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曲一弦觉得傅寻说话还挺谦虚的……

她对人看事, 理性到近乎刻薄。

单凭裴于亮片面的说辞和尚峰的佐证, 想动摇她对彭深的信任, 的确不可能。

她不止不信, 甚至还觉得裴于亮是为了能让她心甘情愿地送他离开这里,掺了个半真半假, 编造的。

彭深是她低谷时,一路搀扶她走出来的人。

这么多年的合作和相处,彭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有数。

而裴于亮, 他是手负鲜血的亡命之徒, 不**律, 不讲道义。

傅寻说的这段话, 她的确嗤之以鼻,不愿深究,也不愿相信。

但和气不能伤。

曲一弦不是不讲理的人, 她沉吟半晌,问“王坤你其实见过,七月初救援荀海超失败回敦煌那晚,你从摘星楼追我到酒店对面的巷子里。就那家小卖铺,你还跟我问过他, 有印象吗?”

傅寻“记得。”

“他当时是被我开除的, 原因是违反车队规定, 导致客人致残。他自己也赔进去了一条腿,至今开不了车。事发后, 彭深抛下一切工作赶回来替他周旋,善后。为避嫌,王坤在车队的处决全是我定下的,他根本没插过手。”曲一弦把布帘掀开一条缝,往大帐篷那看了眼。

大帐篷里重新挂了灯,人影投映在帐篷上,影影绰绰,人数正好。

她放下布帘,收回视线,语气斩钉截铁“就是个偶然事件,王坤倒霉遇上了而已。裴于亮前有诈骗罪入狱,后有杀人的死罪,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我共事了多年的兄弟朋友。”

傅寻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定,略有几分深思“我不是和你争辩,的确有个疑点。”

他一顿,斟酌了数秒后,说“裴于亮的计划显然是从很早就开始了,从谋划到实施,每个环节都是深思熟虑。他现在的处境,假设他今晚透露的信息是事实,说明很早之前他和彭深之间就已经产生了不可逆的裂缝。”

“那一定有一件事,引起了双方隔阂,导致裴于亮不得不未雨绸缪。”

曲一弦脸上那点轻松彻底没了,她拧眉,就着他后半句话问“你的意思是,裴于亮、彭深和王坤都与江沅失踪一事有关?”

傅寻淡道“裴于亮应该和这事无关,按当时的时间线推算,他刚投奔彭深,正是躲着我的时候,不会轻易露面。”

他抬眸,目光灼灼,连语气都带了几分神秘“我猜有件事,你一定忽略了。”

曲一弦看向他的眼睛。

傅寻的眼睛一向好看,对视时,他眼底似有漩涡,那漩涡的风头从他瞳孔深处凝结,一点点扩散而出,像深海的悬崖,一眼惊心动魄。

她凝视良久,忽然问“你喜欢我这事,有几分认真?”

她话题跳得太快也太出人意料,傅寻花了几秒时间去消化“现在谈这个问题?”

曲一弦不躲不避,和他对视“对,现在。”

傅寻没立刻回答,他沉着眼,沉默数秒后,语气低沉道“我和你对喜欢的衡量不同,说几分都显得偏颇了,不能全然概括。我这一生,遇见你以前,从没为谁动过心。如果你愿意,此时你点了头,我能立刻带你回南江结婚。”

曲一弦笑起来,表情略显揶揄“立刻?你娶谁不用你父母同意?”

“父母不干涉我的婚姻自由。”想了想,傅寻补充一句“可能我说的话对你有些冒犯,但我本意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认真程度。结婚,是我能想到的最有诚意的答案。”

“还……”曲一弦挑眉,努力找了个折中的形容词“挺特别。”

这差不多算求婚了吧?

她挠了挠下巴,有些后悔提了这个话题。

“我这人挺拗。”

“江沅失踪,我爸觉得我给他惹事,丢人了。下飞机后见到我的第一面,就给了我一巴掌,毫不留情。”曲一弦指了指脚下的地“我恼他,怨他,至今没原谅他。在西北四年,我一趟家都没回去过,说决裂就决裂,狠心到连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我爸后不后悔那一巴掌我不知道,南江就像是我的前尘往事,丢了就再没回去过。我只想留在西北,这里天高海阔,没什么能约束我困缚我。你就不一样,你跟我的生活天差地远,不会习惯的。”

傅寻没立刻接话。

帐篷里一安静,外头的风沙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沙粒低旋的声音和拍打车身的声音,像不同节奏的交响乐,忽高忽低地打着拍子。

良久,才听傅寻压着声,哑声问“你是不喜欢南江,还是不喜欢我?”

