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原因,已经是无从考证了。

一直到了宇宙历91年,黛丝当年的闺中密友:爱梅·蒙特西夫人,出版了轰动全银河系的笔记体历史评论:《爱梅小札》,在其中才披露了当年部分的真实情况——

“宇宙历27年4月11日,正是少年斐迪亚斯十七岁生日的前夜,他与黛丝最后一次一起来到那个叫绿岛之梦的公园。在黛丝拉着他来到那棵作为生日礼物的红楗数面前,微笑着说‘生日快乐’时,少年忽然莫名其妙地发怒,径自转身离去。黛丝跟不上他的脚步,跌倒在地。

“结果,那一天十一岁的女孩在公园里迷了路,直至天亮才摸索着回家,然而因为违反了父亲定下的不准晚归的家规、再次被鞭打。从此,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莫名地转入了僵局。以后的五年里,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渐渐形同陌路。

“也许因为长期缺乏关爱,所以极度的渴望被人重视。在就读帝国大学时,我那红发的好友不顾劝阻,轻易地被一个存心接近利用她的人骗了——那个名为‘杰伊·肯德尔’的经济计划署物资流通处处长,在犯下贪污和窃取情报的罪名后,成功地诱骗了黛丝和他一起私奔。

“——毕竟,凭着‘摩尔’这个姓氏和老将军在帝国里的影响力,要把黛作为护身符和人质也是一个不错的打算啊!

“然而,当时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场‘私奔’却导致了帝国历史的巨变——已经是少将的少年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少壮派军人的支持下一举颠覆了政府,坐上了元帅的宝座。而携她私奔的男子,在机场被少将下令乱枪射杀。然而,年轻的帝国军人却意外地抬手放过了未婚妻,一任她逃离了军事帝国,流亡到对立的政权上去……”

这篇文章里的种种新说法,是身为黛丝密友的蒙特西夫人凭着当年黛丝的口述和五十年自己来搜集的资料写成,翔实而确切——然而,即使是和当事人关系如此密切的蒙特西夫人,所知道的也仅仅只是这些而已。

甚至连黛丝自己都不知道,当年斐迪亚斯忽然的暴怒,并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因为无意中听到了叔父和摩尔将军的私谈,知道叔父将要命令自己在女孩成年后娶她为妻!

骄傲的少年因而暴怒,并且毫无道理地把怒火引到了那个女孩身上——那一天,当她拉着他来到公园,微笑着说“生日快乐”并指给他看那棵作为生日礼物的红楗树苗时,少年的怒火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出来,他忽然用力推开了她,毫不迟疑地掉头离去。

那一去,便是十几年。

十四年后,直至黛丝在太空中被炸成粉末,他才明白:原来当年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而已——气自己竟如叔父所愿地喜欢这个丑丫头!

然而,当时的他年轻气盛,骄傲叛逆,明知不能公开反抗叔父,却把怒火全数倾泻到了那个女孩身上,用恶毒的言语嘲讽了她后径自转身离去——从那以后,本来就腼腆内向的女孩成了一头受惊的小鹿,不敢再和少年搭话,甚至连看他的眼光都是躲躲闪闪的。

可惜的是少年没有留意这样的变化,或者说,是没有付出努力去弥补这一道裂痕——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进入了全帝国最严格的狄士雷利军校,接受着全方位的精英教育,逐步被打造成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一连串的新挑战令得他心无旁骛。

在军校的四年里,比夏·冯·斐迪亚斯渐渐成长为年轻有为的帝国军官,然而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他和黛丝的见面却只有三次,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沉迷于军事战争的他甚至没有发现,渐渐出落成少女的黛丝已经很少再叫他“比夏哥哥”。

二十一岁,少年以第一名的成绩从狄士雷利军校毕业,并且创造了在校四年不败的纪录,立即成为了耀眼的“帝国之星”。此时,军方各阶层也都已经心照不宣地明白,这位年轻军官已经被元帅当作接班人来培养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叔父亲手为他发下了崭新的帝国战士军装。在他换下军校的制服时,斐迪亚斯元帅瞟了一眼衣服,用命令式的口吻道:“比夏,等晚上去了摩尔家,把毕业服上的第二颗扣子给黛丝——你毕业了,也该和她订婚了。”

