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依点点头,镇定自若地跟着那亲随而去。诸勇士心中却都是一紧:根据白文选透露的消息,如果李定国支开赫拉依,那说明他即刻就要动手,自己的性命,乃至整个部落的存亡,此时均已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诸人屏息凝气,密切关注着李定国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放松。

李定国负着双手,在军帐中来回踱步,他的步履苍劲,每一脚都似重重地踩在诸人心头。军帐内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白文选站在一边,表面虽强装镇定,手心却也不由自主地渗出许多汗水。

终于,李定国停下了脚步,指着那几只箱子问道:“这些是什么?”

“这是我们哈摩族献给李将军的礼物。”勇士们连忙回答,“以报答将军对首领的救命之恩。”

“嗯。”李定国转头看向白文选,“你打开让我看看。”

白文选答应一声,走到一只箱子前,翻开箱盖后,撤身闪到一边:“将军,请!”

李定国略略瞥了一眼,只见箱子似乎堆满了虫草之类的名贵药材。他点点头:“嗯,行了,合上吧。”

白文选却不动作,他愣了一下,说道:“将军,这些药材下面尚有东西,乃是哈摩族最为珍贵的宝物,属下不敢擅自翻动,请将军细看!”

“哦?”李定国不疑有异,上前两步,弯腰去翻动那些药材。右手刚刚探入,他便感觉到有些不对,诧异地皱起了眉头。就在这瞬息之间,药材下突然有人身形暴起,左手死死拉住李定国的右臂,右手中寒光闪动,一柄弯刀向着他的脖颈处砍去。

李定国反应极快,扭头一闪,刀锋偏了准头,斩在了他的肩窝处,顿时皮肉开绽,鲜血长流。李定国暴喝一声,右手一挥,其力势不可挡,把袭击者连人带刀远远甩了出去。

这个躲藏在药材下的人正是阿力亚。他见这一击未能致命,借力就势一翻,已腾身而起,挥刀又向着李定国冲了过来。帐中的两个卫兵早已拔剑在手,拦在了李定国面前,同时高声呼喝:“来人哪!有刺客!”

候在帐外的十几名亲随纷纷涌入,而哈摩族其他勇士此时也都跃起,从箱子里摸出兵刃。双方毡成了一团,小小的军帐混乱不堪,顷刻间已是混乱一片。

李定国看起来伤得不轻,鲜血已染红了铠甲。众亲随拼死相互,将他围在了中心。他却仅仅略做喘息,便拔出了腰间佩剑,杀到了圈子外面。

一个哈摩勇士见状,立刻挥着弯刀向他逼来,他毫不退让,舞剑硬生生相迎。刀剑相交,哈摩勇士只觉得臂腕一酸,弯刀被远远荡开,未等他有所反应,剑光又起,在他腰间划出了一道可怕的伤口。

李定国占得上风,却并不追击,而是向着站在门口的白文选走去,沉着嗓音低吼道:“是你出卖我?!”

白文选脸色苍白,一步步的退到军帐之外,李定国亦紧紧相随。正巧有一名兵士飞奔而来,见到这副情形,不由得愣住了:“将军?!你怎么了?”

李定国见他盔甲不整,神情慌乱,意识到了什么,喝道:“先报军情!”

兵士单膝跪地:“禀将军。清军、缅甸军和哈摩族分三路在围攻我部军营!”

李定国此时已是心若明镜,他仰起头,发出一阵疯狂而绝望的笑声,然后恶狠狠地说道:“传我的军令,各部兵士分守防地,擅自逃离者,斩!”

