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亿克郎的投入不是小数目,但是斐迪亚斯从来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所要的东西又该通过什么途径去获取。所以他重视战略与战术,但是也从不曾轻视过技术与后方的经济——从这一点看,后世的许多历史学家不仅仅把斐迪亚斯看作是单纯的军事家,更称许其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

10:45,随行的副官亚里克斯少将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回程的事宜,而帝国的元帅却依然细致地了解着这项绝密工程的方方面面,在工地周围与属下边走边谈。

“啊?这里——”忽然间,斐迪亚斯顿住了脚步,向四周望着,目光忽然黯了一下。简森上校吃了一惊,也连忙四处查看有何不妥之处。

周围是一片银河系里被称为“霸王之树”的红楗树,这种树成年后可以高达十丈,耸入云霄,令其他植物望尘莫及。然而因为树的根系需要很大的生长范围,一棵树就要占据接近一百平方米的空间,所以在首都科培尔这样寸土寸金的星球上,种植这种树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公园而已。

眼前这片土地已经被军方征用,进行重新规划建设,这些红楗树被连片拔起,截枝去叶,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起,为了赶工期,军工部队正干得热火朝天。

帝国的主宰者却怔怔地望着工地中仅存的一角树木,眼神有些恍惚,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上校,以前这里是做什么用途的?”

负责人不防元帅忽然有此一问,登时张口结舌。幸好他身边的秘书准备的充分,连忙代替长官回答道:“报告元帅,这里被征用前是一个市立的公园!”

“果然是公园么?”斐迪亚斯元帅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注视着仅存的几十棵红楗树,走过去抬手摩挲着其中一棵树的树干,许久才问,“是不是……一个叫做‘绿岛之梦’的公园?”

不知为何,他的手和他的声音都有一些发抖,仿佛凝视着某处。

“原来元帅也知道?不错,的确是绿岛之梦公园。”秘书恭谨地回答,仿佛生怕有什么不妥,立刻补充,“其实这个公园建成后来的人一直很少,几乎一直是荒废着的,所以才被征用来作为研究所的用地。”

“这我知道——一直以来,这个公园的人的确很少……”斐迪亚斯元帅的嘴角又奇怪地往上扬了一下,低低如耳语般地道,“所以,即使是有人在里面迷了路,也不大容易找到人问路呢……”

简森上校本来是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听着元帅的每一句话,此刻也不由大惑不解地搔起了头——元帅到底在想什么?这片树林,难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

“可怜的黛,她可是一直都呆在这里,等我带她回家呢……”双手用力地抵住树干,那个耳语般的声音越发地有些恍惚不定了。那种幻声仿佛又响起来了,远远近近地回荡在耳畔——

“比夏哥哥,为什么你总是发呆呢?我们来说说话好不好?”

“等等我!等等我啊,比夏哥哥!你、你走的太快了,我跟不上……”

“我的身体里,被按上了炸弹……快把我、把我扔出去……”

……

站在红楗树林里,忽然间,以往所有的话如风般吹过耳际,清楚得仿佛那个人就在耳边私语。就在这一刻,看着周围簇拥着他的无数下属,斐迪亚斯却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一个如梦幻般不真实、空空荡荡的世界里。

“比夏哥哥……带我回、回家……”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她无限信赖地看着自己。然而,可怜的黛,她是永远也无法回到科培尔了——就如十五年前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公园一样,他又一次把她独自遗弃在了那个黑暗冰冷的太空!

“停止向周边施工!不能动这里的一草一木……”忽然间,随从人员只看见元帅忽然用奇怪的语声下令,一边烦躁地扯着军服的领口,仿佛喘不过气来一般,脸色极其苍白,“立刻停工!保留这片红楗树林……不能再动!”

“元帅,您不舒服吗?”看见元帅的脸色不对,阿尔培连忙走了过来。

“没什么。”虽然这么说,斐迪亚斯元帅的语气却带着明显的烦乱不安,已动手扯开了军服上的第一颗风纪扣,呼吸也有些急促,对陪同的施工负责人简森上校几乎是恶狠狠地下令:“听着,这一块地方绝对不能施工!我会指示规划部另外送来新的红线图——在这之前,这里少了一棵草我就唯你是问!”

“是、是的!”简森上校冷汗如雨,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幸好这时亚里克斯少将的及时出现给他解了围:“元帅,视察时间已经到了!车队和卫队都已经准备完毕,请启程去嘉年华宫,为摩尔老将军祝寿!”

