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星等人谢恩落座,玄商君一一考教他们功课。说是考教弟子,然而心思却千转百回,哪有半点放在弟子身上?只是门人弟子满殿,他端着师尊的架子,总不能上去跟夜昙搭话。

——她那尖牙利嘴,能给他好脸色看?

想到尖牙利嘴,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那个隔着天光绫的吻。当时,她是想解他腰带的。如果不是因为身带异火……不!她不是想解自己的衣带,她是想跟那个不堪入目的少典辣目……若非异火阻碍,那她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玄商君脸色越来越难看。

夜昙闲着无聊,也扫了一眼玄商君。这一眼扫过,她顿时心中悻悻,小声跟蛮蛮咬耳朵。

“这家伙,不是受伤了吗?看上去气色可是好得很呐!”她一脸不平。

蛮蛮说:“嘘,你不觉得他好看吗?”

夜昙更不平了:“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张脸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夜昙坐得远,按理这些话不应该传到谁耳朵里。

可谁让玄商君竖着耳朵在听呢?

心中莫名燃起的妒火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慢慢消散了些——以貌取人虽然肤浅,但自己在她眼中,好歹也算是有可取之处。

他心中叹息,耳边,他的二弟子银湾诵完《天枢卷》,座上师尊却久久不语。他将额头紧贴着垂虹殿的宫砖,半晌不敢说话。

……是自己哪里背得不对吗?

好半晌之后,飞池小声提醒:“君上?”

玄商君猛地回神,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出他心不在焉了。

夜昙早就已经听得发晕了:“这什么《天枢》,简直是天书!他要考自己徒弟,叫我来干吗?我又听不懂!”

蛮蛮小声安慰:“没事没事,反正我也听不懂。”

唉。玄商君淡淡道:“为师今日刚刚出关,今日就不提功课了。翰墨,本君记得,镇元子上神送了人参果来。”

翰墨忙说:“回君上,是送了不少。但上神交待,是特意献给您滋养身体所用。”

玄商君说:“无妨,拿出来,分给大家。”

殿中诸人都是一惊,此等仙品,以他们的辈分,平时还难得品尝。夜昙也是精神一振,小声问蛮蛮:“早就听说天界有人参果,原来是真的!”

蛮蛮连连点头,口水都要流下来:“听说很好吃,你留点给我尝尝。”

这样的珍品,飞池和翰墨都有些不舍。但是自家君上开了口,也不敢多说,二人自取了人参果来。实在是不舍得全部下发,只是按照人数,十四个弟子连带夜昙,每人发了一个。

这人参果个头不小,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婴儿。更奇特的是,连五官、手足也隐隐可见。夜昙拿在手里,闻到一股异香。确实是好东西。

其他弟子捧着这珍宝,个个珍而重之。夜昙肩上,蛮蛮已经馋得不行:“要剥皮吗?快快给我来一口。”

夜昙掰下一小块,尝了一口,只觉入口即化,甘甜无比。她点了点头,随手把剩下的递到蛮蛮面前。蛮蛮低下头,一个劲儿地啄。

一人一鸟正开心,殿外,有人如弱风扶柳般行来。人未至,香已到。

“君上。您怎么起来了?”步微月见到玄商君,顿时加快了脚步,“我以水仙花的灵气为你炼制了丹药,你先服下吧。”

她径自来到玄商君案前,将丹药放下。随后,她一扫殿中,见在座都是玄商君的弟子,顿时明白过来:“何必这么急着敦促他们的课业?你闭关时,文曲星一直在照管,他们又都是努力的孩子,未曾懈怠。”

她一副长者口吻,殿中众人也随之起身,向她行礼:“微月上仙。”

步微月示意他们免礼,若有若无地看了夜昙一眼。

夜昙没理她,拿着人参果喂蛮蛮。步微月见状,顿时蹙眉道:“这人参果,乃是镇元子上神特地献给君上的圣果。青葵公主就算不喜,也不应该用之饲鸟。如此浪费,实在令人惋惜。”

夜昙本就是个刺儿头,哪里把她挑刺的话听在耳朵里?她正打算反击,旁边玄商君就说:“无妨。”

……本就是看她无趣,拿出来哄她玩的。

无妨。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君上!”步微月万不料玄商君居然为夜昙说话,“若是人人学她,这天界岂有法度可言?”

旁边,夜昙用丝帛擦了擦手,说:“微月上仙,天规禁令第七条,众生平等,不得轻贱生灵。鸟难道不是生灵吗?这人参果,我们吃得,它为何吃不得?您这天规背得不熟啊。以前我记不住的时候,君上可是会令我将整部天规禁令都抄上几百遍的!”

