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边, 祟殿内, 被某位祟君殿下精心养在此处多日的荔枝树正散发出幽幽的花苞香气。

肩上披着件青色外袍的妖异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晃动的水面看,从少年时开始便充斥着难看疤痕和伤口黏连痕迹的双脚则随着他手上褪去鞋袜的动作一点点浸入碧色的池水中。

直到感觉到身后隐约有一个毛茸茸的花脑袋在探头探脑地注视着自己, 下意识眯起眼睛的秦艽这才将完全湿透的裤脚随手放下以遮住那些并不想被外人看见的伤口, 又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和躲在不远处的母狨对视了一眼。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躲在那儿不进来干什么?”

“吱吱——吼呜——”

一脸暴躁地指指外头又露出有点发怒瞪眼的表情,母狨显然是听到了河伯和秦艽之间刚刚发生的对话, 所以这才这么着急地跟进来想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而见秦艽此刻的神情其实还算正常, 甚至还懒洋洋地主动招手示意自己坐到他身边去,一身花裙子的母狨先是表情烦躁地抓着头怪叫了一声, 随后才听话地跑到秦艽身边来又气哼哼地原地蹲下不吭声了。

“吃糖吗?”

秦艽的忽然出声让母狨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见自家说话做事总是让人摸不透的主人说完这话就真的从袖子里掏了两块类似花生小酥糖的东西递给自己, 母狨先是表情纠结地接过来小心闻了闻,随后才听到身旁的秦艽神情懒散地开口道,

“赤水乡下那个水草婆婆前段时间托人送到祟殿来的,听说直到现在她还喜欢用这些狗都不会吃的破糖哄骗小孩子跳下河去陪她……你还记得她吗?”

“吼吼!!”

被秦艽这么一说也像是想起来了什么, 母狨陪伴在秦艽身边多年, 最艰难黑暗的日子也大多是一起在祟界度过的, 自然就对他从前的有些事都一清二楚,而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过了会儿抬手抚弄了眉梢的秦艽才复又出声道,

“恩,是她, 我当年因为饥饿偷了她的东西,她也给了我好一顿毒打,但搞到最后,她却每年都会给我寄上这么一包,因为只有我这种天生一颗糖也没有的人才不会嫌弃她手艺差,甚至当做宝贝一样哪怕被活活打死也要全部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个精光。”

秦艽这么说着似乎是有些诡异地笑了,表情有点茫然的母狨一时间只觉得自家主人有点说不出的不对劲,但具体究竟哪儿不对劲她却也说不清楚,而紧接着,她便听到整个人都显得怪怪的秦艽用手指抚弄着自己心口空荡荡的位置又用一种自言自语的口气慢悠悠道,

“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在旁人的眼里,我其实连只拿那一颗糖的资格也没有,哪怕只是想想,都是自私,都是愚蠢,更是自不量力,祖龙那个老东西,他身边的那些朋友甚至是河伯之流都觉得我是高攀了他,总有一天我都会和他不得善终,可其实仔细想想,河伯他们说的倒也没错,我这段时间确实是有点忘乎所以了……”

“……”

“如果我和他一辈子都能呆在三身国那样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倒也就罢了,可到头来我和他都逃不开这种一辈子要被别人评价和干预的人生……他或许能做到云淡风轻全不在乎,可是我这样心胸狭隘听不得一点别人说我坏话的人却是实在做不到……做个好人真的太累了,为了一个人去做一个好人更是不知所谓,明明那些人一方面恨不得把我踩进泥里,另一方面却还是要求我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什么好人,甚至是尽心尽力地去如了他们所有人的意,这样的事情我要是都忍了下来,那我一辈子是不是就只能成为这样不断忍让甚至是任由人去教我如何做的人了?”

“……”

这话说的就有点尖锐了,哪怕是母狨其实还是听不明白秦艽在说什么,她也能感觉到自家从小到大脾气性格一直都很偏激差劲的主人这次是真的发火了。

而正在她慌手慌脚地想着现在去人间找找晋衡是不是会有用时,整个人都显得阴阳怪气的秦艽却已经扯了扯嘴角又用恐怖而阴森的声音盯着她开了口。

“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跑到人间去多嘴多舌些什么,接下来几天就和和河伯他们一起去赤水沼泽地帮水草老太婆挖莲藕,不挖够两万斤我是不会再允许他们回祟殿来的,听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吗,狨?”

