指凑上前:“凌,你在看什么?”

幽蓝的火光下,凌湮终于看清了手指下的凹凸——那是一幅已经斑驳地快要看不清内容的石刻。

画面上,有许多人……或许是人吧,可他们似乎有竖耳,有尾巴,有獠牙。

凌湮的手指从其中一个面孔上抚过:“这是你们刻的吗?”

“不是啊,”小Q显然也是头一次发现这个,惊讶地踮起脚够着看上面的图,“之前都是白天来,从来没有发现过。”

遥步细细地从上至下看了一遍:“可这画得明明是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