“你!”步微月气得。

玄商君不想她二人争执,说:“好了,你既来了,也坐吧。”

步微月五指微握,徐徐压下怒火,脸上又挂起温柔笑容:“公主说得对,倒是我浅薄了。”她将自己炼的丹药倒出来,递给玄商君服下,说:“君上今日气色不错。”

玄商君唔了一声——他可是敷了一个时辰的冰肌玉颜膏,气色当然不会差。他说:“上次渡劫,你也身受重伤。如今看脸色,并未痊愈。这些丹药,应该留下自行调养才是。”

步微月心中微暖,说:“陛下和神后都有赐药,我已然好了大半。”她抬眼,与玄商君视线相对,“只是君上闭关这许多时日,令人担心。”

她话尾渐低,很有些意犹未尽的缠绵之意。

玄商君仍是不喜旁人太过靠近,他微微侧身,说:“既然你也来了,便也坐下吧。”

步微月应了一声,飞池哪用玄商君开口?忙衣袖一扫,另布了一张几案。步微月落座之后,蛮蛮正好把人参果啄完。夜昙就想走了。她说:“君上要是不考教功课了,那我先回去了。”

玄商君顿时面沉如水——如何舍得?他一夜无眠,翻来覆去、心心念念了一整夜。

旁边,飞池突然灵光一闪,智力暴增——咱们君上今日种种异常,莫不是……千年老铁树开花,动了凡心吧?

他试探着出主意:“君上闭关多日,垂虹殿也冷清许久。前些天,广寒宫排了新的歌舞,本是打算为神后庆生所用。不如今日让她们过来,提前演练一番,也是好的。”

他这话一出,旁边翰墨就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咱们君上几时喜欢过歌舞?

可就是这么一个馊主意,居然愣是可了玄商君的心意。他淡淡道:“也好。”

殿中所有人都一脸莫名其妙,只有夜昙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坐坐。

献给神后生辰的歌舞,肯定不会差吧。再不济,听曲观舞也比听他们背天书强啊!

她满脸希冀。

果然,不一会儿,风铃声起,身着彩衣的仙子如蝴蝶般飘进殿中。

座上,步微月突然说:“说起来,我与君上也好久没有合奏过了。”她右手微抬,掌心中出现一根白玉箫,“不如今日此曲,就由微月与君上合奏,如何?”

玄商君看看夜昙,佳人在座,他也有了几分兴致,说:“也可。”

顿时,殿中诸人都坐得笔直,就连一众舞姬脸上都有了喜色。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夜昙悄悄问翰墨:“她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翰墨忙说:“公主有所不知,咱们君上的琴与微月上仙的箫可是天界一绝。有‘方流涵玉润,圆折动珠光’的美誉。今日能闻听二人合奏,自然荣幸。”

“喔。”夜昙答应一声,问,“那我听的时候,能不能再吃一个人参果?”

“啊?”翰墨愣住。旁边,飞池几乎是抢身上来,悄悄答:“能!”

夜昙大喜,翰墨把飞池拉到一边,悄声说:“人参果可是镇元子上神的一番心意,本就不多。今日君上又散了不少,剩下的……”

他话没说完,飞池就求饶一般说:“你就听我的,赶紧去取吧。多拿几个,快去!”

殿上,玄商君云袖一挥,牺氏琴出现在桌案上。

飞池奉上丝帛,趁玄商君擦手的光景,点上香。玄商君素来不喜欢香,所以此香也不浓,整个垂虹殿都弥漫着一股雨后松林的清润之气。

步微月微微一笑,箫声起,初时低回婉转,在得到玄商君琴声应和之时,渐渐热烈。

夜昙不会赏乐,从小也没人好好教她。

但是她可以吃人参果!!

翰墨一头雾水地捧了几个人参果上来,全部放到夜昙的案间。蛮蛮鸟眼发光——它还可以再吃一个。夜昙一边吃果子,一边看舞姬跳舞。

纵然是不通韵律,她也明白,这一曲合奏,是当得起传说中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

场中仙子起舞,果然是美不胜收。

夜昙也看得入迷。步微月沉浸在这琴与箫交融的世界里,仿佛身在天外净土,莲花盛开、芳香徐来。而最心爱的人就坐在身边,永不分开。她神思飘飞,箫声里丝丝缕缕都是眷恋不舍。

然而曲调终会完结,就像万物都有一别。

琴音散去,佛莲凋谢,她睁开眼睛,率先向那人望去。可是那个人的目光,却没有回应——他在看那个贱婢!!

