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炎额头微汗。

姜妙想打爆的当然不是严赫本人, 严格地讲,严赫在贺炎和姜妙的事件中根本是个受害者。姜妙真正想打爆的,当然是顶着严赫脸的贺炎。

当时姜妙开始练习射击, 在虚拟情境里设置的“目标”就是“严赫”。一枪抢地把“严赫”爆头,对当时的她来说,真解压。

不过没两天,严赫也进了多功能室,看她在练习射击,顺手也戴上了贺炎留下的虚拟头盔。

一进入虚拟情境便看到“自己”身上中了七八枪,汩汩流血。最后一枪才爆了头,红白相间的脑浆喷了一地。

严赫:“…”

在严赫的抗议下,姜妙把虚拟目标的脸马赛克了,出来就是个无脸怪。

严赫便指点她枪法,她下了苦功,短短一个月,命中率大大提高了,有了点专业人士的架势。

当然这也是她和严赫“感情突飞猛进”的重要过程。这个过程开展得十分自然渐进,对严赫本人和监控者们来说,相当具有说服力。

而且同样作为军人,严赫自身的技术和指导水平都相当不错。贺炎看了会儿,发现姜妙握枪和射击的姿势基本没有什么错误可以指摘,所缺的不过是熟练度而已。

就是他自己去教,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平了。他想借着这个事跟姜妙亲近,竟然无从下手。

真令人恼火!

“所以后来主脑是怎么个情况?”练习完,姜妙摘了头盔问,“主脑被释放了吗?她没疯?”

埋头练习了两个小时,总算跟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了。贺炎松了口气。

“没疯。时间的概念对她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她虽然被禁锢着自由无法向外界传递任何信息和指令,但她可以接收到外界的一切信息,亲眼看着这么多年以来人类的发展,所以也并不寂寞。”

“那个‘李萍脑’呢?”姜妙追问。

“主脑被释放的第一瞬间就抹消了李萍的思维逻辑。”

姜妙问:“你怎么能确认?”

贺炎回答:“主脑被释放出来后,我跟她进行了短暂的精神链接。”

跟!主脑!精神!链接!!!

姜妙此时怎么看贺炎,怎么不顺眼!

她强压住要溢出天际的羡慕嫉妒恨,酸溜溜地问:“你们沟通了些什么?”

贺炎不明白为什么姜妙突然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但他在她面前莫名发虚,老老实实地说:“很多。”

“我们这边只是怀疑主脑被禁锢,但并不知道这是李萍干的。这些都是主脑告诉我的,她将当时的影像资料都传输给我的大脑,我算是亲眼见证了所有的一切。

他叹息:“李萍这个人…”

“她是个变态。”姜妙吐槽,“也许她小时候遭遇过什么的确令人同情的错待,但她成年后无差别仇视所有人。而且照你说的,凯瑟琳、她生父、祖父的暗杀应该都是她干的。这个人已经完全变态了。”

“我跟我妈研究过那个臭名昭着的《生育法》,不分男女,满十八岁必须开始生育。这还不是最可怕,最可怕是生育伙伴强制配对,只看基因不看人,个人意愿完全抹杀。打着‘优化基因、增长人口、挽救人类’的口号,一点点人权都没有。根本是用‘男女平权’掩盖了它和黑暗时代一模一样的本质。只不过黑暗时代是女性的黑暗时代,那四十多年则是男女一视同仁地遭殃。”

“是的。”贺炎点头,“主脑告诉我,《生育法》执行了四十年,各地频频爆发抵抗运动。后来李萍也扛不住压力,终于取缔了这部恶法。但李萍并不甘心,她后来禁锢了主脑,将自己的意识上传,企图代替主脑对整个社会进行操纵,但…”

姜妙叹气:“但主脑一定有数不清的安全协议对不对,李萍脑也绕不开那些安全协议,她的思维逻辑只能和无数安全协议妥协,寻找漏洞。所以现在吉塔就变成了这样。”

基因配对依然是有的,但是人权也要保障,于是就变成了多人交互配对,小范围内有自主选择权。

但是李萍脑不断的操控舆论,向整个社会灌输李萍的价值观。

李萍的价值观是什么呢?她反正肯定是不可能有家庭观和亲情观就是了。反社会人格能被主脑的安全协议抵消掉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枪械训练室的一番交谈给了贺炎错觉。晚餐他卖力地表现,精心烹制了姜妙爱吃的菜肴。