这个古老的风俗,是未婚男女之间用来订情的。

年轻军官的眼神一瞬雪亮,用力地握紧了双手。然而,他并没有出声反对——他已非当年的十五岁。他已经知道了作为军人反抗命令是不被允许的,如果反抗了叔父,那么他所受的惩罚,绝对不会象六年前那样只淋一场雨而已!

二十一岁的他已经明白了生存与进取的诀窍,也已经学会了忍耐。

然而,那个晚上当两个人独处时,对着少女殷切而羞涩的眼神,年轻的帝国军人却转过了视线,冷淡地说了一句:“不要妄想了。那个什么扣子我已经送给别的女人了——如果你不满意,就去叔父那里告我的状好了!”

扔下了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心里有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很奇怪,身后哪个红发少女居然没有跟上来!斐迪亚斯反而有些吃惊——从小时候起,在他自顾自走开的时候,那个人总会小跑着跟在后面的吧?

他甚至停下来等了一会儿,然而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晚风吹来,风里带来了她的哭声,很小声很小声,生怕被别人听见的样子——她已经是十五岁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

仿佛被哭声唤醒了什么回忆,斐迪亚斯的眼神柔软下来,几乎要忍不住回过身去走向她。然而似乎害怕自己会再度屈服于这种泛滥的软弱情绪,军人的脚步只停了一会儿,便又决然地向前走开了——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更快也更急,简直仿佛是在极力逃开什么一样。

——当时谁都不知道,这两个少年男女之间的距离,就是从那一天晚上起终于不可避免地拉开了第一步。而且,毕生再也无法靠近。

三个月后,比夏·冯·斐迪亚斯少尉和黛丝·德·摩尔小姐秘密订婚。

那是军事帝国里举足轻重的一场高层联姻,然而却被安排得相当低调,出席订婚仪式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帝国高级领导人。考虑到女方才只有十五岁,正式的婚礼被安排在六年以后,在此期间,男女双方各自工作与求学,等到黛丝完成大学学业后再正式举行婚礼。

如果说,在此之前两人的关系只是陷入僵局的话,那么在订婚之后则是完全降到了冰点。

年轻的军官被派到了最前线与太阳联邦作战、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为自己在军队中的青云直上而努力。出于某种叛逆的心理,英俊的少将不断地传出各种绯闻,“帝国之星”的声名狼藉在军方内部早已人人皆知。私下里大家都半是讥讽半是羡慕地说,斐迪亚斯在情场上的“战绩”简直比战场上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五年间,少女默默地读完了女子中学,然后顺着父亲的意思考入了帝国农业大学,攻读无人问津的园林系——光阴让她长大,然而丑小鸭始终未能成为白天鹅,她依旧平凡而不起眼,个性也更加地羞涩内向。

也许,连她自己也知道是高攀了帝国的少将,所以不敢奢求什么,也不敢主动去见他一次。甚至有一日,在看见未婚夫拥着美丽的女子进入夜总会时,她反而惊惧地立刻躲到了人行道的树后。等两个人进去后,自己看着自己朴素的校服和并不白皙的皮肤出神了很久。

然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同一时刻,在夜总会九楼一个豪华包间的窗帘背后,她的未婚夫正注视着人行道树下的红发少女,不知为何左手杯中的红酒微微漾动。

“比夏哥哥,我们来说说话好不好?”十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声音试探着问他,仿佛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然而十年后,居然再也没有人来打破两个人之间越积越厚的坚冰!

她再也不勉强自己如同十年前一样,拼命努力地去跟上他的脚步;而骄傲的帝国少将,也始终不曾放慢脚步去等待任何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在沉默中越拉越远。

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彼此都还不知道对方对于自己的重要,所以在选择未来的道路时丝毫没有考虑到对方的位置——特别是少年的斐迪亚斯,在他的心里,只怕是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黛丝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样意义上的存在吧?