“摩尔老将军?”低声重复了一遍,元帅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似乎有什么极大的波澜在他内心起伏。

这个已经失明的、硕果仅存的开国元老,在少壮派军人执政后一直受到了很好的待遇,甚至在他的女儿叛逃后也不曾受到任何的牵连与处罚。虽然脾气暴躁,生命中又几经大起大落,但却仍然健康地活到了六十大寿的日子。

也许是为了安抚老一辈的军人,斐迪亚斯元帅善待着这个被他称呼为“奥莱托伯伯”的老人,并且在每年都要为他举行一个盛大的生日庆典。虽然经常看见坏脾气的老人冲着独裁者大发雷霆,但令人奇怪的是性格同样倔强刚烈的元帅居然一直默默忍受了下来,毫不反抗。

然而,今天斐迪亚斯元帅沉默了片刻,却一反常态地对亚里克斯少将道:“不……亚里克斯,给我临时取消这个安排——就说由于精神状态不佳,今天我无法成行。”

亚里克斯少将吃惊地看着元帅,不明白明明早上都说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又临时变了注意——然而那样疲惫的语声,的的确确也反应出了掌权者内心极其不佳的状态。

“元帅,请回车上休息一下吧。”阿尔培担心地上来扶着元帅。

“好。”帝国元帅口头上答应着,目光却仍然定定地落在那仅存的一小片公园绿地上。过了几十分钟,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摩挲树干的手,回身坐入了专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决尘而去。只留下工程负责人仍然处于惊吓之中,呆呆地站在树边。许久,他的目光才无意地落在了树上,惊讶地回过神来——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但是立即忍住了,只是小心地凑过去细看。

“看哪,这是什么!”

这是一棵早已枯死的红楗树。暗红色的树干上,歪歪斜斜地系了一条细细的合金丝——显然是多年前的东西。因为随着树的长大,那条合金丝已深深地勒进了树身里,连丝上拴着的一块小小的牌子也陷入了树中。然而由于合金优越的质地,虽经历了常年的风雨,牌上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

笔划很稚嫩,明显是个小孩子的手书——

“祝:比夏哥哥生日快乐! 黛丝 04/11/0027”

第九章 遥远的她

坐在太空梭内,看着脚下迅速掠过的大地,仰靠在沙发里的元帅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嘴角忽然泛起了疲惫的笑意——大地在他脚下,权杖握在手中,甚至手心还操纵着银河……作为一个军人、一个领袖,他今日的成就无疑已经是超过了前代的名将卡尔·狄士雷利元帅。

——然而,除了这些光环,他还有什么呢?

血亲早已死亡,或已被他亲手镇压;

朋友也一个接一个地为了他和这个国家在战场上倒下,成为帝国名将纪念碑上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

失败透顶,却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不得不维持的表面婚姻;

那一头飞扬的红发,也已经被死亡与黑暗重重地遮盖了……

——光环背后,他还有什么呢?

十七岁进入军校,开始人生全新时期时,凭着一股锐气和傲气,他立下了超越当时“军人楷模”狄士雷利的誓言;

二十一岁从军校毕业,他踌躇满志地步入了人生的黄金时期,在军队里青云直上;

二十二岁,在奥瓦鲁小行星带的一次遭遇战里,他第一次与后来成为他毕生劲敌的米格尔·海因相遇,从此开始了十几年不休的较量;

二十七岁为了夺取军事帝国的军权与政权,他在少壮派军人的拥立下发动了政变,把自己的叔叔赶下了权力的制高点。从此后,他只为自己而战;

然而,三十三岁的他却失去了唯一的对手。

自从一年前,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去世之后,一直在战斗中向前冲锋的他,忽然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但最可怕的是,陡然间,他竟发现身边也已快空无一人!

面对着失去优秀领袖后,变得伸手可得的太阳联邦和银河流亡政府,帝国元帅反而犹豫着顿住了那只攫取权杖的手。

“海因,不要睡呀!起来,再和我认认真真地打一场吧?”不止一次,他在内心对那个比朋友更可敬的敌人说道。但海因临终时如阳光般刺目的一笑,仿佛早已告诉这个对手:“我已经累了,请不要再打扰我。”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呢!就这样死了,留下你的国家、你的民族该怎么办?还有……你的对手又该怎么办?三十三岁以后,在没有对等敌手的银河系里,比夏·冯·斐迪亚斯又将为什么而战?

