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呵笑出声来,摇头道,“这会子不成,等他当真战败之际再逃不迟,那时他自顾尚且不暇,便分不出神来对付我,若眼下便弃他而去,德沛怎么办?还有你叔婶,谢家又怎么办?我只能将父母兄弟藏起来,不能藏尽所有族中亲友,小人难防,也是没计奈何的事。”

毋望垂眼微点了头,复又道,‘裴哥儿如今在何处?‘

裴臻道,“在无量山上,上月送去的,你若想他,等年下我打发人接他回来见你。”拎了包袱道,“进去罢,仔细受了风。”

毋望跟在他身后上楼进得厢房里,裴臻道,“我叫伙计给你备了热水,你洗个澡换身衣裳,我先回房去,你收拾好了再来找我。”

毋望应了,他出门去替她掩好房门,揉着太阳穴,神思恍惚的进了隔壁客房,瘫坐在床上,突想起些事来,便道,“来人。”

暗卫副统领濮阳金台入门来,敛神一揖道,“听主上吩咐。”

裴臻倒吸着冷气抬手按了按胸口,濮阳金台见状道,“箭伤又发作了?属下替您松松筋骨罢。”

裴臻摆手道,“不必了,老毛病,歇会子就好的。”往墙上靠了靠,又道,“金台,虞子期那里可有消息?”

濮阳金台斟酌了下道,“虞大人飞鸽传书来,说是燕王府长史葛成。上回他进应天时,小皇帝待他甚好,亲迎亲送嘘寒问暖,他架不住便临阵倒戈了,这回的事想是他透露到京里的,皇宫内部必有宁王暗哨,所以大宁那边才来得这般快。”

裴臻猛然一凛,黯然道,“如此谢家恐怕保不住了……”

濮阳金台自裴臻创建暗卫营便跟随其左右,至今已有五年,裴臻十七岁名扬天下,谋断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一碰上了心头爱,顾忌也多起来,施展不开拳脚,不知这回这谢家又要怎么处置才好呢心里暗自打鼓,眉毛也耷拉了下来,杵在一旁闷声不吭。

裴臻计较了半晌,半闭着眼道,“保不住便保不住了,全看朱允炆怎么处置罢,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是夫人面前你们不许透露,若叫她知道定是要闹的,她一闹,爷的大事就办不成了。还有萧乾那里,你打发人传话给铁英,让他即刻赶往大宁,萧乾若能说动宁王便留他性命,若不能,那也只好就地斩杀了,我不能留个隐患,将来还要在战场上多费力气。”

濮阳金台松了口气,心道总算还是原来那个杀伐决断的主子,爱情固然可贵,事业也是不能失去的,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果然很重要进而想起了从前的臻大奶奶来,她眼下在萧乾的外宅子里,还怀了孩子,这个女人怎么处置才妥贴呢?瞄了阖眼休息的人一眼,小心翼翼道,“主上,萧乾的家眷怎么处理?”

裴臻不甚上心,随意道,“叫铁英看着办罢,想留便留着,我也不怕萧家后人长大了来找我报仇。”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濮阳金台只差没扇自己耳刮子,这么浅显的道理还要问,真是蠢到姥姥家去了当即道是,忙不迭躬身退出房去。

第八十章旧伤

濮阳金台在廊子上遇着了换装后的裴夫人,只见她穿着狐坎的梅花罩衣,下穿六幅的如意月裙,松松挽个垂云髻,髻上插支碧玉的发簪,鬓边还戴了朵白布绞出来的小花,莫非还在孝里么?虽有些古怪,但不可否认的,那种雍容高洁的气度;着实少见得很。

他上前满满行了一礼,恭敬唤了声夫人。

毋望侧身避过,回礼福了福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濮阳金台道,“属下是暗卫的副统领,姓濮阳,名唤金台,夫人只管叫我濮阳便是了。”

毋望颔首,朝裴臻房内指了指,问道,“他可在房里?”

濮阳金台道,“夫人进去瞧瞧罢,许是要变天了,这会子旧伤发作,正疼着呢”

毋望心头一突,总见他笃笃定定的样子,没想到会有伤病,急道,“是什么伤?”

濮阳金台支吾了一会儿,只好从实道,“前头那位大奶奶在剑门关设了埋伏,放冷箭差点儿要了主上的命,因伤在左肺处,如今只要变天就疼得喘不上气儿。”

毋望想起了那位闹上门来的臻大奶奶,她应该也是在意他的,否则怎么会当面找她兴师问罪?既然心里有他,却为何忍心伤他呢,人心难测得很,素姐儿那样的花容月貌,连走路都是摇曳生姿的美人儿,心肠竟狠辣得这般田地

推了门进去,他歪在褥子上,床前并排摆了三只熏炉,他微有些喘,嘴唇发白,精神头也不怎么好,看到她忙疾坐起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道,“这下子好多了,像个女孩儿家了。”顿了顿,似乎挣扎了片刻,最后颓然道,“我才说了要带你逛去的,不知怎么乏得很,容我歇会子再去好么?”