在很多方面看来,他们都不会是对等的、相配的伴侣。童年时,由于年纪的幼小,这样的差距还并没有真正地显露出来,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那看似青梅竹马、牢不可破的感情却一步步开始了破裂——当然,他和她都没有努力地弥补过这个裂痕,反而好象是毫不关心似地看着它慢慢地扩大、蔓延!

直到政变和逃亡以后,裂痕终于扩大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他和她终于彻底地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生命中从此不再有任何的交集。

他如愿以偿地成了掌权者,只手指挥着百万大军,为自己一个人的梦想在宇宙中战斗、冲锋;而当他在星星那一边战斗时,作为平民的她却辗转流亡于一个又一个星球,因为战火的蔓延不得不数度迁移住处。

当里斯顿-史安提战役结束后,作为元帅的斐迪亚斯在难民营里邂逅了少年时的伙伴——虽然时间才过去了三年,但是彼此的身份忽然间居然如此的悬殊:元帅与难民。至此,无论谁都以为两个人之间已经毫无联系。距离的拉大,终归还是毫无余地的斩断了两个少年伙伴之间、本来就很淡漠的关系。

但是所有人都错了,甚至连两个当事人自己也错了。

——而错误的代价,就是少女在太空爆炸中一去不返的生命!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那根不知何时已经形成的联结彼此心灵的弦,并没有因为时空的远离而消失,只是开始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渐渐越绷越紧——紧得迟早有一天会铮然地绷断!

他是这样的骄傲,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配不上自己的平凡女子;而他又是这样的叛逆,父辈对于婚姻的粗暴命令更是加深了他的排斥。他是不懂得怎样去爱的人,更不知道怎样表达;而她却是自卑而内向的女孩,从未奢望过那个光芒四射的年轻军人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一个人在银河里飘荡,飞燕草一样的生长着,卑微而温暖。

他们都忘记了。

——忘记了多年前的那场大雨里,那个发着高烧的女孩是怎样握住了少年冰冷的手;忘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那个读军校的少年曾经怎样挺身而出的保护了她;忘记了在遥远的过去,在战争和血火尚未侵入他们的世界里时,他们的生命本皆平凡,却无声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都忘记了。

十几年后,当元帅在军事中界限上看见弥留中的少年伙伴时,当他终于当众把那颗十年前就应该给她的纽扣放在她手心时,一切都已经是太晚太晚了……当年骄傲的少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然而迟来的告白已无力挽回那已将消逝的生命,那颗元帅军服上的金扣,对于垂死的少女来说、意义反而远远不如当年那颗军校制服上的有机扣子吧?

他们毕竟就这样擦肩的错过了,再不能回头。

也许,当时唯一清楚地看到双方心底都存在的微妙感情的人,只有联盟的总督米格尔·海因。然而,由于立场的不同,他并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出于利害关系利用了它,把它当作刺向元帅的匕首,孤注一掷地想挽回战场上的失败。

而少女的生命,就完完全全成了两大政权交锋中的牺牲品。

其实,就是连海因自己,又何尝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一直用理性和责任来解释一切的总督,也是直至泪水不受控制滑落的瞬间,才明白无意中也是多么严重地伤害了自身吧?

或许,两个人都是有些爱那个红发少女的,然而实际上他们却一起杀死了她。正是这两只推动历史进程的手把少女推向了死亡,让她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地划落在夜空……

第十章 挽风

“元帅?元帅?……元帅!”那一场回忆铺天盖地而来,几乎把他淹没。许久许久,周围急切的声音才把斐迪亚斯元帅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

“啊?”他下意识地低唤,转头看见了身边少年侍卫官阿尔培焦急的脸。转过头,才发现座架已经从空中轨道降落,停机坪上严阵以待的士兵正在齐刷刷地最高领袖举手致敬。

“帝国万岁!元帅万岁!”