步微月转过头,正好夜昙刚吃完人参果,正跟蛮蛮争执哪个仙子最美貌。

“听说,离光氏的青葵公主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步微月咬牙,强忍着心中快要溢出来的仇恨,说,“难得今日君上有兴致,不如,今日公主也弹奏一曲,如何?”

“呃……”她说别的,夜昙还能想办法,弹琴这可真是……

夜昙一脸谦虚:“君上琴艺已经四界称奇,我就不献丑了。”

她越推辞,步微月越是紧咬着不放——这个离光青葵,就算是再如何天资超群,也不过十五岁。而乐律一道,不能速成。她就不信,面前这个凡女真能把自己比下去。

她说:“公主何必谦虚,也无人将公主琴艺与君上比较。公主只要奏上一曲,若能得君上指点一二,岂不更好?”

夜昙胡乱搪塞:“我又没有带琴。”

步微月笑道:“这有何难,乐师,为公主奉琴。”

她这次叫来的,乃是广寒宫的仙子,自然有乐师!夜昙这么一说,那琴师当真递了琴过去。夜昙埋头盯着这琴,步微月含笑催促:“公主请吧。”

贱婢,不就是弹琴嘛,谁怕谁!

自己以前也不是没看姐姐弹过,她都怎么弹来着?夜昙把心一横,自己胡琢磨了一下,然后,她以指拨弦!嘿,很容易嘛!她依稀回忆着青葵抚琴的情形,自己深一下浅一下地拨弦。

她的指甲刮过琴弦,满殿寂静!

第一百八十四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夜昙越弹越高兴,众人越听脸色越凝重,像是在努力强撑着不昏倒。

——苍天大地,谁来把这个弹棉花的拖走啊!!

夜昙就这么高高兴兴地弹完了一曲,连步微月都一脸惊恐——她……有意捣乱的吧?

“一曲”终了,夜昙拍拍手:“是这个调子,肯定没记错。本公主弹得怎么样?!”没人回答她,蛮蛮都已经栽倒在地。她一曲惊世,不由得意,问:“说呀,本公主的琴艺如何?”

广寒宫的乐师一个劲儿地按压着自己的心脏,步微月气得好半天才缓过来,说:“公主的琴……琴……琴艺……君上认为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玄商君,玄商君垂着头,沉思良久,说:“公主的琴……”不能训她,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够紧张了。于是神君平生第一次绞尽脑汁,好歹算是想了个优点,他说:“公主的琴弹得……很响。”

飞池一拍脑袋,一脸绝望。

“……”夜昙这么厚脸皮的人,脸上的神情都凝固了,半晌,整个垂虹殿发出一阵惊天爆笑。

“少典有琴!”夜昙恨不得连几案都掀了,“你要骂就骂,拐弯抹角地损人很好玩吗?!又不是我要献艺!”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啪地一声,把琴摔地上,拂袖而去。

青葵公主殿前献艺,被君上羞辱的事,当天下午,整个天界就传遍了。“弹得很响”这四个字,成了天界挖苦对手的流行语。

天葩院里,夜昙抱起枕头,一条一条撕成碎片。一边撕一边咬牙切齿地骂:“该死的少典有琴!我吃饱了撑的才救你,我就应该让你烂死在天界,彻底闭上你这张臭嘴!”

虹光宝睛都没能止住她的怒火。

蛮蛮缩在一边,鸟嘴闭得紧紧的。

夜昙撕了枕头,犹不解气,把所有的杯盏全摔了:“要是辣目在,他肯定就会说我弹得好的!”说完,她突然愣住。可是辣目不在了。

是自己欺骗隐瞒,让他身死魂灭,永不复在。

她坐到榻上,抱着被子发呆,不说话了。

少典辣目,可惜,我还是没能和你去忘川抓鱼。冬天的忘川真的有好多鱼,只要凿开一个洞,它们就会全部疯涌过来。

你若见了,一定……一定会很高兴吧。

她将头埋进被子里,疼痛迟钝地袭来,如穿着线的银针,一丝一缕刺入心底。

少典辣目,我想你了。可……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这时候才假惺惺地流几滴眼泪,难免太矫情。夜昙抹了抹眼睛,说:“蛮蛮,我要吃火锅。”

蛮蛮精神一振,扇着一只翅膀跑出去:“好,我让少典远岫拿点肉!”

