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允休息了一下午,气色好多了。闻言,咬着筷子,沉默了许久,才说:“大西北,可能我这一生也就来这一次。我想按照原计划继续往下走,耽搁的工费,食宿费,我等会补给你。”

她抬眼,眼里的泪光盈盈欲坠:“曲姐,你看可以吗?”

曲一弦脸色有些不自然,她瞥了眼傅寻,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时间。”

见姜允不理解,曲一弦在晕开的土锅热气里,清了清嗓子,举例:“就比如,你的目的比较单纯,只是为了看风景。既然都能看到,那就无所谓这个景点是优先看到还是最后看到。他不一样,他还有事,不能迟到缺席的事。”

并不赶时间的傅寻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把锅甩给他的曲一弦。

他什么时候有不能迟到缺席的事,他自己却不知道的?

这明显的托词,姜允自然也听出来了。她情绪低落的哦了声,筷子在米饭上捣来捣去,半天才闷出一句:“真的不行吗?”

她的声音本就轻飘飘的,这一句更是低得快融进土锅的呲噜声里。

曲一弦犹豫了一瞬。

直觉告诉她最好拒绝姜允,无论她有什么理由,姜允的存在就跟休眠火山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喷发。

她对姜允落水这事并不是没有猜测和怀疑,只是琢磨不清动机。问袁野,得到的回答也是偶然,姜允除了表现出对傅寻的兴趣和别有动机外,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她也只能当自己是想多了。

正拉锯。

傅寻替曲一弦做了决定,他语气淡淡的,说:“行吧,明天还是走可可西里。”

他从土锅里捞了一瓣娃娃菜,抬眼时,越发没什么情绪:“你浪费了我一天,抽空我会让你还上。”

曲一弦哑口无声。

她看向傅寻。

后者低头,慢条斯理地解决着碗里的蔬菜和肉片,似根本察觉不到这桌上的暗流涌动。

她即使不满,但话都已经说出去了,也没收回的道理。

曲一弦想了想,说:“那明天赶早,和我今天敲你门的时间差不多,你就该起了。去晚了,这趟可可西里等于白去了。”

姜允喜笑颜开,看向傅寻的眼睛直冒星星。她不好意思当这么多人的面说感谢的话,咬着筷子斟酌了一会,只接了曲一弦的话:“为什么去晚了等于白去?”

“去可可西里的大多看草原精灵,去晚了,藏羚羊就回山里了。真要看风景,西北哪块地上的风景不好看?非要千里迢迢去可可西里。一般去可可西里的,都是大环线。从西宁出发,玩遍了经典路线后,从可可西里去拉萨,一路去西藏。”

曲一弦咬了口土豆,饶是在西北待了四年,这里的土豆她仍旧吃不腻。

她眯起眼,在姜允一知半解的目光里,补充:“今天反正也是闲着,你晚上抽空做做功课,看看你这趟都玩了什么。”别一回去,别人问你去西北都看了什么,你只能回答一句好看的风景。

当然,后半句话曲一弦只能腹诽。这要是掌握不好语气,跟明怼差不多,容易结怨。

******

土锅离宾馆有段距离,来时没人开车,吃完饭自然只能散着步回去,权当消食了。

等回了宾馆,曲一弦先洗澡。

过了九点,宾馆烧锅炉的工人下了班,宾馆提供的热水基本维持不了多久。

曲一弦带客时,没少听那些赖在床上就不想动的客人抱怨过,说晚上洗澡的水都是冷的,跟结冰了一样。还有那水压,忽大忽小,跟闹鬼了似的,瘆得慌。

她洗完澡出来,放外头吹风的袁野进屋。

他搓着耳朵,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曲爷,我寻哥刚找过来一趟,让你洗完澡去他屋里一趟,他有事跟你说。”

曲一弦擦着头发,半晌,才慢悠悠地“哦”了声。

她不紧不慢,等吹干了头发,才换了身衣服去楼上找他。

傅寻和姜允的房间都在宾馆四楼,隔了一道走廊,在斜对面。

曲一弦到时,刚敲了一下门就发现傅寻的房门没关,虚留了一条缝,一叩就开。看样子,是特意给她留的。

她回头,瞥了眼斜对面姜允的房间,抬步进屋。

玄关暖黄色的灯光下,钻进纸拖鞋里的雪貂屁股倒退着,探出脑袋来。

它脑袋上的毛发拱得乱糟糟,跟遭劫了一样,呆呆地看着她。

曲一弦反手关上门,绕过它往里走。

走了没两步,耳边轻轻的“嗒嗒”声,它迈着小短腿跟上来,曲一弦走它走,曲一弦停它也挺。莫名的,给曲一弦一种它在看家护院的感觉……

两厢僵持间,傅寻从卫生间出来,也是刚洗了澡,他的发尖还在滴着水。

见到曲一弦,他的神色无比自然,示意她随便找个地方先坐。

他折回行李箱旁,拿了条干毛巾擦头发。

曲一弦没坐。

她倚着玄关和客房交接处的墙壁,双手环胸,直截了当地问:“我替你搞定姜允,又没让你费心,你当什么老好人,由她想多待一天就多一天?”