母狨:“……”

总共没正常两个礼拜,就被河伯他们今天这么一刺激又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放开手发完一通火简直神清气爽的秦祟君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嚣张肆意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根本就不用通知任何人的时候,那些明明他最痛恨最讨厌,却还是要一遍遍去为了某个人某个事而妥协退让所带来的烦躁感和暴怒感也终于是往下消退了一些。

他终于不用再去想自己做些什么会不会让人觉得不正确,不喜欢,事实上在他开始学会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放在压根和对方不公平的位置上。

可恰恰也是他曾经最厌恶的东西,被人踩在头上的羞辱,被人瞧不起的恨意,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好不容易踩着一地的骨头和鲜血一点点熬出头来了,难道就因为被那多管闲事的老东西折断了龙角,难道就因为他真的爱上了那个人,就一定要去做这些他根本不喜欢的改变吗?

“不肖子孙!死到临头,你竟然还是死不悔改?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知错……呵,您倒是告诉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杀人是错?作恶是错?我就是杀他百人千人,杀光我厌恶之人在我眼里这都不是错,难道就因为您觉得这是错,便也要我跟着认同您吗?”

“狂妄之徒!满口胡言不知悔改!凭你这样的东西怎配为龙!今日我便断了你这一双龙角,让你生生世世在沼泽地里想想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多年前那场伴随着惊雷的大雨中发生的那一幕仿佛历历在目,那时至死都不愿意向那高高在上的老祖宗跪下的不肖子孙如今看似已经被时间磨光了锐气,但显然蛟龙刻在骨子里的傲慢还是存在于他的每一丝血脉中。

而不可避免地因为这件事想到了某个存在感始终很高,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去迁怒的傻兔子,表情阴冷,胸膛中也因为没有心脏存在所以压根毫无波动的秦艽过了会儿才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又像个脑子根本不正常的神经病一样看向旁边已经吓得一动不敢动的母狨笑了笑道,

“你说,我要是想点办法把白兔子干脆弄脏变成黑兔子,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祖宗会不会气的发疯然后杀了我?”

“……吼?”

“如果是这样,就再不会有人说我和他不般配了吧,一个和我一样坏到骨子里,卑鄙无耻又自私的晋衡,是不是就能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再分离了呢?”

“吼……吼呜吼呜……”

一听秦艽竟然这么说直接就傻眼了,过了会儿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的母狨才一脸惊恐地死命摇手并大喊大叫了起来。

而大概也明白自己现在这种想法和行为在母狨看来估计都是不可理喻甚至是糟蹋晋衡那一片白白给了他的真心,过了会儿望着池子边那棵荔枝树沉默了一下的秦艽才一脸无所谓地闭上了眼睛,又在脑子里思索了许久之后才用仿佛开了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玩笑的口气开了口。

“算了,还是那只白色的才最可爱,去把马车帮我赶到后门口吧……天黑了,他还在等我回去,我要回家了。”

……

从学校离开又一起回了老宅吃晚饭,之后才一路回到市中心的家里,张长声这一天享受了每一个正常小朋友都会有的开心时光。

因为他不仅见到了嗓门很大,长得很像年纪大了的兔子舅舅的兔子爷爷,还见到了做饭没有他坏蛋叔叔好吃,但是人很好的张奶奶和开车很稳,讲话很风趣的董司机,虽然据他长鸣哥哥说,家里其实还有一只很厉害,但是今天自己跑出去玩的老猫咪,但显然这并不妨碍张长声已经彻底喜欢上了这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并且都有点不想回祟界去了。

“这小崽子虽然虎头虎脑的但是脑子还是挺灵活的,以后让阿艽多带他回来玩玩,既然他父母都不在了,家里也无所谓多这一双筷子,这样早慧的孩子大多过得苦,权当你和他一起做件好事吧。”

“……”

依旧被祖龙的言灵之术影响着,所以坦然地接受着秦艽这个男孙媳以及所带来的一切,虽然从当初老耳朵第一次和他说起祖龙赐婚这件事之后他就隐约猜到了自己身边人为什么都会这么容易接受秦艽的真实原因,可是此刻看来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诸多破绽的。

而明显也看出来自己祖父明显对张长声这孩子印象不错,神情若有所思的晋衡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就若有所思地这么应下了,倒是老爷子随后说的那句话却让他整个人一愣之后又再次露出了些许古怪的神情。

“而且你没发现吗?这孩子和你小时候长得竟然有几分像……估计也是缘分,刚刚他一进门啊,我就和看见你小时候似的,倒也是奇了……”