“遵命!”兵士答应一声,并不离去,只是用担忧和疑惑的目光来回看着李白二人。

“快去!这里不用你管!”李定国厉声呵斥,兵士深深一叩,终于起身,快步到各兵营传令去了。

“你为何如此?!”李定国圆睁双目,瞪视着不远处的白文选。

白文选此时也拔剑在手,他神情极为复杂,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将军,是我白文选对不起你…”

“对不起?好!好!”李定国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高举手中的利剑,向着白文选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军帐内,以阿力亚为首的十三哈摩勇士与李定国的卫兵亲随展开了苦战。这两拨人个个都是久经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起手来刀刀见血。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斗之后,竟只有阿力亚一人活了下来,而且已是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他无暇喘息,强撑着身体来到军帐外,寻找负伤未死的李定国。

此时恐怖谷周围杀声震天,李定国的军队正与三路来袭的敌人拼死血战。位于军营核心部位的主将军帐附近反而静悄悄的,死亡的气息四下弥漫。

一条血迹从军帐门口向西边延伸开去,直到二三十步开外。在那血迹的尽头,矗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看不到他的正面,但阿力亚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正是李定国。

阿力亚紧握弯刀,蹑手蹑脚的摸了过去。走出十多步之后,他才发现,在李定国的身前,还有一个人:白文选。

在两人附近的地方,血迹杂乱,看起来曾有过一场交手。这场交手的结果正凝固在飒飒的山风中,令人一目了然。

白文选的长剑已经脱手,远远地荡在一边,剑刃也弯曲了。他本人则长跪在李定国面前,脑袋紧贴着地面,那姿势和趴倒已无多大区别。

李定国的长剑搭在白文选的脖颈中,他只要轻轻一挥手,立刻便可要的对方的性命。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两人都是一动不动,倒像是塑像一般。只有鲜血仍在从李定国肩头的伤口不断涌出,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草地上。

阿力亚紧张得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终于,他悄悄地来到了李定国的身后,而对方似乎并未发觉。阿力亚屏住呼吸,双手持刀,向李定国腰间要害处狠狠地捅了过去,“噗”地一声轻响,刀刃入体,直没至柄!

阿力亚先是一阵狂喜,可随即便感诧异:那李定国中了一刀,却毫无反应。他奋力将弯刀拔出,对方才身形一晃,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只见其双目圆睁向天,两行血泪潆在脸颊上,原来早已死去多时了。

白文选拜伏在地,身体兀自在微微颤抖着,他身上虽无伤势,却也沾染了许多鲜血。阿力亚走到他旁边,轻轻推了推他:“白将军?”

白文选蓦然抬起头,脸色苍白,竟无一丝血色。良久之后,才喃喃说道:“阿…阿力亚?”

“白将军请起,那个恶魔已经死了。”阿力亚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搀扶白文选。白文选悠悠地站起身,看着不远处李定国的尸体,神情恍若隔世。

他刚刚从鬼门关外走了一圈,他已经感受到了脖颈处那冰凉的剑锋。可那一剑终于没有斩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是否在最后关头,李定国已经力竭身亡了呢?

或者,还有着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阿力亚没有功夫去细想这些问题,因为他看见赫拉依正向着自己飞奔而来。他连忙迎上去,用本族的语言问道:“首领怎样了?”

赫拉依气喘吁吁,眼中含着泪水,悲声道:“父亲…已经被李定国的军队杀死了。”

阿力亚发出一声痛苦的嗥叫,他转身奔到李定国的尸体前,挥刀割下了死者的头颅,诅咒道:“李定国!你这个恶魔,你会下地狱的!”

赫拉依似乎被这血腥的一幕吓住了,她往后退了一步,问阿力亚:“是你…杀了他?”

“是的!”勇士骄傲地昂起头,“尊敬的赫拉依,请你留在这里,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而对我来说,战斗还没有结束。”

说完这句话,阿力亚便向着杀声震天的战场方向奔去了。

李定国的军队虽然受到三面围攻,但士兵们个个有着惊人的力量和勇气,苦战多时,仍然不落下风,直到阿力亚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哈摩族的小伙子浑身血迹,疲惫不堪,似乎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他推倒,可是他的手中的东西却有着骇人的威慑力。

“李定国已死!”阿力亚爬到高处,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嘶声叫喊着,然后他把李定国的头颅扔到了战群中。

像是抽去了力量的源泉,李定国军队的战斗意志在瞬间崩溃了。他们有人在惊愕中被斩杀,有人选择了投降,也有人溃败流落到丛林,南明抵抗军的最后一股力量就此从中国的历史上消失了。