曲一弦有时候觉得傅寻这人看人,不单单是看表面。他那双眼,跟能穿透似的,一眼能望进人心里去。

他知道她最不能抵抗的软肋,也知道她的色心在哪。几乎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击溃她的全部自制力,令她的防线节节败退。

她嘴硬“有差别吗?”

“有。”他似笑非笑,语气一别刚才的正经严肃,带了几分玩笑“不喜欢南江好办,搬个家的事。不喜欢我就比较麻烦了……”

他俯身,半点没距离感地靠近她“我生平,最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了,尤其你这样的。”

曲一弦狠狠挑眉。

就他现在哄姑娘的功夫,也真好意思说自己最不会讨女孩子欢心……

“我觉得挺不合适的。”曲一弦试图举例“你看,我两性格就不合。我跟你都是喜欢拿主意的人,说白了都是强势惯了的人。就比如说,观点不同的时候,你我各执一见互不相让,结局无非是两败俱伤,磋磨感情。再者,贫富差距太大,我容易有自卑感……”

“曲一弦。”傅寻忽然打断她“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抬手,拧熄了帐篷内唯一的灯。

曲一弦眼前一黑,下颚被他的手指轻捏住,下一秒,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鼻尖,温热的,触手可及的,像滚烫的蒸汽,忽得席卷而来。

“没道理你一个人说了算。”他低头,鼻尖轻抵住她“我觉得我们很合适,脾气互补,做事默契。你身边多一个人替你分担问题,替你解决麻烦,有什么不好?至于让你跟抢了肉的小老虎一样,扑上来就咬我?”

他靠得太近,曲一弦浑身紧绷。

她下意识否认“谁咬你了?”

帐篷里一静。

随即,是他的低笑声,低低沉沉的,像沙尖上的风。

“好,是我咬你。”

下一秒,他低下头,嘴唇落在她的唇上,像寻觅了许久,触碰时隐约还轻叹了声。

曲一弦一怔。

唇上的触感温润,酥酥麻麻的。

她闭了闭眼,良心挣扎了片刻。

傅寻的唇已经吮上来了,他含住她的下唇轻舔,吮吸。

原本捏着她下颚的手已沿着她的颈线覆到了她脑后。

干燥的指腹就覆在她的耳后,轻轻摩挲着。

她的耳朵极为敏感,一点撩拨都能引得她千里溃堤。

曲一弦睁开眼,眼里的光在没有任何亮光的帐篷里像幽冥的一道线。

她忽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傅寻清晰,迟缓的微顿里,她极擅把握机会地反客为主。

曲一弦唇微张,含住他的嘴唇,齿关打开,撩拨他的舌尖和上颚。似还嫌这样不够,她倾身,顺着傅寻提抱的力道,顺势被他抱坐进怀里。

不过片刻,她呼吸微乱,耳根烫红。

她跨坐在傅寻怀中,鼻尖和他相抵,滚烫相融的呼吸里,她不怕死地问了一个问题“我们这样的,谁上谁下啊?”

傅寻搂在她腰间的手一紧,翻身将她压在防潮垫上“你说呢?”

曲一弦半点不紧张,她听着帐篷外风沙走势的轻鸣声,撩起一缕发丝轻撩他的唇角“延安壶口那次还记得吧?”

“上下铺的大通铺,我问你,我上你下没意见吧,你当时可点头了。”

她修长的双腿盘上他的腰,极缠人的一勾,突发奇想道“虽然我们不适合谈恋爱吧,但我觉得做炮友好像不错啊?”

她话音刚落,就听傅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曲一弦听了直笑。

她抬眼, 适应黑暗后的双眼又深又亮, 像悬挂在银河星幕里的北斗:“明显让你占便宜的事, 你还不乐意?”