老爷子说这话时那疑惑的表情和白天那班主任简直一模一样,要说之前还没注意到这件事可能有哪里不对,那到此刻简直连迟钝惯了的晋衡都察觉都有能哪里不对了。

而怀着这种难免有些不对劲的情绪就这么一路带着两个小家伙回了家,一路上听着这两个熊孩子在自己耳边吵吵闹闹的他大舅也没有吭声,只是皱着眉时不时地望着窗外想些自己的事。

直到到了家又略有些手忙脚乱地张罗着两个小家伙洗澡换睡衣喝牛奶,和每一个不善于照顾孩子的家长一样好不容易把他们赶到床上去的他大舅也终于是松了口气,可是刚等他准备回书房继续待会儿顺便等等秦艽时,那两个今晚暂时要一块睡的死孩子就已经一唱一和地开始冲着他嚷嚷起来了。

“大舅~~我们要听故事~~”“对呀对呀兔子舅舅给我们讲故事吧~~~”

被这两个臭小子当床头故事会用的他大舅一瞬间确实有些无奈,但看小家伙们似乎都一脸兴奋的样子他最终也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到他们中间去,又眼看着两个小脑袋挨着自己才淡淡地开口问道,

“要听什么?”

“要听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那个!长鸣哥哥刚刚和我说你以前每次故意敷衍他的时候都会给他讲这个故事!”

晋衡:“……”

晋长鸣:“……”

被某个脑残的死胖子又一次出卖的长鸣哥哥脸都气绿了,但顾及到自家大舅还在旁边他也不能失态,所以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强笑道,

“你,你可别听有些人胡说八道……大舅,我可没说过,要不咱们说个吓人一点的吧大舅,必须得是鬼啊,妖怪之类的,最好能把某些人吓得哇哇大哭睡不着的!!”

摆明了准备打击报复的晋长鸣小同学说这话时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身边这位看着傻里傻气的小胖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算是他嘴里那些鬼啊,妖怪们最大的头头,而且从实际地位上来说还要超过他舅妈。

而夹在两个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最近又把全白的头发染回去的晋衡才看了眼自己落在床头的影子又有些头大皱着眉开口道,

“安静。”

他这么严肃又冰冷的一声落下,晋长鸣和张长声就都不吭声了,而见状的晋衡则在思索了一会儿才看了眼自己外甥淡淡道,

“讲一个你妈妈小时候和我说过的。”

“我……我妈妈?”

“恩。”

“诶,兔子舅舅,长鸣哥哥的妈妈和你讲了什么故事呀?”

“二重身的故事。”

“二重身?二重身是什么啊大舅?”

“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的另一重灵魂,据说生来就被我们踩在脚底下,能化作千奇八怪的模样无法挣脱,他们的模样,声音甚至是一切都和你自身都一模一样,但性格,喜好包括对善恶的理解却完全不同,因为不属于任何一类普通的妖魔,所以他们总是很难被发现,甚至连过往的许多道行高深的方士都很容易被他们所害,因此他们才会被称为来自地狱的二重身。”

这么说着晋衡脸上的表情也略微变了一下,事实上这大概是晋淑小时候和他讲过的最恐怖的故事了,因为故事的最后永远会伴随着一个被悄悄取代而不被人任何知晓的人存在,而那也是年少时候的晋衡头一次知道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的人有一天会取代你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而显然这个在小时候能成功吓到他的故事对于眼前这两个小屁孩也同样管用,甚至连张长声都难得钻在被窝里露出了有点小害怕的表情。

“呜……我不想被偷偷换掉,我想一直都和长鸣哥哥兔子舅舅还有坏蛋呆在一起……长鸣哥哥,我要是哪天不见了,你们一定要及时发现再来找我啊……”

“哈哈我才不要去找你,和你相反的那个一定是个特别可爱的小瘦子,把你这个小肥猪换走更好哈哈哈!”