清、缅军队在庆祝他们的胜利。不过最兴奋的还是那些哈摩族的勇士们,他们打赢了一场“圣战”,他们挽救了这个部族的命运。阿力亚被族人们举起,高高抛向天空,他成了哈摩族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

悬湖边的炸药被清除,前几天李定国军队的反常调动也证明了这个可怕阴谋离实施已仅有一步之遥!哈摩众人在暗自庆幸的同时,无不对李定国的凶残和恶毒深恶痛绝。

另一方面,李定国虽然已死,但其余威却仍然令人胆寒。他圆睁的血目中充满了愤怒与仇恨,竟无人敢与其对视。

赫拉依多次想将死者的双眼合上,但即使用手盖住他的眼皮,手松开后,它又会自己睁开。赶来的老祭司见到这副情形,担忧地说道:“他这是怨气深重,难以瞑目,人虽已死,但魔性尚存,以后只怕还会为祸一方。”

听他这么一说,清兵倒还无所谓,缅甸和哈摩族民还要世代在此居住,不免都有些忐忑。白文选心中有愧,也是脸色大变。

“那该怎么办?总要有个解决的方法才好。”赫拉依自己没了主意,只能向老祭司求助。

“我看最好的方法,就是对他封在血瓶中。”思忖良久后,老祭司终于说道,“让族人世代诅咒他,使他的灵魂永远在地狱中飘荡,无所依托,他也就没有办法再害人了。”

赫拉依的身体猛地一颤:“血瓶的诅咒?这…这是不是太过狠毒了…”

“对待恶魔就是要用狠毒的手段。”阿力亚在一旁说道,“尊敬的赫拉依,你不该如此心软,保证我们的族人世代平安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这也是死去的首领报仇。”

提及自己的父亲,赫拉依愣了半晌,眼眶中泛起了泪花,她没有再提什么反对的意见,算是默许了。

老祭司取了李定国的血液,用独特的方法制成了血瓶。这个“血瓶”见证了哈摩族对抗恶魔的伟大胜利,成了族中最为宝贵的“圣物”。

按照哈摩族世袭的传统,赫拉依本该担任新的部落首领,但她拒绝了:“就让英勇的阿力亚成为大家的首领吧。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赫拉依所说的“重要的事情”就是保管部落的圣物:血瓶。她自封为“圣女”,虽然没有统领族人的权力,但独来独往,不受任何人的节制。

杀死李定国的那一天,被定为部落的“圣战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祭司都会招集全部落的人进行祭祀活动,庆祝“圣战”的胜利。

祭祀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对李定国的灵魂加以诅咒。此时圣女总会把血瓶带在胸前,然后背对族民而立。

“我的身体是纯洁的。你们恶毒的诅咒必须先经过我身体的洗涤,才能代表正义的力量。”她这样解释自己的这个行为。

有关“圣战”和“血瓶”的故事就这样在哈摩族中代代相传,数百年过后,它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战争的范畴,那段英雄诗史已成了全族人心中最为神圣的信仰,成为了他们面对任何困难和绝境时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第二十五章 盗血瓶者

故事虽已讲完,但众人的思绪却仍是起伏不定,各自在潇潇细雨中静默沉思。良久之后,才听周立玮说道:“唉,想不到这个小小的血瓶背后,却隐藏着这么一段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历史。”他一向对“恶魔”、“诅咒”一类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此时的感慨却是诚心而发。

“所以你们该知道,这圣物对于我们部落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东西。”安密沉着声音叹了口气,一边说,一边用黑亮的目光看着罗飞。

罗飞知道对方又想起了自己打破血瓶的错误,在这样的气氛下,难免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就势把话题引开:“是,非常重要…只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究竟是怎么被那个年轻人偷走的呢?”

一提到那个人,安密立刻显得气愤无比,他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也跳了起来:“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利用了哈摩族人的好客与善良,他欺骗了我们!”

“欺骗?”