琉璃洲,莲花层层叠叠,扰乱了清净世界。

少典远岫正在喝酒,无人对饮。

他对面,放着一盆香菜。

这香菜自然是胡荽,她跟在清衡君身边,日日受他清气滋养,原身可是日渐粗壮了。如今一个小小的花盆,已经不是很能装得下。

五辛族向来贫寒,她修行之途荆棘密布,经受的辛苦、受过的白眼不计其数。几时有过如此优渥舒适的时候?!她舒展着叶片,沐浴着佛莲的清香,贪婪地吞吐着清灵之气。

第一百八十五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少典远岫半卧在荷叶之间,自斟自饮,轻如烟岚的衣角垂落花洲,像是与花海融为一体。胡荽看得入迷,少典远岫换了个姿势,衣角一扫,只听“哎哟”一声,胡荽连盆带草,整个儿栽进了琉璃洲。

陶盆入水即沉,少典远岫望了一眼,执杯轻笑,没去捞她。

好半天,胡荽从花洲中冒出头来,“呼”地长出一口气。

“琉璃洲的水好喝吗?”清衡君浅浅饮着酒,声音含笑。

胡荽拨开粘在额头的湿发,面颊旁探来一枝粉色的莲花。碧色的荷叶遮掩着她,她如同这花洲之间的精魅,干净无暇。

“二殿下你也太狠心了吧!”她拨开一洲荷花,说,“也不怕我淹死。”

少典远岫单手支额,右手举杯,遥敬这花海无边:“若能死在这里,也是人间美事,不是吗?”

“才不是呢!”胡荽手脚并用,拂花拨叶来到他身边,“我刻苦修炼多年,好不容易才拜入青葵公主门下,又结识了二殿下,我的好运才刚刚开始,眼看就能攀得高枝,嫁入高门,怎么舍得死呢?”

少典远岫听得有趣,又饮了一盏酒,叹道:“放眼四界,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多如过江之鲤。但像你这么诚实的,倒是少见。”

胡荽抹了抹脸上的水,又弯腰拧干衣角:“一个人总是会有一些优点的。”

“是吗?”少典远岫若有所思,问:“那我的优点是什么呢?”

胡荽莫名其妙,坐在他面前,帮他数:“二殿下的优点很多呀!您出身高贵显赫。”

少典远岫皱眉:“出身非我自身努力而得,作不得数。”

胡荽说:“二殿下容貌英俊。”

少典远岫仍然摇头:“九天神仙,谁不英俊?”

胡荽说:“二殿下修为高深。”

少典远岫仰头饮尽杯中酒:“有我兄长珠玉在前,我的修为算什么?”

胡荽狗腿地替他把酒续上,说:“二殿下心性善良,见我一小小仙娥落难,也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少典远岫说:“这也算优点吗?”

胡荽说:“二殿下一直拿自己跟君上比,这是不对的。如果二殿下这样的人,都感叹命运不公的话,那我们这样的,岂不是连颗尘埃都不如了吗?”

少典远岫抬头看她,她一脸认真,说:“我出生的时候,五辛族就非常贫瘠,灵脉、灵泉、灵果,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我们每天都盼着胡蒜族长送菜到天界,因为他每次回来,都会把身上沾染的灵气收集起来,做成一颗一颗的糖。”

她用指头比划了一下,继续说:“就只有我指甲盖这么大一颗啦。我们就凭着这些灵糖,一点一点修炼,半点都舍不得浪费的。这些日子跟着二殿下,是我过得最奢侈的日子了。”她叹了口气,“胡蒜族长总是说由奢入俭难。真不知道以后离了二殿下,我会不会不习惯。”

第一百八十六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少典远岫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这样的日子,他连听也是第一次听说。他搁了酒盏,双手枕头,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父神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此子资质,逊色有琴多矣。从这一句话开始,兄长就成为我的一棵树,成为丈量我的标尺。而我没有一处比得上他。”

胡荽说:“君上那样的人,原本就是没人比得上的呀。见过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羡慕旭日东升的恢宏,但小草从泥土里钻出来,一点一点长叶开花,也很美啊。我就觉得,君上和二殿下,各有各的好。”

少典远岫右手一挥,多加了一副酒盏,说:“嗯。讲点五辛族的事来听吧。”

我居然得到了二殿下赏赐的酒!!胡荽乐开了花,连忙斟酒:“五辛族的事呀,那可好长时间都说不完。我们族人寿命短暂,大多数只有几个月。因为还长不大,就会被人吃掉了。所以,我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啦,只有族长照顾着我们。”

少典远岫说:“被吃掉……会怨恨吗?”

“怎么会?”胡荽一脸不可思议,“能被人做成菜肴、被虫子或者鸟儿吃掉,是寿终正寝呀!我们的族人,从小就会把根扎得结结实实的,就为了长得又嫩又壮。谁最先被摘走,都会被其他族人羡慕的。这是我们的命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