忽然间,帝国元帅百感交集,许久说不出话来。

“请元帅前往第四会议厅,库里克会长已经等候多时了。”副官亚历克斯少将上前敬礼汇报,一边有些急切地看了看时间——迟到这种事,平时是完全不可能发生在斐迪亚斯身上的!可元帅今天太反常了,竟然出神如此之久,对于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难道是连日来太累了么?

斐迪亚斯元帅神智却仍然有些恍惚,缓缓欠身从座位上起来,走出了机舱。对机场上列队等候的士兵微微点头,疾步向前走去。看着周围战士注视他那热烈、敬慕的目光,帝国元首不禁微微一笑——他一生都不曾用如此的目光看过任何一位领袖和长辈,甚至对开创帝国的“战神”狄士雷利元帅也并不以为然。

也许,正是他这种目无尊长、胆大妄为的性格,才会背水一战地发动了政变,一举登上了权力的制高点吧?然而……绝顶之上又是如何呢?

荒凉、险峻,天风呼啸,苍鹰盘旋,惟独没有人的气息!甚至于脚下遥远的大地,也无法再回去。一个早已习惯于不断向上攀登的人,忽然发觉已无峰可攀,只能仰天长叹!

那么,在海因去世以后,三十四岁的斐迪亚斯又将为何而战?难道他只能在平息干戈以后,铸剑为犁地放下武器做一个专职的政客了吗?——那种劳心劳力,永无休止的工作!

元帅的眉头紧紧皱起,冷哼了一声,从电梯里走进了会议厅所在的九楼的玄关。

“阁下终于赶到了吗?”陡然间,他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些冷峭地响起。抬头,他便看见抱着一堆文件在接待台前等候他的女大臣。

艾丽西娅用漂亮的蓝眼睛冷冷地看了看他,一刻也不迟疑地转身引路:“库里克先生已经等了大半个钟头了!元帅请快一些吧!——这是会议的内容提要,请过目。”经济署署长边说边把一份文件放入了丈夫的手中,声音如同公文一般地平板清晰。

斐迪亚斯元帅低下头,急速地扫视了一下文件,上面大量的内容让他再次皱眉——不知道为何,工作从未象今天一样让他反感到极点。

听着身侧妻子公事公办的话语,元帅碧色的眼睛忽然在瞬间燃烧!——

“离婚吧,艾丽西娅——何必这么辛苦呢?”出其不意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决然无情地响起在空气里。

文件哗然洒落了一地。女署长的脚步停了下来,手下意识地一松——仿佛有子弹一刹间射穿了她苗条的身体。许久许久,她才俯下身,一页一页地去捡起洒了一地的文件:“阁下,请在公事完毕之后再谈这种事情吧。”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身边的男人只是说“去喝一杯咖啡吧”一样。

张目结舌的阿尔培此刻终于回过了神,连忙上去帮忙捡起满地的公文,同一时间,却惊讶地看见帝国的元帅也弯下了一向笔直的腰身,俯首捡起一页文件,轻轻放在妻子的手中。

“都已经六年了吧?……真是辛苦你了,艾丽西娅。”斐迪亚斯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即使是身为“妻子”的她,竟也是第一次听见!

“我和你,同样都是死不低头的骄傲家伙啊——从这一点上看,的确般配!”苦笑浮起在元帅英俊的脸上,他在轻声叹息,“好了,今天就让我先来认输吧!我们都错了,艾丽西娅,你不可能一辈子嫁给工作——”他忽然抬起手,象对待战友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去追逐自己的幸福吧,艾丽西娅!”

然后,仿佛是忘记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等着他一般,元帅回身大步向走廊的另一边走去,脚步又快又坚决。

“元帅!元帅!”阿尔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看斐迪亚斯元帅又看看元帅夫人,终于下了决心,拔腿向元帅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你要去哪里?元帅!”

“不要跟过来,阿尔培!”冷淡威严的声音从元帅的背影传来,侍卫官无奈地停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问:“您要去哪里,元帅?会……会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