“是的。”索图兰见安密情绪激动,接过话题说道,“至少在一开始,他把自己伪装成了哈摩族的朋友。”

“怎么伪装?”罗飞看起来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那是一年前了,他忽然出现在我们部落的村寨中。他是一个人来的,并且带来了一些很有趣的礼物献给了安密大人。我们哈摩族素来欢迎远方的客人。当天晚上,安密大人就在这个院子里摆下酒宴,热情的招待了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罗飞忽然插口问了这么一句,他相信,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智者,索图兰看人的本领应该是很准的。

索图兰眯起眼睛沉默着,似乎在心中筹划合适的措辞,片刻之后,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个非常厉害的家伙。”

话语虽然简单,但其中包含的意思却绝不简单。罗飞心中一动:能让索图兰说出“厉害”两个字,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这么想着,又转头看了看安密,只见对方脸色铁青,虽然极为愤怒,但却没有要开口反驳的意思,看来也是默认了索图兰的这个评价。

却听索图兰接着又说:“那天喝酒的时候,他显得非常豪爽,谈笑风生,没有丝毫的拘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当时便把他当成了好朋友。在我们哈摩族人看来,能够坐在一起开怀畅饮的人,心中就不会藏有害人的鬼胎。”

罗飞点点头:“这句话,只能有一定的道理…你们没有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当然问了,而且我是看着他的眼睛问的。”索图兰认真地说道,“一个人嘴巴撒谎非常容易,但眼睛要撒谎却很难。他当时丝毫没有回避我的目光,所以他的回答应该不是假话。他说,他是为了‘圣战’的传说和‘恐怖谷’的秘密而来。”

“你们没有觉得奇怪吗?他是谁,为什么会对这些问题感兴趣?”

“他说他是一个探险家,天生就是一个为了寻求秘密而活着的人。关于他的名字,他只是回答说:百家姓中,排行为周。”

罗飞和周立玮、岳东北二人忍不住互视了几眼。这八个字他们在龙州就听岳东北提到过,看来这个年轻人对外总是习惯于这样介绍自己。

“一个人的姓名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重要的是他做过什么事。”索图兰见罗飞三人神色诧异,此时悠悠地说道,“所以我们也没有再深问,只是按照我们哈摩族人的习惯,称呼他为‘周’。后来我把圣战的故事向周讲述了一遍,就和刚才讲给你们听的一样。他显得非常感兴趣,双眼一眨不眨地和我对视着,似乎他不仅仅在听,还在看着什么。”

“看着什么?”罗飞皱起眉头,轻声复述。

“对,是在看着我的心灵!那目光非常犀利。如果我在讲述的时候有隐瞒或者欺骗他的地方,一定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作为一个客人来说,这倒是有些失礼。你们不觉得生气吗?”

“没有。”索图兰坦然说道,“圣战是哈摩族最为荣耀的一段历史,我们非常愿意讲给别人听,因此根本不会有所隐瞒。倾听的人越专注认真,讲述者反而会越高兴。现在想来,周似乎正是利用我们这样的心理,从一开始就博得了我们的好感。”

罗飞摇摇头:“这倒并不一定是刻意所为。他既然不远千里而来,肯定是对这些事情有着极大的兴趣。不过…真的如他所说,只是为了揭开某些秘密吗?”

“很明显,他就是为了得到哈摩族的圣物!”安密重重地“哼”了一声,“否则,在知道了圣战的前后经过之后,他就该离去了,又怎么会在村寨里呆那么长时间!”

“是吗?他呆了多久?”

“得有三四个月吧。”

“那可的确够长的!”罗飞显得有些惊讶,“他在这里都干些什么?”

索图兰回答:“他经常到‘恐怖谷’那边去。一呆就是一天,具体干些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

“我看这些只是他的伪装,他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机会。”安密冷冷地说道,“到后来,他已经熟练的掌握了哈摩族的语言,而且和水夷垤混成了好朋友。可惜,我们竟一点没有产生警觉。”

“水夷垤?”这是个新出现的名字,罗飞立刻追问了一句,“是什么人?”

安密闭口不答,似乎不愿提及此人。索图兰轻轻叹息一声,解释说:“他是圣女的卫士。本该是整个哈摩族中最勇敢,最忠诚的小伙子,谁能想到,他竟会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

罗飞读出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目光一闪:“是他帮助周偷走了血瓶?”

