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帝国元帅回头看看四周疲惫不堪的侍卫官和勤务人员——经过长时间的连续作战,连这些并非在第一线战斗的人也支持不住了。

“霍尔曼中将,你率领十一舰队进行护航守卫吧,”比夏·冯·斐迪亚斯看看手下的军人,又看看似乎有精力没地方使的中将,吩咐道,“传令下去,从现在起,刚才战斗在第一线的人员全部替换着进入纯氧舱休息三个小时!”

下达了命令,帝国元帅也有些疲惫地端起了一杯红酒,啜了一口。

“太阳-银河联盟的军队会不会乘机反扑?”凯南中将不由插了一句。却听见元帅肯定地说:“凯南,要知道连我们帝国军队也有如此大的消耗,那么对方的情况只会更糟——海因如果真想反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斐迪亚斯顿了一下,有些疲乏地抬手揉着眉心,继续道:“而且有撒旦骑兵护航的话,我相信即使他们不能在原地击退反击,也应该会有足够的时间让全军作出反应。”

听到元帅对自己麾下部队的赞许,霍尔曼中将精神一振,喜气洋洋地抬手敬军礼:“元帅,属下一定不负所托!请元帅也好好休息,明日再战!”

斐迪亚斯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辛苦你了,高登。你们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吩咐所有人回去休息以后,元帅独自坐在指挥台前,靠着椅背把四肢尽量地舒展开来,叹息:“阿尔培,给我再倒一杯红酒来。”

旁边敬侯命令的军校实习生是一位才十七岁的栗色头发的少年,一直必恭必敬的注视着元帅的一举一动,此刻一听,马上举动迅速的倒上了酒。看着红色的液体在晶莹剔透的杯中晃动,元帅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说真的,最累的还是他这个总指挥。因为这一次会战的对手是那个该死的米格尔·海因,那个从他军校毕业起,就一直有些头痛的、唯一的死对头。

从斐迪亚斯二十一岁起,他们两人之间大大小小的交战就从未停止。而自从三年前斐迪亚斯发动军事政变,在少壮派军人的拥护下登上银河帝国的权力制高点;而海因也在一年前正式接过太阳-银河联盟的军权后,两人之间的较量就升级为两个对立政权之间生死存亡的斗争。

“海因这家伙……还真是让人头痛哪……”斐迪亚斯把双腿交叠着搁在指挥台上,注视着全息屏幕上敌方进入调整时期,摆出了严整的防守阵型,不由晃着杯中的红酒喃喃说了一句。耳边的内部回路里又传来了参谋部幕僚们对于战斗伤亡、物资消耗、战斗力估计等一系列的汇报。

看来,这一次即使能如计划所订地攻下普里摩斯,伤亡数目也够可观的。

比夏·冯·斐迪亚斯把酒杯对着舱顶的无影灯,欣赏着红酒折射出的美丽光泽,似乎没有把刚才那些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放在心上——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死了多少万人、流了多少血,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才不象那个米格尔·海因,认为战斗是为了守护他的民族和国家,是他自己肩负的使命——使命?想到这里,斐迪亚斯又笑了,好奇怪的说法……海因这个家伙,还真的相信自己是太阳系所谓的“守护战士”吗?

可笑!只不过是一个被精神鸦片和所谓责任感催眠了傀儡而已!

看着伟大领袖脸上露出的微笑,一直视斐迪亚斯为楷模、默默观察他的一切的少年侍卫官不禁有些奇怪起来。

“报告!元帅,米格尔·海因总督要求紧急对话!”在斐迪亚斯看着手中的酒杯出神时,回路里陡然传来了远程通讯部人员的报告,“要不要接通回路?请求指示!”

“米格尔·海因?”斐迪亚斯晃着酒杯的手停住了,皱了皱眉:“立即接通!”

战斗都进行到这种程度了,海因那家伙,还想要干什么呢?这么着急地要求对话,会有什么事呢?肯定不会是求和,那么又是……斐迪亚斯收起了架在指挥台上的双腿,把酒杯搁在椅子扶手上,坐起身盯着第二回路上方的全息显示屏。

同时,不用他吩咐,担任侍卫官的少年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斐迪亚斯!”在图象还尚未显示出来时,海因的声音已急不可待地响起,“你能过来一下吗?要不然来不及了!”

那样急切的语声,一反总督平日严肃冷漠的为人。

“过来一下?你开什么玩笑!”斐迪亚斯元帅怔了一怔,扬眉冷笑,看着屏幕上渐渐清晰的对方的图像,敲了敲指挥席:“海因,你以为在十万舰队对阵的时候,可以随便请我过去做客吗?你是不是打仗打昏头了?”