两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这么说完就又开始在床上闹了起来,晋衡之后也没多再多说什么,又随便说了几个不那么诡异的小故事就关上小房间的灯去楼下了。

可他没有注意到,伴随着他并不轻松的脚步,一个从下午学校开始就一直跟着他们,回来后就一直躲在晋长鸣床底下的黑色粘稠物却是像流动的液体一样跟着一瘸一拐的他渐渐下了楼。

直到刚刚在楼上就已经听到有人开门的晋衡缓步走到客厅下面,又了然地低头看了眼门口那些像被重度强迫症刻意摆放过的四双拖鞋,那挣扎着试图靠近他小腿的恶心液体也哆嗦着抬起了手指……

可没等它彻底黏上晋衡并化作和他一模一样的另一重躯壳,一道隐约穿着粉色的花边围裙,慢悠悠举着铲子出来的黑影就已经从后面接近了它,而伴着一声格外惊悚响亮的“啪”之后,那传说中来自地府的二重身就被某位半夜摸黑回家的舅妈直接凶残地拍扁在了油腻腻的铲子上,又拎起来冲着他大舅完全呆滞的俊脸就面无表情地晃了晃。

秦艽:“我刚回来,正在煮面,你吃吗?”

晋衡:“……”

第82章 姒

深夜, 亮着灯的客厅里, 刚刚解决了一场潜在危机的家中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厨房内炖着的鸡汤面依稀飘散出诱人的香味,被大半夜回到家的秦舅妈一铲子拍晕, 此刻又很随便地用脸盆扣在地板上的二重身, 则时不时发出接近人类惨叫破音时才会产生的嘶鸣声。

“嘶……你们……都得死……你们这些该死的活人统统都不得好死……”

这些光听着就觉得有些头皮发麻的尖叫和诅咒声, 一般人家里要是进了一个肯定都得吓得半死,但这显然吓不着我们的行走百科全书, 对各个时代的妖魔古怪都信手捏来的晋大舅和他家原本就是邪祟界最臭名昭著黑社会大哥的家属。

而区别于用锅铲直接背后偷袭别人的秦舅妈, 因为过去曾经有过学医的经历,所以从来都极富人道主义精神的他大舅则显得要客气了很多。

不过这个客气的意思也仅仅只是相对于秦舅妈之前对它的那顿暴揍而言, 所以等弯着腰像个老大夫似的用家庭听诊器大概检查了一下地上这只二重身的各项生命体征, 过了会儿, 确定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晋衡才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又盯着地上那已然变成一滩的二重身淡淡地开了口。

“眉郎和灯芯老人派你过来的?”

原本还蠕动着肮脏的身体挣扎从地上撕开自己的手指和脚掌惨叫着,被晋衡这么意有所指一问,二重身反而一整团都奇怪地颤抖了起来。

而见状的晋衡也有些疑问地皱了皱眉, 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如果不是与他和秦艽都有仇的灯芯老人, 又会是谁想故意找他们麻烦, 偏偏这来路不明的二重身似乎是故意在回避自己找上他们一家的原因,所以只顾着一脸狰狞地对着晋衡龇牙咧嘴,却始终都没有正面明确回答他的问题。

可无论他究竟是不是眉郎和灯芯派来的,这显然和它鬼鬼祟祟隐藏自己的气味,并跟在自己和两个孩子身后一天,还趁着大晚上伺机攻击他所暴露出来的不良动机并不冲突。

所以想了想, 晋衡还是盯着它布满血丝和粘液的眼眶看了一眼,又在用眼神示意二重身和自己一起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下之后才老神在在地慢吞吞道,

“你要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把刚刚那个拿着锅铲的人叫出来和你聊,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需要我现在就叫他出来吗?”

二重身:“……”

他大舅一本正经地拿自家家属吓唬人的举动把本来看上去还挺横的二重身直接给弄得哆嗦了起来,毕竟刚刚那差点没把它给拍烂在地上的一铲子,它可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要是真的再挨一下,哪怕它是个生命力顽强的祟估计都得小命不保。

而在说实话可能会丢命和不说实话一定会丢命这两者之间认真考虑了一下,被迫屈服于晋衡这个看着像个好人,其实也是个坑人玩意的二重身当下便磨着黑乎乎的獠牙,又显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着晋衡哑声道,

“我不认识什么眉郎……和什么灯芯老人……但如果你说的是一个八字眉和一个糟老头子……我确实可能见过他们……”

二重身这话说的就有点奇怪了,要是不认识又怎么会见过,然而等晋衡接下来去问了,有些上次从三身国回来之后就徘徊在他心头的疑问反而一点点被揭开了。

“你外甥读的那个杨川第一小学底下在1960年之前其实都是一个县政府分管的乱葬岗,杀气冲,尸骨多,最适合我们这种躺在白骨堆里才睡得着的邪祟住了,但在更古老的时候,那层普通人的尸骨底下其实还埋着一条堕天而死的巨龙的尸骨,你说的那两个邪祟前两天晚上大半夜偷偷来过杨川一小,还把那些残余的龙骨从地上给挖走了,可没了龙骨镇学校的风水,教学楼附近的龙气都一下子散了,杨川一小现在就和最普通的民居一样,所以大伙这不都跑出来随便转转了吗……”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家来的?”