“其实,我也已经累了……是不是也该象那个家伙一样偷懒去呢?”在每一个独坐独饮到天亮的夜里,元帅的内心都会浮现出这句有些颓废的自问。然后在寂无人声的伦勃郎宁宫,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注视着杯中红色的液体,便会如现在一般地想起那一头在风中扬起的红发,想起如流星般划落在夜空中的生命——无力与寂寞便如同泥沼一样一点点吞噬了他。

这一年来,好象是有什么在侵蚀着掌权者的心灵,慢慢慢慢地,好象连整颗心脏都被蛀空了……他开始如老人一样不停地回忆着过去,反复品味着生命里曾经有过那些温暖,每一点每一滴都不肯放过。

而记忆里大部分的暖意,居然都来自于那个红发的少女。

渐渐地,他觉得恍惚,仿佛如今活着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

自幼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死于银河战争Ⅱ刚刚爆发时的一场空袭,而军人父亲给予他的只是相当简单粗暴的教育,而且由于常年的出征在外,少年的他甚至连父亲的面都很难见到。

从三岁到十四岁,除了在父亲回家探亲时会回家里住一段时间,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几乎全部都在封闭式的精英学校里默默度过,享受不到一点家庭的温暖。而在十四岁那年,他甚至连这样菲薄的父爱也失去了——他的父亲、三十九岁的麦克威尔·冯·斐迪亚斯在与太阳联邦政府军的交战中阵亡,死时的职位是中将。

按照军事帝国的《军人家庭保障法》,失去双亲的十四岁少年成了政府的被监护人,由国家负担所有的学习生活费用,直至十八岁成年。

也许忽然成了这个社会中没有任何依靠和保障的孤儿,也许是因为对于粗暴的父亲其实有着一定的情感,这个精英学校里成绩优异的学生迅速地沉默下去,仿佛成了水杯里的一滴油,自动地和周围的一切保持了距离,不理会别人,也不许别人管他。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正当周围的人都开始为这个越来越孤僻自闭的少年担心时,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命运忽然在这一个点上开始转折——一个能改变历史的人第一次把目光投到了这个少年的身上。

那一天,是宇宙历25年7月17日,当他如往常一般来到学校门口时,却发现整个学校已处于高度警戒下,大批的军人守卫在各个角落,而那个从专机里走出的中年金发军官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是比夏么?跟我来。”

当那个军官伸手时,他看见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振翅金鹰镂刻在军人的肩章上——一直到进入狄士雷利军校就读后,他才明白那竟是最高权力的象征!

原来,他父亲的兄弟,他从未谋面的大伯,竟然是军事帝国的最高将领!

然而在当时,对于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叔叔要他立即改读军事学校的要求,少年却以惊人的勇气反抗着,甚至在叔叔用强迫手段把他押入狄士雷利军校后,他依旧逃回了原来的学校——然而,原学校的校长已经接到了命令,拒绝他再度入校。

十四岁的斐迪亚斯执拗地站在校门外,无声地坚持着,日复一日。而身为帝国元帅的叔叔反而只是饶有兴趣地在一边看着这个骄傲的侄子,并下令军队不要干涉。

一次次地前来,一次次地被警卫阻挡在门外,然而他也以惊人的坚韧伫立在大门口,对于周围教师和同学的围观和指指点点毫不在意——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校门守卫是不可能违抗元帅的命令放他入内的,他的坚持只是意气用事而已。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从此后就要走上别人为自己安排好的路!

十八天过去了……

然而,第十九天下午,一场罕见的暴雨猝及不防地袭击了科培尔,强烈的对流风夹着雨如鞭子般地抽向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很快,除了雨中行驶的不多的交通工具,整个科培尔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暴雨中,穿着单薄的学生制服的少年依然默默站在那里,承受着大雨肆虐的鞭打。

“唰——”空中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刹车声,随即一架小巧的太空梭缓缓从空中干道上降落,一个女子从机上走下来,打开了随身带的磁力悬浮伞,回身从舱里抱下了一个孩子:“黛丝小姐,下来吧。”

“外面好冷啊,瑞娜阿姨!”那个稚气的声音有些畏缩地道。

雨水顺着金发如小溪般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少年只看见那个从机上下来的小小身体缩成了一团,被中年女子拥在怀中。

“将军也真是的。小姐还发着烧呢,这样的天气也要来上学……”那女子同情地喃喃说着,一边拉着孩子走向校门。悬浮伞挡住了雨点,却拦不住强烈的对流风,孩子一个劲地往中年女子怀里缩着,忽然叫了起来:“哎呀——瑞娜阿姨,这个哥哥在淋雨呢!”

然而她小小的声音很快地被大雨淹没,他因为多日的劳累而筋疲力尽,有些恍惚——所以直至冰凉的手忽然被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围住时,少年才吃惊地低下了头,看见了一个不到十岁的红头发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