屏幕上的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脸色有些苍白,颊边还沾了一片鲜红的血。

——难道……方才他的旗舰“光辉神”号被击中时,他受伤了吗?元帅暗想,却突然听见米格尔·海因一字一字道:“斐迪亚斯,是黛丝·德·摩尔小姐要见你——迟了就来不及了。”

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比夏·冯·斐迪亚斯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阴云,随即冷笑:“是吗?你原来是想用这女人来威胁我?哼……”他碧色的双眼中闪过冷冷的光芒,一把抬手摁断了通讯开关:“随便你怎么处置好了——谁在意?”

“住口!”总督突然冲口断喝,用力在那一边摁住了“终止关闭”的按钮,厉声,“她要死了!你知道吗?黛丝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他回身一把拉开背后的防护帷幕,指着悬浮着躺在一个透明无菌急救舱里的女子。

透过急救舱透明的围护,可以看见在无重力的空间场内,血如红色的珍珠一般飘满了那个红发少女的全身,而更多的血无法阻止的从她每一寸肌肤渗出!长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都知道,这样的伤势大概是因为受到了强烈的辐射和冲击波,导致体内的凝血素破坏殆尽,而全身大出血,已经绝无可能再生存。

“……”仿佛被雷电击中,斐迪亚斯元帅的手在开关上顿住了。他不可思议的抬头,长久注视着屏幕上熟悉的红发女子,仿佛一刹那失了魂。许久许久,直至确信了事情的真实性,才涩声问:“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难道是你把她藏在了……”

他回头又端起了桌边的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红得象血一样的酒,仿佛在极力压住自己的情绪起伏,然而剧烈发抖的手却泄露了他的内心。

“是的。这几年来,摩尔小姐的确居住在克里特星球。”海因总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道:“而偏偏离这个战场最近的星球也是克里特。对你、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现在你大概也想起来了吧?以军事帝国的谍报能力,不可能三年来都查不到她的下落。”

“斐迪亚斯,你也忘记了吧?在那个时候,只求脱困的你也忘记了吧?”他突然抬头,定定看着斐迪亚斯,疲惫不堪的低笑,“导航系统自动指向最近星球……哈!”

这个平日严肃冷静的年轻领导人,居然在嘴角泛起一个令人心寒的微笑!

一刹间,仿佛被无形的手重重击中,斐迪亚斯元帅的身子微微一晃。他又喝了一口红酒,握紧了酒杯,涩声问:“那么……克里特星球已经毁了吗?”

“当然。难道还有什么侥幸么?”海因总督冷笑,“两艘装有反物质的大型战舰在大气层内爆炸——你以为还不足以毁灭那个星球上的一切生物吗?”

海因总督吐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子,低声:“还好在那个时候,她正乘太空梭驶离克里特,已经出了大气层,所以才没有在爆炸的瞬间湮灭——只是,受了这样严重的冲击波与辐射,她也绝对活不了了。我的战舰接到了她机上发出的求救信号,派人把她从飞船残骸上送到了这儿。”

“她……向你求救?”话一出口,斐迪亚斯就有些后悔——当年在黛丝逃离科培尔,流亡到遥远的太阳联邦时,还是联邦总督的米格尔·海因就曾经对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伸出过援助之手。所以,相对于一向冷漠的自己来说,在生死关头黛丝自然会向海因求救,这毫不奇怪。

海因总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抬手碰了碰军帽边檐:“摩尔小姐已经没有时间了。她说她想见阁下,所以我把话带到了。希望不会打扰到日历万机的元帅阁下。告退。”

他伸手摁下了开关,显示屏一刹间又全黑了。

银翼号旗舰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啪——!”清脆的响声忽然在指挥室内久久回荡!红色的酒浆在舱内的地面上如鲜血般四溢开来。年轻的帝国元帅下意识地松开了握杯的手,颓然地用双臂支撑着指挥席、深深埋下了头,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此刻如果阿尔培在旁边,一定会惊讶地发现、现在帝国元帅脸上的表情是他三年来从未看见过的。

“等等我……比夏哥哥!比夏哥哥!……”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忽然充盈了他的耳边,一声声的呼唤如同清风拂过,“等……等等我啊,比夏哥哥!”斐迪亚斯下意识抬头在指挥室四顾——然而,空荡荡的机舱内只有冰冷的机械设备与他默默相对。

哪里……哪里来的声音?帝国元帅有些惊惧地退到舱壁旁,抬手捂住了胸口——是那里!是从他内心深处响起的回音!片刻间,斐迪亚斯脸上交替而过了好几种表情。终于剑眉一挑,嘴角泛起了一丝决然的微笑。

“霍尔曼中将,马上到旗舰指挥室来!有紧急事务!”同时,他打开了通讯回路,吩咐下属:“立即通知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米格尔·海因阁下,说帝国元帅比夏·冯·斐迪亚斯请求按照宇宙战争惯例,与总督在军事中界线上立即进行秘密会晤!”

一系列命令下达后,他缓了一口气,又静默下来,握着红酒出神。很久很久,才有一句低低的话从唇边吐出——

“笨丫头,长得那么丑,还敢就这样死了?”