索图兰闭上眼睛,无声地点点头。看得出来,他对水夷垤的背叛感到极为痛心。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罗飞心中却是极为诧异,脱口叫了起来。的确,既然是圣女的卫士,那他要偷走血瓶就很容易了。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背叛整个部落,将至高无上的圣物出卖给外人呢?仅仅因为他和“周”成了好朋友?这显然是解释不通的。

索图兰无奈地摇摇头:“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我问了水夷垤何止百次?他却从不回答,最多只是说,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罗飞敏锐地嗅到了可疑的气息。

“关在水牢中。”

“我想去见见他。”罗飞坦率地说道,“越快越好。”

索图兰没有搭话,转而看向安密,显然,在这件事情上,他还做不了主。

沉默片刻后,安密终于开口:“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水夷垤的做法已经侮辱了‘勇士’的称号,他是我们哈摩族的耻辱。这样的人原本是没有资格与诸位相见的,他应该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不过,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对付再次现身的恶魔,那么,就让我们先去看看那些已经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吧。”

说完这些,安密已率先起身,向着院门处走去。

“诸位,请吧!”索图兰引着罗飞等人,在安密身后紧紧相随。门外等候的四个随从甚是机灵,见首领要出行,立刻取了火把,分在两侧照明引路。

一行人在霏霏细雨中穿行,向着北方而去,不多时,只见前方水色鳞鳞,原来已来到了山池边。随即众人又沿着池畔折往西方。此时夜色渐深,沿途寨民的房屋多半已灭了灯,四下里静悄悄一片。

越往前走,路边的人家越是稀少零落。看来这是在往寨子外面走了?罗飞正在心中思忖着,忽见不远处火光摇曳,映出一排密匝匝的房屋来。

这些房屋总计有七八间,都建在离岸边不远处的水中,下部以粗大的黑木为桩,使屋子的主体悬于水面之上。每间屋子旁都插着火把,火光随着风雨飘摇不定,反而现出一股阴森森的诡异气氛。

众人脚步不停,转瞬间已来到近前。一个男子从火光中走出,对安密和索图兰行了礼,然后又说了句哈摩土语,罗飞虽听不懂,但大致也猜到是请安问好之类的话。

那男子看起来三十,身材高大壮硕,一脸的横肉。他一边在行礼问好,一边却偷眼打量着罗飞等人,目光中明显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但随即就被掩藏了起来。

安密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料是在介绍众人的身份和来意。他声音虽然不大,却已打破了原本的寂静。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惊扰,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号。

这呼号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直扎入众人的心头。罗飞蓦地一惊,思绪被带回到数周前的昆明,带回到精神病院那个阴暗的走廊中。

这声音与当时那个年轻男子的叫喊是如此的相似!同样是充满了绝望和恐惧!而在此时此地,情形似乎更为怪异复杂。

因为那声音尚未停歇,又有另一声呼号响了起来,随后此起彼伏,竟有三四个人在同时发出凄厉的叫声。原本平静的山池一下子仿佛堕入了人间地狱一般。

罗飞等人尽皆变了脸色,此时却听安密冷冷地说道:“这些都是被恶魔吓疯的人,他们被关在这些房屋中。”

罗飞和周立玮对看了一眼,心中了然:这正是在龙州出现的“恐惧症”!原来在哈摩族中也有爆发,看来这病症之源是出自“恐怖谷”附近,这一点确凿无疑了。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被吓疯的?”罗飞随即转过头,看着安密问道。

“就是在血瓶失窃之后的那几天,恶魔的力量开始在恐怖谷中复苏。”安密神情严峻地回答,“他们都是在打猎时进入了恐怖谷,被恶魔夺走了他们的灵魂。”

罗飞暗暗点头,如此看来,这些哈摩族人和昆明精神病院中的那个年轻人应该是同一批受害者,他略沉吟了片刻,又问:“只是血瓶失窃后的那几天吗?以后半年多的时间都没出过事?”