她用脚踝轻蹭了下他的腰侧, 仰头时,唇擦着他的下巴轻轻磨蹭:“这话我不收回, 你想要了记得自己来取。”

傅寻似笑了声,呼吸声渐沉。

他的掌心滚烫,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像烙铁一般, 让曲一弦莫名生出飞蛾扑火的悲壮感。

她的指尖从他的耳廓一路游移, 沿着下颔线摸到他的唇角。

傅寻的唇线弧度是恰到好处的锋利, 衬着他刀削斧刻般的下颚线条, 不说话时总给人一种凌厉感。

曲一弦喜欢的,不是他的唇形弧线,也不是他下颔到耳根的精致, 而是他唇角的这个漩涡,温软,柔和。微微抿起时的形状,总让她手指尖痒痒。

她反复抚摸、摩挲,爱不释手。

傅寻就这么垂眸盯了她一会。

良久, 似妥协般, 他松开握在她腰上的手, 掌心下滑,顺着她的臀线落在她的臀上, 轻揍了一下。

曲一弦被打得一愣,手僵在他脸上,眼睛眨也不眨地和他对视着。

傅寻低头,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今晚这些话,换个地方换个时间,你非得给我个交代不可。”

“你当所有男人都轻贱自己的清白,不要名分的?”

他翻身,搂着曲一弦在防潮垫上躺下:“不问问我喜欢你什么?”

曲一弦说:“我怕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傅寻顿时气乐了,他说:“曲一弦,你就不能对自己有点清醒的认识?”

“哪里不清醒?”

“你要是看我浑身都是缺点,或者缺点还没优点多,我告诉你,你绝对不够喜欢我。这种喜欢长久不了的,我劝你趁早放弃吧,省得以后说我耽误你。”

她翻身想遛。

还没来得及动作,傅寻先一步发觉她的意图,揽着她腰身的手一困,彻底把曲一弦圈进怀里:“老实点。”

曲一弦挣了下没挣开,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我听彭队说起过登珠峰的事。”

傅寻勾过睡袋,拢住她,“他怎么说的?”

“彭队说他人生里有两次登珠峰的经历,一次追名,一次逐利。”

“他在我们面前总爱称自己是跑江湖的,每回喝醉,都要从他成年后说起,一直说到成立救援队为止。他成年后,考了a本驾照,干运输。开挂车的工资高,但人辛苦,他吃不了苦,开了几年车后琢磨着自己做点小本生意。”

“从餐馆到酒店,没他没做过的。可惜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有本的买卖他做一番亏一番,娶我嫂子前,干运输赚的钱赔了个精光。成家后,开支大了,彭队一把年纪也不好意思再带着我嫂子啃老本,干脆回了运输公司。这次改开客车,专走川藏线。”

“登珠峰在当年是大热的商业项目,当时全国人民都忙着发家致富,旅游还是件奢侈的事。彭队心一热,组了个登山队就去登山了。”

曲一弦瞌上眼,声音嗡沉:“珠峰登顶就算放现在也是能吹一辈子牛逼的事,要不是当时还没微信朋友圈,彭队铁定能一步一脚印的直播登山过程。他是从珠峰北侧登的山,探路的先人前辈太多,他还琢磨着给自己增加点登山难度,好一战成名。结果登到一半,他那个临时组的登山队就倒了一批人。他和剩下的组员继续攻顶,但离开营地没多远,他就折回来了,止步在六千多米的海拔高度。”

“几步一具尸体,珠峰就跟个露天坟场一样,他看得心里瘆得慌。加上缺氧,低压,极寒,当时的登山设备扛不住登顶的风险,又有队员身体不适,急需吸氧。如果把队员留在原地,继续登顶,往上两千多米的高度,来回七八个小时,这人肯定活不下去。他没考虑太久,很干脆地带着队员下山了。”

他不出声,曲一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抬手揪了下他的衣领,强调:“我在救援队,见过太多临时组队登山探险的队伍。经常出问题的也是这些队伍,不是领队专业性不够,决策错误。就是组员磨合时间太长,矛盾太多,导致全队遇险。我服彭深,不止因为他照顾过我,光他的团队意识,就很难得。”

“早期救援队成立起初,彭队亲自领过几回队。他的专业性没人能比,我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的预判能力,分析能力,搜救能力以及指挥能力,全队找不出第二个。”

傅寻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那第二次登山呢?”

“你不清楚?”曲一弦反问:“第二次登珠峰,你两不就认识了?”