姜妙又不是那种跟自己过不去的傻子,她自然吃得很香。

贺炎就更有信心了,放下筷子想打开话题:“一直没跟你说,这道菜是我母星的风味。后来我有条件可以学习烹饪了,就先学了这道菜。”

他说着,激活了一个星图:“这是纳什共和国的γ象限,我的出生地就在寒川星系的…”

姜妙咬着筷子,左手伸出,在星图上“唰”地斜斜一划再一抓,关掉了星图。

“跟这次行程无关的无用信息,不必跟我说。”

姜妙并不想了解贺炎这个人。他是谁,在哪里出生,有过什么经历,她并不想知道。

知道越多,牵绊就越多。

在面对严赫的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要不是因为反监控了严赫,清楚知道那个男人也是在和自己做戏,单凭她对他的过去的了解,实在很难把他当成陌路人。

而她所知道的关于严赫的过去,全都是贺炎告诉她的。

愈想愈是可恨!

姜妙离开了餐厅,贺炎挫败地叹息了一声。

但他晚上还是不放弃地敲开了姜妙的房门。

“干嘛?”姜妙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警惕地看着他。

王八蛋不是又想勾引她吧?他虽然长得好看得不行,但在见到睿睿,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之前,姜妙没有跟任何人春风一度的谷欠望。

“有睿睿的消息,”贺炎低声说,“要不要一起看?”

姜妙:“…”忍气吞声放了这个卑鄙的家伙进了屋。

贺炎终于进了姜妙的卧室,他不敢磨蹭,激活了光屏,输入了密码,打开了一个加密的数据包。

“不方便即时通讯,只能这样。”他解释。

数据包里是一个视频,视频打开,睿睿胖嘟嘟的脸蛋一出现,姜妙差点就哭了!

她捂住嘴,泪眼婆娑地盯着屏幕。

睿睿并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恐惧害怕的样子,相反,他还挺开心的。视频里时不时出现一个男人的手和声音哄着他玩。

“睿睿真棒!”

“睿睿到大伯这里来。”

“睿睿要吃这个吗?”

睿睿拿到了零食,咯咯咯地笑。

男人抱着他,说:“跟爸爸妈妈打招呼,跟爸爸妈妈说,睿睿很安全,很开心。”

“粑粑麻麻,”睿睿吃得腮帮鼓鼓,导致发音不清,“坠坠很安船,很嗨身。”

“吃东西就不要说话啦!”姜妙着急,“小心噎到!”

贺炎低低地“咳”了一声,提醒她:“这个只是视频。”并不是即时通讯。

视频播完,画面停在了睿睿的侧脸,抱着一桶婴儿磨牙零食,啃得正开心。

姜妙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贺炎立刻将姜妙搂到怀中,温声安慰:“别哭,别哭,他真的很安全。你看到了,他被照顾得很好。”

“王八蛋!”姜妙哽咽,“他还这么小,很快就会把我忘了的!”

“不会不会。”贺炎耐心地告诉她,“我走的时候备份了家里的监控视频。那边我也嘱咐过了,每天都会给他看你的影像,他不会忘记的。”

姜妙:“…”

准备得这么周到,感觉更可恨了!

她抹干眼睛,推开趁机占便宜的贺炎,质问他:“视频里的人是谁?”

看着像是挺会哄孩子的样子,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贺炎说:“是我养兄。”

养…兄?这个少见的词令姜妙一怔。

贺炎语气平静但快速地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意外去世,流落异星好几年,后来被我养母收养。但…我跟你提过,她也很快去世了。所以,我是我养兄养大的。”

他怕姜妙反感,不敢再多说,只寥寥几句勾勒个轮廓,便闭了嘴,只说:“他很会带孩子,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人。”

短短几秒给的信息量很大,姜妙猝不及防便被灌了一耳朵。

她忽然贺炎曾经提起过,在他的生命中曾经有一位对他非常重要的年长女性,她给了他幸福美好的承诺却很快就去世,使他的期盼成了水月镜花,从此觉得美好的事物很容易转瞬即逝,于是不敢轻易许诺,更不敢期盼明天。

所以那些…不是严赫的,而是属于贺炎的吗?