“后来就没人敢往恐怖谷去了。而我们族中有诸多像迪尔加一样的勇士守卫着村寨,恶魔也不敢轻易侵犯到我们的土地上。”安密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扫过眼前那个高大的男子,充满了赞许和嘉奖的意味。男子也自豪地挺起了胸膛,看来,他就是被提及到的“勇士”迪尔加了。

“那个水夷垤也关在这里?”罗飞猜测着说。

安密点点头,冲迪尔加说了句什么。迪尔加答应了一声,然后引领众人向着那排木屋走了过去。在通过一段悬空的栈桥之后,他们来到了木屋前的走道上。

“这里是哈摩族的水牢,以前战争的时候,用来关押俘虏的敌人。建在水上,可以防止敌人营救或者囚犯逃脱。现在,牢房里却都是我们部落中自己的族民。”说到最后一句时,索图兰神情感慨,语气中不无悲伤。

木屋一间间相连,没有窗户,不过正面的屋门都是栅栏式的,这样屋子里不致于太过憋闷,看守也可以随时监视屋中的情况。罗飞等人跟着迪尔加走向那排屋子的深处,沿途免不了要往经过的房屋窥视几眼,但见昏红不定的火光下,一张张面庞因恐惧而扭曲着,而瘆人的惨叫仍在不断传出。

罗飞皱了皱眉,中午时分自己的那段恐怖经历残存心头,回想起来,仍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很快,一行人已来到了走道的尽头。这里的最后一间屋子却游离于整体之外,与邻近的木屋并不相连,而且其结构也与其它屋子都不一样。它的四周没有墙壁,全都是由一根根小腿粗的木头柱子钉扎起来的栅栏。甚至连顶棚也被栅栏取而代之。与其说它是一间屋子,还不如说是“笼子”更准确一些。

众人先后停下脚步,岳东北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这间牢房倒是有些特别啊。”

“这是专门为了关押那些犯了极大罪行的人。让他们终日遭受烈日的暴晒、风雨的吹打,以及蚊虫毒蛇的叮咬,虽然活着,但却要承受比死亡更加可怕的痛苦。”安密咬牙说出了这段话。他的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笼子”里的一个人,目光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可见对其之憎恨。

罗飞等人也顺着安密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笼子”里的人正蜷着身体躺倒在角落里,脑袋紧贴着地板,一动不动,竟似死人一般。因为光线昏暗,距离又较远,所以尚看不清他的身形相貌。

迪尔加扯起嗓子喊了两声,他虽然说的是哈摩语言,但罗飞清晰地辨出其发音与汉语“水夷垤”仿佛,应该是在叫唤那“笼中人”的名字,可那人却并不理睬。

迪尔加用哈摩语言咒骂起来,神情狰狞,语气凶恶。索图兰突然瞪了他一眼,目光中略有斥责之意,迪尔加连忙停住口,神色尴尬。索图兰转过头,看着躺在笼中的水夷垤,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吐出一段哈摩土语,语调却是柔和了很多。

这次水夷垤有了反应,他抬头往笼子外看了几眼后,开始扭动身体,似乎想起来,不过他的动作既缓慢又怪异,挣扎许久后,才挺起了上半身,形成跪在地上的姿势。随后他摇摇摆摆,几乎费尽了浑身的力气,终于完全站了起来,踉跄着向众人所在的牢房门边走去。

在他渐行渐进的过程中,罗飞凝起双目,仔细打量着这个背叛了整个“部落”的圣女卫士。只见他衣裳褴褛,浑身上下肮脏泥泞,胡子头发都已蓄得老长,已很难分辨出本来的面容和实际年龄。由于长期遭受痛苦的折磨,他的身形极为消瘦,脸色也憔悴不堪。

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几乎是挪动着来到了门边,和众人间已仅仅相隔一道木栅栏。他的行动呆滞笨拙,这不仅因为他的体力已极度虚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双手被死死地绑缚在身后,脚上也套着绳索,只留下可迈半步的间隙。

被关在水牢中还要遭受如此的捆绑,简直是没有了任何的自由。罗飞禁不住无声的摇了摇头。索图兰似乎看出了他的所想,轻声说道:“要想对付猛虎,必须用最坚固的镣铐才行。”