傅寻说:“记不太清了。”

曲一弦回忆了片刻,说:“第二次登珠峰隔了好几年,他自己也记不清。有时说三年,有时说五年,全看他心情。”

“理由倒是挺统一的,听说是吹牛吹大了,有登珠峰遇难的家属找上门来求他收尸的。他不好意思拒绝,就组了个登山探险队,又登了一次珠峰。好在遇难者遇难的海拔不算很高,和他当时止步的珠峰高度相差不大,就是路险,尸体不好搬运。他在海拔六千米的地方扎了营,废了几天的功夫,把尸体运下了山。”

“追名,逐利,两样他全占了。”

“他没提起我?”傅寻的声音在黑暗里又低又沉,显得格外事不关己。

“提了。”曲一弦一顿,说:“彭队很少提起你,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星辉投资方的来历。每回重复他的这段辉煌,关于你的,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

傅寻没出声,他的手落到她腰上轻轻一握,微低头,去听她渐渐困倦的声音。

“他说你是他这一路上碰到的,最暴发户的登山者,那身登山行头全是顶配。一个人,也不组团,但身后跟了起码一个营的后援力量。”

“他看到你那会,就一个念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明明是同一个起点出发,到最后往往就是一个在峰顶,一个在山脚。”曲一弦有些好奇:“你当时,怎么就认识了彭队?”

“彭深没提起过?”

曲一弦答:“少。”

“他说他那天刚扎完营,趁状态好,去探路。也没说怎么遇到你,就说搭扶过一段路,等他第二天运下尸体再看到你时,你登顶成功,正往山下撤退。”

“差不多。”傅寻的声音低了一些:“路上偶遇,相谈甚欢。他陪我走过一段路,给了他的忠告和建议。他说遗憾未能一次登顶,第二次来也是有事在身,这辈子可能都无缘登顶了,让我登上珠峰后,替他多看看山顶的景色。”

“下山时,我是原路下撤。不出意外遇见了他,结伴同行。”傅寻听着她呼吸趋渐缓慢平稳,低声说:“收殓遇难在外的尸体有个讲究,要报信。彭深和裴于亮会认识,也是因为要去给遇难者家属报信……”

话没说完,听她含糊的嗯了声,他低头,借着手表屏幕上的夜光看了她一眼。

她已经睡着了。

“算了。”他闭眼,声音暗哑:“有点关系总比毫无关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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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平静。

第二天一早,尚峰来叫醒。

掀了帐篷帘子往里一探,只见帐篷里空无一人,防潮垫上的睡袋扭成一团,行装行李一类一样都没有,俨然一副人走楼空的架势。

他心猛跳了一记,正惊疑不定时,被人从后头踹了一脚,整个人控制不住平衡一下扑进帐篷里,擦得手肘生疼。

他转头,正要怒骂,抬眼看见身后双手环胸,一副女罗刹模样的曲一弦,到嘴边的所有脏话全老老实实咽了回去。

他干笑两声:“小曲爷起得可真早啊。”

“还行吧。”她笑眯眯的,偏语气让人不寒而栗:“这帐篷是我和傅寻的地盘,你知道我两什么关系吧?我这要是没起呢,你直接掀帘进来,眼珠子还想不想要了?”

尚峰心里嘀咕:可不就是想趁你们不备的时候瞧上几眼嘛?

但不管心里想的什么乌遭事,面上却只能对曲一弦赔着小心:“我错了我错了,您别跟我计较。我这不是老混男人堆里,没这个习惯嘛……”

曲一弦作势要打,尚峰边抱头边麻利地往帐篷里一缩,求饶道:“不敢了!我以后过来前,三步远就开始给你打招呼!”

这还差不多!

曲一弦收回手,等尚峰从帐篷里爬出来,问:“什么时候拔营啊?”

“我就是来叫小曲爷拔营的,沙漠天热,到中午就没法赶路了,得早点走。”他搓了搓手,往回看了眼帐篷,示意:“那小曲爷,把帐篷收一下,收拾收拾就可以走了。”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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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尚峰一走,曲一弦没急着收帐篷。

她回车上,翻出地图看了眼。

她和傅寻起一大早,就是趁所有人还睡着时,推算裴于亮的路线。若裴于亮的逃亡路线与她要去的军事要塞偏离太远,还得及时修正,以防最后无法预期抵达地点,导致抓捕计划出现意外。

傅寻在清点物资。

裴于亮请了曲一弦带路,虽然也客客气气的,但物资却并没有实现共享。也就是说,巡洋舰一路消耗的汽油,包括曲一弦和傅寻必要的三餐全是在消耗自己的物资。

“还能撑一天半。”傅寻思索片刻,说:“正好到可可西里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