像是一块拼图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仅有线条的轮廓不仅有了面孔,也开始有了深度,立体、丰满了起来。

第093章 过去

【我不敢承诺。】

【我怕你经历和我一样的失望。】

【所有的期盼, 所有的幸福, 忽然就如同水月镜花, 美好转瞬消失。】

【那种感觉太难过了。】

姜妙想起来了, 那位女性和她的伴侣相伴了七十年, 几乎是一个带一个地先后离世。那时候贺炎还问她“七十年算不算是永远”,然后他说出了这番话。

不敢承诺,怕对方失望,因为美好转瞬即逝。

姜妙甚至回忆起了当时听贺炎说这些时的难过,和她因他的难过而生出的难过。

她心中涌出说不清的情绪。

他那时候没有告诉她他口中所说的那位女性到底是什么人,他说“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你, 好吗?”, 像是有不能说的苦衷。

现在回忆起这些, 全明白了。

姜妙动动嘴唇,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我要休息了。”

贺炎那双黑宝石般耀人的眸子黯淡了下去。

姜妙狠狠心, 说:“有事明天再说吧。

贺炎颔首说:“好。”

他转身刚走出门,姜妙忽然又叫住他。

“睿睿什么时候被送走的?”她问。

贺炎一僵。

“26天前。”他说完,忙又补充, “护送的人都是有育儿经验的人。”

姜妙站在门里凉凉地看着他, 手掌在按钮上一拍,房门合拢了。

贺炎在门外垂头, 无力地抓了抓头发。

但姜妙和贺炎同在一艘飞船里二十四小时相处, 不管她愿不愿意听,终究贺炎是有本事见缝插针,把自己的过去点点滴滴地塞进了她的耳朵里。

贺炎的生父生母是一对科研工作者, 领域涉及考古学、地质学、太空植物学、太空生命学等多个相关联领域。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他们都坚信,这片广袤宇宙不会只有亚伯拉族等几个亚人种族,在地球人类殖民到这里之前,种种传说和遗迹都证明这里一定存在过更高等、更先进的智慧种族。

贺炎牙牙学语的时候,便开始跟着爸爸妈妈乘着飞船满宇宙里追寻远古高等智慧生命的足迹。

悲剧发生在一个黑市上。

有星盗来扫荡,贺炎的父母在交火中不幸身亡。那个时候贺炎才六岁,因为体型小,被妈妈塞到了某个犄角旮旯反而躲过了子弹的扫射。

但他失去了父母双亲,自家的飞船也在混乱中被不知道什么人偷走了。

黑市所在的地方,是没有任何政治势力覆盖三不管星域,贺炎流离在这里两年,后来遇到好心人,把他捎带到了最近的文明星,他在那里被送进了福利院。

“我的力气很大,把抢我食物的打孩子打伤了。福利院就给我带上了重力限制器。”贺炎说。

他是趁着姜妙在驾驶舱研究星图的时候趁机提起了这些。

姜妙努力不想表现出任何情绪,但终究还是动容。

不要说今生她投胎到了张雅这种事业有成的女性肚子里,不管成年前还是成年后生活一直富足,便是前世在古地球,她也是生在小康之家,身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身世的人。

福利院什么的,一直只存在于小说或者电影里,离她隔着一个宇宙那么远。

而且重力限制器…在贺炎东窗事发之前,虽然睿睿才七个月大,姜妙和贺炎就已经未雨绸缪地讨论过重力限制器的事情了。

小孩子不知道轻重,在标准重力行星,一出手搞不好就会出人命。像姜睿这样生活在标准重力行星又还不懂事的孩子,日常是需要戴着重力限制器以防他伤人的。

“太可怜了,像手铐脚铐,感觉跟犯人似的。”那时候姜妙抱怨说。

贺炎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姜妙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候他好像淡淡地笑笑,低下头逗弄睿睿,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是啊。”

戴上了重力限制器的八岁的贺炎,像被戴上手铐脚镣,超乎常人的力气被限制住,于是在被那些大孩子欺负的时候就只能用限制器允许范围内的力量反击。

这“允许范围内的力量”被设定成标准重力行星同龄孩子的力气。甚至因为贺炎之前的表现太凶狠,福利院的女修道士们不放心,特意把对他的限制度调高。

八岁的贺炎就只能使出六七岁孩子的力气。在这个宛如丛林社会的福利院里就成了阶级的底层。

在福利院的那两年,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情绪内敛,但眸子深处的凶狠总是让人害怕的孩子。