※※※

按照目前战争进行的情况来看,帝国军队和己方的伤亡数目与物资消耗基本上持平。其实能与实力在自己之上的帝国军队打成平手,在整个银河系里只怕也只有这个黑色眼睛的军人了。

但是联盟总督米格尔·海因却看着报上来的资料微微摇了摇头——这样一对一硬撑下去的话,对于实力相对微弱的联盟来说,反而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刚刚着手调整完舰队的编阵、米格尔·海因方才喝了一口矿物离子水,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微微摇了摇头: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帝国军队夺去胜利啊……联盟的实力弱于帝国,以他个人的能力,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做到把结局尽力往后推迟而已。

“报告!伤员的病情危急!所有器官均处于休克坏死状态,无法恢复!”通讯回路里传来了主治医生穆勒清晰的声音,冷静到残酷,“总督,是否要将病人存活的脑组织取出?否则体死亡很快就会导致脑死亡——切离了坏死的机体,才可保证大脑的存活!”

海因总督冷肃的脸上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取出黛丝的大脑,让其单独存活?他想象着失去机体后,单独放在培养液内,接满驳口、与计算机相连的脑体,不由无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请询问病人本身意愿,由她自己决定。”

“是。”穆勒医生退去。

与此同时,远程通讯回路中又传来了通讯员的汇报:“报告总督,银河帝国元帅比夏·冯·斐迪亚斯发来了照会:请求与总督按照战争惯例,在非军事缓冲区进行秘密会晤!”

海因总督的眼睛闪了一下,脱口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立即回复帝国元帅,说我答应他的请求——按惯例在两军军事中界线上搭建太空舱,六个小时之后分别到达!”海因总督松了一口气,吩咐下去,“同时传令后备维修第五分队,尽快抢时间搭建太空舱!要尽快!”

“是!总督!”手下军人纷纷领命而去,海因抬手戴好帽子,从指挥台前起身欲走。突然间,主治医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报告总督!方才询问过病人,病人选择自然死亡,反对脑体分离!”

这一次,连医生一贯冰冷客观的语声也带了些震惊——要知道,在医学技术已极度发达的时代,几乎已没有人愿意遵循自然的客观规律选择死亡了,很多人在身体不可阻挡的衰竭死亡后,还要医院取出大脑保存在培养液里,和电脑接驳,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存在下去。

所以穆勒医生无法理解: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竟然会在条件、技术全都允许的情况下自愿放弃手术!

“那么,尊重她的意见,尽力延长她存活时间。”过了一会儿,海因总督才艰难地对医生下了命令,用力关掉了通讯开关,目光长久的停留在舱外的太空中——那儿,他看见有一颗流星划过,如同一滴划落在夜空的冷冷的眼泪。

他知道……那个喜欢种飞燕草的女孩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如果她必然要死的话……如果死亡的来临已经是时间迟早问题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海因黑色的眸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想了很久,他终于打开了专用的通讯回路,吩咐他的军医。“穆勒医生,请问一下,病人从体死亡到脑死亡,要用多长的时间?”

“报告总督,大概需要一到两个小时——如果采取必要措施的话,大概可以延长到两个小时左右。”医生老老实实地回答,“但那期间,病人会感受到极大的痛苦。”

“啊……会见的时间,大概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吧?”海因总督忽然莫名地喃喃说了一句,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闪电般的光芒,低声,“穆勒医生,马上到指挥室里来,有重要的事情我要亲自告诉你!”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颤抖。

在通知医生赶来后,年轻的总督再次转头注视着舱外茫茫的太空。刚才那一颗划落的流星已经再也看不见了——无边的黑夜中,仿佛从来没有任何流星划过一般……

他知道,那个喜欢在白天种植花木,晚上凝望星空的女孩子,也就要永久地在这个宇宙中消失了……宛如以往他见过地成千上万的战士。

生命的消逝,他自小便已看得习惯了,阵亡的数字也不能再让他触目惊心。

“米格尔……你看,那是流星呢——”幼年时,婆婆抱着他从地下防空居室走出,地面上是满目战争造成的废墟,指给他看天际某一处纷纷划过的流星,温柔地对他说,“流星是战士的灵魂哪!是在宇宙某一处、为了信念一直在战斗的、孤独的灵魂——米格尔,你一定会和你的父母一样,成长为一个坚强优秀的战士,去守护你的族人,是不是?”

是的,他自小便注定要成为一名战士,为了家园、为了民族、为了荣誉和责任而战!

即使是战斗到孤身一人,也要坚持下去,直至死亡来临。

而与此同时,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军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漫天划落的、辉煌夺目的流星雨而已!终究有一天,他的生命也必然将这样地划落在漆黑的宇宙——但是如今,那一颗孤独坠落的流星,又是谁的灵魂?那个平凡善良、爱种飞燕草的女孩吗?

她并不是战士,也不是为了战斗而生——为什么连她也陨落了?为什么?

二十八岁的米格尔·海因总督,第一次对战争这种事感到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