伴随着索图兰的话音,水夷垤慢慢地抬起头来,与众人隔门相望。在和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罗飞已完全领会了索图兰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这可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尽管饱受折磨,身体状况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而且被牢牢地束缚着,但此人的双眼却仍是如此精亮,闪动着犀利的光芒。除了自己的族人之外,白剑恶他是认识的,罗飞三人却是完全陌生的来客。他的视线在这三人身上停留着,充满了警惕和审视的意味。

“这些是来自远方的汉族勇士,他们是哈摩族人的朋友。恶魔已经肆虐到他们的土地上,白寨主的三个随从也被恶魔杀害了。你对自己犯下的罪行还不悔悟吗?”索图兰用哈摩族的语言对水夷垤说道,他的语气低沉,但并不严厉,其中规劝诱导的成分似乎更多一些。

水夷垤双目一紧,脸上微微现出惊讶的神色,喃喃自语:“恶魔?恶魔真的出现了?”

索图兰指了指站在自己身边的客人,神情变得肃重起来:“罗和周来自遥远的龙州。圣物在那里被打破了!很多人像我们部落里的受害者一样,被恶魔吓疯,甚至吓死!而且恶魔一路跟随着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在村寨重出现了。”

“周?”这个熟悉的称呼似乎勾起了水夷垤的某段回忆,他的眼神一亮,目光立刻顺着索图兰的所指投向了周立玮,不过他很快便失望地摇了摇头,显然,对方并不是他想要见到的那个人。然后他又微微转过头,往罗飞脸上看去。这个人对水夷垤来说仍然是如此陌生,但此人却带有一种神秘的气质,这气质在瞬间触动了他的心灵。

极难描述的气质,你甚至无法说清它是从何而来。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从嘴角充满坦诚的浅浅微笑?或者是从他面庞上那镇定自信的神情?总之,对方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明白无误地传递过这样的信息:来吧,告诉我你心中的秘密,只有我才能解开你所有的困惑。

水夷垤对这个异族的青年男子产生了兴趣,他添了添舌头,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罗?你为了什么到这里来?”

索图兰立刻将他的话语转达给了罗飞。

“他能听懂汉语吗?”罗飞见对方有和自己交流的意愿,心中一喜,当然,他更希望双方能够直接对话。

可索图兰的回答是令他遗憾的:“不,哈摩族世代传下的规矩,所有的圣女卫士都严禁学习汉语。”

罗飞无奈地撇了撇嘴,这个规矩倒确实是有些奇怪。既然如此,他只好再次求助于索图兰了:“请你帮我问他,那个‘周’为什么要偷走血瓶,而他又为什么会帮助这个人?”

索图兰将这句话翻译成了哈摩语,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本人对这次询问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水夷垤很快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怎么说的?”罗飞迫不及待地询问。“他承认是自己把圣物从圣女身边偷走,交给那个年轻人的。但其中的原因,他只有在见到圣女之后,才会向她一个人讲述。”

安密一直铁青着脸站在一旁,此时不等索图兰的话音落下,已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如果再不悔改,必将受到本族最为严厉的惩罚!”

水夷垤微微欠身,向安密行了个礼,然后从容回话:“尊敬的首领安密大人,我心甘情愿接受任何惩罚,但是按照英雄阿力亚和伟大的赫拉依传下的族规,圣女卫士只听从圣女本人的命令,也只有圣女才能对他进行相应的惩罚。”

安密眯起眼睛,紧咬着牙齿,显然已是怒极。片刻后,他才阴森森地冷笑了起来:“你仗着族规的保护,如此胆大妄为。好!好!你不是一直想见到圣女吗?明天我就遂了你的心愿,我倒要看看,她会如何对待你这个出卖了部落的叛徒!”

水夷垤眉头一跳,脸上露出喜色,同时惊讶地失声叫了起来:“圣女?她已经康复了吗?”

安密“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道:“你就死心吧,圣女是不会饶恕你的!”