一晚上,她都对这事耿耿于怀。

傅寻擦着头发,走回她面前。

他比曲一弦高出许多,此时就算居高临下,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洗个澡,他浑身的冷厉像被水泡软了一样,不算柔软,却温和了不少。

“你不想知道她的反常是因为谁?无论是冲谁来的,留着她,自然能看清。”

曲一弦笑了笑,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喜欢刨根究底,而且还是个对我而言很陌生的……小女孩。”

傅寻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说:“你这次不答应,她照样有办法让你点头。”

曲一弦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她不觉得自己会受姜允的算计和威胁,这姑娘再有心计,只要犯她手里,那就跟泼猴翻进如来神掌的手心里没差。

“就这事?”她问。

头发擦得半干,傅寻放下毛巾,忽然低头,把脸逼近:“今晚睡这。”

曲一弦:“……”

她不躲不避,脸上连半点表情松动也没有,只挑了眉,不疾不徐道:“那你去睡大通铺?”

似是觉得她的反应有趣,傅寻低声笑起来,问:“不觉得我是在耍流氓?”

曲一弦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吐出两个字:“不像。”

这回轮到傅寻不解了,他的声音似带上了玄关暖黄色的灯辉,沙沙的,一口烟嗓:“什么不像?”

“你不开这种玩笑。”曲一弦瞄他一眼,说:“真耍流氓,这也不够档次。”

她忽然笑起来,眉梢的冷静一化开,就和阳山春雪一样,映在她的眼底,波光粼粼:“我觉得我还挺流氓的,要不要我教你?”

傅寻没作声,他俯身,目光和她平视。那眼神,像是要从她的眼里直直看进心里去。

曲一弦起初还崩得住,她脸皮厚,谁盯着看都不会脸红。

但渐渐的,她发现傅寻的目光有些不对。

他的眼神,像是在寻找什么,像荒漠骤起的沙暴,风沙漫天。

良久,他终于说:“我在你身上,找不到第一次遇见的你了。”

第一次?

曲一弦拧眉:“黄河壶口?”

傅寻有些意外:“你记得?但那不是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

曲一弦的印象里,只有壶口那一次,睡了上下铺。

天亮后,她翻她的山,他过他的河,从此两不相干毫无交集。

“你不知道。”傅寻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难得涌上几分笑意:“第一次在西安,你隔着橱窗,在挑糖画。”

那是西安刚入夜,整条酒吧街华灯初上,她弯腰,隔着橱窗在选糖画。

玻璃柜台里的灯光把她的眉眼映得发亮,她弯着唇角,像辛苦下凡了一趟。

“第二次是同一天。”傅寻回忆着:“相隔了一小时,在酒吧街。”

那是一段曲一弦快回忆不起来的往事了。

记忆模糊到她已经记不清那年是几岁,好像是大学某期的暑假,她没跟家里要钱,凑出了一张机票钱就敢飞去西安。

到的那天,她没去找酒店,也没进饭馆,全身上下全部的钱只够买一瓶矿泉水。她就拎着那瓶水,去下午还没开张的酒吧街上,找了份驻唱的工作。

然后白天或逛景点,或睡到天黑,没人管束。等天黑了,就去上工。

热闹的时候是真的热闹,孤单的时候也是真的孤单,她某天在民宿的床上醒来,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回,重回的人间。

像是嫌这些话对她的冲击还不够,傅寻又说:“你在酒吧驻唱的那段时间,我每晚都来。”

“……每晚请你喝酒,又每晚被你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可爱又迷人的存稿箱~

北大傻子去挑家具了,我负责今晚的更新~~~我写的感情戏是不是比北大傻子的刺激多了?

喜欢请多多撒花,这样我下次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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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曲一弦有些不自在。

傅寻说的话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段时期基本可以算是她前半生最辉煌的时期。

她有副不错的嗓子, 有初生虎犊的冲劲和不怕输的野心。起初只是在南江的音乐酒吧端酒, 后来因为驻唱的工资多上班时间短,她转行去当了酒吧驻唱。

曲一弦长得好看,歌唱得也不赖,很快就在酒吧爆红,有她在的场子, 夜夜爆满。

但人嘛, 总是被捧着,很难不飘。

曲一弦觉得钱赚够了, 不管老东家怎么恳求, 仍旧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再后来,就是西安。

她出发前从未担心过会在西安活不下去,她极有规划的,落地先找一家适合她的酒吧。领着日结的薪水, 定下一间便宜的民宿,解决温饱。

至于傅寻。

她没有任何印象。

回忆失败。

曲一弦只能硬着头皮不承认:“你别碰瓷啊,我不会赔偿精神损失费的。”

傅寻笑了一声:“西安, 驻唱。你想想这些有没有和别人提过?”