“那得问你那个身上和你一样带着龙气的外甥了……你们家应该是藏着一条长了角的蛟龙吧?正是因为那条蛟的存在,所以依附着龙气多年的我才会意外闻到了这股味道……另外,我其实这两天原本是一直呆在杨川一小礼堂后面的那面墙里头,你外甥今天上午的时候,忽然一个人跑进来对着我就又踢又踹,我才被活生生踹醒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看看我肚子上没来得及擦掉的那些脚印子,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足球队出来的,一脚接着一脚差点没把我的肝给踢出来……”

“……”

“啧,看什么看……没见过像我这么倒霉的二重身么!我今天累死累活地拿到那把剪刀又把自己从墙上剪下来,就是想跟着过来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缺德的一家!谁知道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把刚刚那个拿着锅铲忽然跑出来的神经病给偷袭了,想想真是流年不利……”

二重身这么一脸暴躁地叫嚷着,似乎还有点怕厨房里头的秦艽再跑出来殴打自己,所以还没喊几句就自己自觉放低了音量,而见状,看上去也同样有些无言以对的晋衡想了想还是皱着眉问道,

“那你知道挖走了龙骨的眉郎和灯芯说他们后来去哪儿了吗?”

“谁知道啊……除了这两个人,另外还有一群满脸奴才样儿的死老鼠跟着他们,所以也不敢上去多管闲事……只是好像……远远地听到他们俩跪在地上,管那堆黑色的龙骨叫秦玄将军,还说什么要找他伸冤报仇……”

“秦玄将军?伸冤报仇?”

“……是啊,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啊……你再问我,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了啊……”

二重身委屈巴巴的话让皱紧着眉头的晋衡也表情冷漠地低头看了它一眼,待感觉到这个危险系数其实也不低的死面瘫似乎是在认真思索了什么,满眼绝望地等待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的二重身接下来就听到晋衡慢吞吞地开口道,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刚刚要忽然从后面偷袭我?”

“我……我靠,你没把你那个熊的要死的外甥管教好我为什么不能偷袭你!!我还没动手打你呢!!”

二重身饱含着血泪和愤怒的控诉让他大舅难得有些古怪地沉默了,过了会儿仔细想想,心里其实也有些过意不去的晋衡才放低声音相对严肃地说了声抱歉,下次我会好好管教好他的。

而闻言则眼睛通红地蜷缩在地上也不吭声,被打的一整团都显得软塌塌的二重身就这样心酸地埋着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吸吸鼻子闻了闻空气中的面条香味,又显得有点哀怨地小声啜泣道,

“我都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鸡汤面了……”

“……你以前吃过?”

“没有!但我不能自己想象吗!就你们人能偶尔嘴馋吗!我们这些吃惯了人肉的祟也会有很多自己喜好的好吗……而且杨川小学下面的龙骨都已经没了,我早就无家可归了……这两天也不知道去哪儿,自己找房子最麻烦了……”

听二重身这么狂躁地冲自己咆哮着,从刚刚起就觉得这个二重身和自己印象里的描述有些不一样的晋衡也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

而注意到冲自己吼完的二重身紧接着又立马怂了,还不停地往厨房里面看,因为晋长鸣今天在学校了它这件事,所以心里始终有些歉意的晋衡也若有所思的收回自己视线,随后才皱着眉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你可以暂时借宿几天直到我们找帮你回那个龙骨,但是你最好不要再惹他生气,然后……尽量表现的可爱一点。”

“……我……我我刚刚什么时候惹他生气了……”

“你把他擦好的地板给弄脏了,家里的每一块地板他每天都要擦很久。”

“……”

这一刻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委屈都集体涌了上来,本以为自己是因为偷袭这件事才被打成这样的二重身带着哭腔的点了点头,随后才战战兢兢地针对晋衡刚刚的话又问了一句道,

“哥们儿,什么叫……什么叫表现的可爱一点啊?”

“……你不是二重身么。”

“对啊。”

“那应该很会模仿人的一举一动吧?”

“啊?”