罗飞旁观着安密和水夷垤的这番交锋,同时从索图兰口中得知了俩人间对话的内容,然后他颇有些奇怪的问了一句:“圣女还从没有过来问过他的话吗?”

索图兰愣了一下,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未等他开口,安密已抢着回答:“圣物丢失之后,圣女就一病不起,已经卧床休息了近半年的时间。这两天刚刚有所康复。”

“原来是这样。”罗飞点了点头,又看向牢房中的水夷垤,“这其中的一些隐秘,看来必须由圣女出面才能解开了。”

“明天晚上,圣女会露面的。”安密很明白罗飞话语中的意思,“我们的族人也已经太久没见到圣女了。到时候,我会把水夷垤押过来,让他面对圣女的审判。”

“那太好了。”罗飞露出满意的神情,毕竟,一天的等待并不算太久。

一阵阴冷的山风掠过,雨突然大了起来。雨点落在周围的木质屋顶上,开始发出一连串的密集响声。

安密看向天空,神情有些惘然。他应该是又想起了数百年前的大雨中,“恶魔”险些得逞的那个可怕阴谋吧?

水夷垤也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他的头顶没有遮雨物的覆盖,很快浑身上下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索图兰轻轻咳了一声,对安密说道:“大人,回去吧。”

安密点点头,然后看着罗飞等人:“我会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罗飞心中早有想法,此时顺势说出来:“我们明天想到‘恐怖谷’去看一看,希望安密大人能给我们找个熟悉路途的向导。”

“去‘恐怖谷’?那没有比迪尔加更合适的人选了。”安密沉吟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索图兰大祭司,你再带两个勇士,也一块陪着去吧。恶魔既然就在附近,现在去那个地方,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

索图兰合胸弯腰:“遵从大人的意见。”

安密不再说话,一人当先,向着水牢外走去,众人随后跟上。迪尔加行礼后,却并没有跟随相送。由于雨大,一行人脚步甚及,没一会,便已走到山池外,那片幽暗阴森的牢房被抛在了身后的风雨中。

忽然,一串沙哑的叫喊从水牢中传来,依稀辨得正是水夷垤声音。

安密停下脚步,像是一愣,但他只是回头瞥了一眼,变又迈步而去了。

“水夷垤?他在说什么?”罗飞有些好奇地询问。

索图兰默然摇摇头,紧跟着安密,没有回答。

“他要安密放了他,让他去保护圣女,对抗恶魔。”白剑恶此时来到罗飞身边,解答了对方的疑惑,然后他看着安密和索图兰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了。”

第二十六章 探谷

安密给罗飞等人安排在紧邻着自己住处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分内外两个房间,原本分住着那四个随从,现在便成了罗飞等人睡一间,随从们睡一间。虽然略拥挤了些,但总比前两天露宿丛林要好多了。

在罗飞的要求下,他们住在了里屋,这样四名随从就把他们与外界隔了开来,在某种意义上起到了护卫的效果。

罗飞在后窗边站了很久,不时有冷冷的雨点借着风势扑打到他的面庞上。他却并不躲闪,因为这种感觉时他的大脑保持着敏锐的思维能力,现在,他确实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细细地分析一番。

历经诸多险难,他们终于抵达了这片山谷,抵达了所有怪事发源的中心。答案似乎已近在眼前,可是越来越多的谜团却又在此时接连涌现。刚刚过去的这一天,用惊心动魄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从祢闳寨始便若隐若现的神秘“恶魔”终于现身了,“他”杀死了赵立文,击晕了周立玮,颇有手段的白剑恶也被“他”吓破了胆。在那个丛林中,“他”似乎真的具有某种无可阻挡的力量。

而自己也感受了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可怕经历。那种笼罩一切的恐怖,现在回想起来也仍然心有余悸。这便是传说中那“恶魔的力量”吗?它在数百年前李定国的军队中出现,现在不仅在恐怖谷一带死灰复燃,而且足迹竟跨越到千里之外的龙州,那究竟是什么?

从夜宴时索图兰的讲述中似乎可隐约窥到一些端倪,不过罗飞还是希望能得到更加权威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