所以他十岁那年,虽然相貌如此出色,但在有外国贵宾来参观的时候,女修道士们还是把他扔到后院,不许他出来见人。

能换上干净衣服去接待贵宾的必须是那些既好看又听话又会说话的孩子。

贺炎原本对什么外国贵宾也不感兴趣。女修道士为了安抚他不闹腾,多给了他两块果料面包。他躲在后院的一堵墙下吃得很满足——那个时候,吃饱就很满足了。

但隔着那堵并不算高的墙,贺炎却听见了久违的乡音。

这片宇宙里所有的人类都来自六千年前离开地球的同一个殖民团。因此不管后来怎么分裂成吉塔、纳什两大共和国及以星罗自由区为代表的几大中立势力,整个这片区域的人类,都以华语和华文为官方语言。

虽然如此,当距离变得遥远的时候,口音和书写都会发生些许的变异。

贺炎隔着一堵墙,听见了来自纳什的口音,他含着一口面包,怔住了。

他知道墙的另一面是来自外国的贵宾,他没想到这“外国”原来是他的母国。

十岁的小少年有着聪明的头脑,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可能遇到了改变人生走向的机会,他不能错过这机会。

贵宾参观了福利院,做足了种种政治姿态,耐心地给记者们时间拍了足够多的素材照片,并捐了一大笔善款。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一堵墙的另一侧有人在唱歌。

那是一首纳什共和国无人不知的儿歌。

贵宾将要离去的脚步为这歌声停下,提出要见这唱歌的孩子。

“她就是我的养母。”贺炎低声说,“她听说了我的遭遇,带我回了纳什,给了我一个家。”

“她的年纪大到足够做我曾曾祖母,她也是想让我叫她祖母,但我问能叫她妈妈吗?她笑着同意了。”

他音色淙淙如大提琴,流淌着压在心底许多年的难过。

姜妙内心里拒绝倾听,却做不到在这样的情绪下打断他,只能僵硬着听他讲述。

“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往往不觉得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有什么珍贵。只有失去父母,颠沛流离过,孤苦无依过的人才知道,拥有亲人,拥有一个家是多么宝贵、必须珍惜的事情。”他说。

姜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贺炎就连眼睛的形状都和严赫不一样。他眼睛长长,眼尾一抹斜斜的上挑,偶尔给你淡淡的一瞥,便有说不出的味道。

贺炎垂着眼眸,睫毛长长,微微似有轻颤。

颤到了姜妙的心底——她是个理性的人,并不是无情的人,正相反,她其实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纳什那种社会想要生一个孩子,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她已经知道那位年事已高的养母后来去世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你在她身边…待了多久。”

贺炎苦笑:“我去了她的家里,八个月后,养父去世了。又过了四个月,她便跟着去世了。”

姜妙默然。

失去父母的时候,贺炎才六岁,幸福突然间被击得粉碎。幼小的孩子流落在三不管地带两年,弱肉强食的福利院又两年,直到那位养母出现。

她对他作出了很美好很美好的许诺吧?

因为只有那样美好的许诺破碎,幸福再一次如泡沫般湮灭,才会让一个少年从此变得不敢期待明天。

“那位养兄…”她轻声问,随即收声,有些不敢问。

“哦,别误会。”贺炎如梦初醒,忙说,“他对我挺好。他是军人,我养母有三子两女,只有一子一女没有进入军队,其他的孩子都进入了军队,算是军人世家。所以我也…”

“好就行。”姜妙放下心,点头,淡淡地说,“好就珍惜眼前,好好活着,就算你不想好好活,不敢期待未来,也请别随便毁掉别人对未来的期待。”

她说完,关闭了星图,回房间去了。

姜妙本来是一个每天都对“明天”充满期待的人。

打碎了她这种期待,令她失望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贺炎。

要想令她重新建立起对他的信任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贺炎只能苦笑。

但旅程很长,朝夕相处,点点滴滴,虽不能近身,总归是让姜妙没有那么戒备、排斥他了。

偶尔,她也会变得柔软。

有一次,贺炎差点吻到了她。但最后的关头,姜妙还是别开了头去。贺炎就只吻到了她的鬓发。

但即便这样,他也心满意足,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想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