毋望绞着帕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日夜兼程的赶来,未及休息又同萧乾交了手,太过劳累自然是要引发旧伤的,身子不好便不好了,怕她担心还要瞒她,倒叫她愈发的心疼,便道,“你冷么?怎么摆这些个熏炉?”

裴臻怔了怔,倒不是冷,只是吸进冷气便忍不住要咳嗽,暖和了就好些,才要说是,却见她眼眶似泛了红,缓缓道,“你休瞒我,濮阳大人同我说了,你旧伤发作了,这会子正疼呢。”

裴臻哂笑着,既拆了谎也没什么可装的了,软软倒回褥子里,哀哀切切呻吟了两声,“托了纪素卿的福,如今我又多了项本事,预测雨雪一点不差,看着罢,今儿入夜定是要下雪的。”

毋望语塞,这人真是,疼的这样还有力气打趣儿她走过去,摊开棉被给他搭上,温声细语道,“可有什么药吃么?我打发你吃了药再睡罢。”

裴臻抓了她的纤纤玉手,有气无力道,“才刚吃过了,歇会子就好了,你别忙,坐着陪陪我。”抚胸咳了几声,半睁着眼打量她,奇道,“你在给谁戴孝?”

毋望道,“我爹妈迁了坟,早年并未给他们守孝,到了应天后就补上了,本来是要三年的,后来外祖母怕耽误我,就改成一年了,再有半年孝期就满了。”

裴臻道,“我不知道你在孝里,叫他们下了婚书,早知该先换庚贴才是。”

毋望道,“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我知道你也是没法子。等到了北平我再脱孝罢,路上容我再戴几日。”

裴臻摇了头道,“到了北平也不必脱。”

毋望有些为难,到了人家家里怎么好带着孝呢,不是触他的霉头么。裴臻知道她顾忌什么,怏怏道,“你还没过门,不拘这些,家里也没有长辈住着,还怕谁看不惯么,我又不是个不通的人只盼我哪天要是死了,你也能为我戴上四十九天孝,我也就知足了。”

毋望扭身道,“谁要给你戴孝,你若是一声不吭的死了,我便是追到阎王殿也要问个明白的。”

裴臻微讶,旋即笑道,“傻丫头”将她的手拿着细细把玩,眉心笼上了淡淡的哀愁,呓道,“才离开朵邑时我只当今生抓你不住了,没想到还有今日……真好。”

她低头思忖,自己也没有想到啊,头回见他,他背个药箱,跟在齐婶子身后,温文尔雅的像个小郎中,那时她只顾羞愤,连他长得什么都没细看,谁知自己这辈子就被绊住了呢。

裴臻抿嘴歇了阵子,又伸手抚她的眉眼,心下感慨,每一处都那么美,自己竟是拣了个大宝贝,想着便促狭道,“在下对姑娘一见钟情,不知姑娘可同在下一样?”

毋望闻言臊得无地自容,抽了手嗔道,“不许说”

“做什么不说?”复拉了她伏在自己胸口道,“我还当你会嫁给什么章家哥哥呢,没想到你愿意等我,到底为什么愿意等我?说了叫我欢喜欢喜罢。”

毋望想了想,慢慢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裴臻顿时黑了脸,拔高了嗓子道,“只是因为这个?”一下子用力过猛又大咳起来,直咳得眼泪汪汪,皱眉调息了半天才缓过来,边喘边道,“我只这一张脸能入你法眼?真真悲哀”

毋望忙给他顺气儿,暗道哪里只这一张脸呢,囫囵整个儿处处都是好的,可是叫她怎么说出口,她又不像他,长着一张二皮脸,明知她臊还问,可恶至极的奏性

裴臻仍旧不依不饶,使出了绝对的韧性,把她扭得麻花似的,“你说你说”

毋望立刻举双手投降,这是什么臭毛病,就喜欢听腻歪的话,便顺风顺水道,“我对公子也是一见钟情的,这下总好了罢,快些睡罢。”

他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慢慢滑进被窝里,突然嘶的吸口冷气,毋望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他嘀咕道,“怎么没备个汤婆子,怪冷的,这帮吃干饭的”躺好后又道,“你回房歇着罢,我躺一个时辰再起来。”

毋望敛衽站起来,又弯腰给他盖实脚上的被子,哄道,“快睡罢,我走了。”

他闭上眼,轻蹙着眉,极不安稳的样子,毋望深望了一眼,转身正要出门,他又支起身子急道,“我起来了就去寻你,你别到外头去,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