几分钟后,重新和那个举着锅铲随便打人的神经病坐到一起的二重身也终于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晋衡口中的可爱一点,因为任凭哪个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被脑袋上强行带了一朵粉红色的头花,还打扮地像个有变装癖的娘炮一样,原本不堪入目的反派形象都会瞬间多上好几分可爱的气息。

而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据说来头很大的神经病一直在用一种淬着毒的恐怖眼神盯着自己,整个人都已经幻化做一个四五岁小姑娘的二重身同志也委屈巴巴地咬了咬嘴唇,又‘一脸紧张’地扶着面前的面碗小声啜泣着道,

“……叔叔,对不起,身身之前不是故意偷袭另一个叔叔的还弄脏家里的地板的,身身知道错了……”

这一看就是被谁故意教出来的鬼话让某位姓秦的老江湖立刻就抬头看了眼身边低头吃面的晋衡,而注意到自家家属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从前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他大舅先是默默承受了一下来自秦祟君的死亡注视,又抬起眼睛慢吞吞地开口和他商量道,

“它亲眼看见眉郎和灯芯去过杨川一小,还挖出过地底的龙骨,所以这两天就让它先在家里呆着吧,它说自己实在没什么地方去了。”

“……”

很显然,哪怕是旁人说上一万句都抵不上晋大舅这么一句,所以接下来大概也清楚我们的雷锋同志晋大舅又动了恻隐之心的秦艽也没有再说别的,只是抱着手表情略有些冷淡地坐在晋衡的身边,压根也很少主动开口和任何人说话。

期间他根本没有去碰过自己面前的那碗面,一副低着头根本没什么胃口的阴郁样子,后来还自己主动战起来去阳台边上呆着了。

而注意到他今天晚上回来之后心情确实不太好,晋衡皱着眉看了眼他一个人走出去的背影也不确定他这是怎么了,反倒是坐在他对面流里流气的摇晃着腿的二重身先是被热汤面烫的龇了呲牙又随口问了一句道,

“哥们儿,你和你们家这条蛟龙都在一起多久了啊……”

“……七个月零十一天,怎么了?”

“哟,那可稀奇了,我还以为龙这种傲的要死的东西一辈子都不可能甘心在地上平庸地过一辈子呢,看来也是有例外的啊……”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不过你要是觉得我个没见过世面的妖魔鬼怪再胡说也不用特别在意……我只是觉得你和他看上去好像都不是特别自在,而且还因为各自的顾虑有点被影响到了,不过也对,任凭是哪个性格肆意狂妄,天生应该飞翔在天上的龙被折断角像个长腿爬虫一样整天过着普通人的日子都会心有不甘……其实你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这点吗?”

二重身这随口哼哼的一句话让晋衡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也变得有些古怪,事实上它说的这些自己之前的确是有在心里考虑过,只是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甚至是面对秦艽都没有主动表现出来。

而注意到身边已经没有人坐着的位置上放着的那碗泡涨半凉了的面,许久晋衡才心情复杂的皱了皱眉。

……

阳台上,几盆生长良好的小盆栽旁,脱了鞋赤脚坐在地上的秦艽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头顶的夜空。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头顶的月亮,飞翔于天际曾经是他少年时最向往也最喜欢的事,但很可惜,在被那道大雨中的惊雷从那么高的天空中打下来,又摔得浑身骨头几乎都断掉的时候,他就开始刻意地选择逃避甚至是畏惧飞到那令他恐惧的天空去了。

“我没有错,我永远不会改。”

眯着眼睛如此冰冷地开口重复着,将自己消瘦病态又落满伤疤的双脚搁在冰凉的地上的秦艽也神经质地冷冷看了眼自己的脚背,可无论他怎么去遮掩,难看的伤疤依旧存在,就连骨骼里被地上的凉气影响所带来的寒冷都没有一丝减少。

而还没等脑子放空的他继续自己琐碎疯癫且丝毫无法控制的发病状态,阳台边就有另一阵放得很轻的脚步声响起,等秦艽的肩膀略微僵硬了一下又下意识地试图抬起头,他便对上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那略有些泛冷却意外显得很温暖的淡色眼睛。

“你不冷?”

“……”

其实浑身上下包括血管里的血液都冷的要命,但是表情空白的秦艽却明显并不是很想让晋衡知道这点,而见他这幅明显又有谁惹了他的奇怪样子也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过了会儿自己走路都并不是很方便的晋衡才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又轻轻捧着秦艽的脚就将一边的拖鞋套了回去。

“我的腿因为以前受过凉所以现在一到下雨天就会很疼,希望你不要和我受一样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