他会这么问,还是一个月以前,有一次袁野提到年会, 邀请傅寻今年年底也来参加, 正好救援队四周年庆,办得热闹点。

他就顺口问了问往年的年会都是什么形式。

袁野回答:“我每年都打架子鼓,去年打的《逆战》, 我今年还打《逆战》,毕竟只学了这一首。”

傅寻有心想打听曲一弦,又不好明着问,拐弯抹角地提醒袁野:“其他人呢?”

“彭队!”袁野忽然大笑:“彭队不是结婚了吗,他家老丈人是腰鼓队的,就给他买了个腰鼓,每天早上在小区广场里练打腰鼓。他去年就上台给我们表演了一个,表演完车队里平常在外威风八面的领队们全给笑趴了。”

“还有合唱,基本上会点才艺的都有节目。所以寻哥,你今年来见识见识,我们的年会绝对脱离了低俗趣味,那水平……我跟你保证,小学文艺汇演那个档次的!”

袁野没眼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傅寻没听到想听的,干脆就直接问:“你曲爷呢?”

“曲爷?”袁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得大喘气:“去年大家撺掇她唱个歌吧,她说不会。那就来段舞吧,毕竟曲爷是我们车队唯一的女性,大家还是很期待的。结果我曲爷就是杠啊,问广播操看不看?真要看她上去给比划两下,算是满足大家临死前的愿望……”

“后来把彭队给逼急了,就说不要求会唱流行歌曲,唱首儿歌也算她过关。”袁野一顿,叹了口气:“还是没说通,打死都不愿意碰话筒,说天生恐麦,五音不全。”

曲一弦果然脸色变了变,没吱声。

以前的事,她很少和人提起,无论是辉煌的还是失意的,就像是已经翻篇了的前半生。她不在乎,也不想再回忆。

她留在这,找她的江沅,做她想做的事。

就那么纯粹。

她想:傅寻都这么有钱了,提这个总不会是跟她要回酒钱。她有什么好忐忑的?

反正被拒绝的又不是她。

这么一想,曲一弦又理直气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提着怪脸红的。你总不至于是怀念青春吧?想要什么,直说行不行。”

放大部分女人身上,一个男人深情款款的回忆往昔,就算不感动,也不会像她一样跟要保护费似的吧?

傅寻短暂的失语后,曲指抵着眉心,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我是谁?”

“想啊。”曲一弦承认得干脆:“但也得你愿意告诉我啊。”

说到这,她突然来劲了,开始翻旧账:“你回忆回忆,你有哪回是好声好气跟我沟通明白的?不是试探我,就是要做交易。看到我们以后的下场了吗?”

傅寻:“……什么下场?”

曲一弦答:“老死不相往来啊。”

傅寻忍不住挑眉,似反思了一下,解释:“我不太有经验。”

曲一弦“啊”了声,没听懂。

“我没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傅寻终于退开,往后倚坐在电视柜上,和曲一弦平视:“你既然有意见,我改正下。”

曲一弦:“……”等等,他们什么时候聊到这了?

“在西安,你不记得我很正常。”傅寻挽起袖子,把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后,递给她:“我坐在角落,抵着门的那个单人桌。”

他想说,请你喝酒是因为我很喜欢你唱歌的样子。

像误入凡尘,不食烟火的山魅,美不自知。

只是这句话太冒昧,不适合此时说出来。况且,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不是当初酒吧驻唱的歌手,他也不是当年风雨无阻夜夜捧场的听众。

有些话,当时没说。等能说的时候,早已不合适了。

他这么一提,曲一弦终于有点零碎的记忆了。

她记得每晚唱完三首歌,她都习惯性喝水润个嗓子,也是每晚的这个时候,酒保会端上来一杯酒,和她低语:“那边角落的客人,请你喝酒。”

她每次都会顺着酒保的目光看过去,然而角落昏暗,像是被整个排除在外的黑暗空间。她只能凭感觉对那个角落的客人颔首示意,然后客气地请酒保把酒送回去。

她不知道是傅寻,也没有如果知道这个选项。

再重来,对一个锲而不舍耐心十足的陌生人,她依旧会毫不留情的继续拒绝,没有例外。

“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垂眸,用脚尖逗了逗在他脚边徘徊绕圈的貂蝉:“挺难得有个能心平气和说话的时机,想到了,就说了。”

他起身,拎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准备出门:“今晚和你换个房间,晚上有些状况,你应付起来会比我顺手。”

这话半遮半掩的,听着有些唬人。

曲一弦下意识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遍,问:“这房间有问题?”

傅寻不知道她怎么联想到“房间有问题”上的,想了想,说:“我猜姜允今晚会来敲我的门,感谢我能替她说话。”

曲一弦:“……”

她沉默了数秒,问:“她图啥?”这么笨的勾引方式,试一次就够了,怎么还三番五次地用不腻呢!

傅寻没回答,他走到门边,低头看了眼跟到门口的貂蝉,对曲一弦说:“貂蝉交给你照顾了。”

曲一弦顿时炸了:“你不把貂带走?”

她低头,和回头看她的雪貂对视了一眼,她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