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间已到燕王府门前,裴臻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先行下轿,府里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又打了轿帘曲臂来扶,只见轿里伸出一只白玉般无瑕的手,没有旁的点缀,只在腕子上戴着两只上等翡翠镯子,端的是令人惊艳异常。

毋望躬身出轿门,裴臻已在台阶下和人寒暄,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白白胖胖的,华服金冠,气度非凡。毋望看他腰上佩蹀躞带,穿绯色常服,想必定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那朱高炽是个温文守礼之人,见了毋望,目光并未在她脸上流连,只对裴臻笑道,“这位是先生的夫人么?”

裴臻道,“才下了定,尚未过门呢,算不得是夫人。”转脸对毋望道,“春君,来见过世子殿下。”

毋望敛衽一福,朱高炽虚扶一把,朗朗道,“姑娘不必多礼,外头怪冷的,快些进屋罢。”

毋望被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进了大门,裴臻和朱高炽尾随其后,裴臻打听受邀的有哪些人,朱高炽道,“都是相熟的人,右长史金忠,都指挥同知谭渊,指挥佥事朱能、丘福、路知遥俱已到了,只等左军都督顾成和佥事张玉一到便开席。”

裴臻道,“各位大人的夫人们可到了?”

朱高炽答道,“夫人们都在我母妃处说话呢。”

走了一会子方进正屋,屋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鎏金的大鼎里香烟袅袅,这华丽的屋子便笼罩在一片飘渺朦胧中。绕过正屋窗下的围屏,往里是一个小跨间,墙上书画琴瑟,布置得玲珑雅致,透过雕花门上的珠帘往里看,内室里另供一架玻璃围屏,屏下摆了张大大的暖榻,榻上一位穿青绉一斗珠羊皮背子的贵妇斜倚金锁靠背而坐,下首一众女子正说笑着,毋望敛神静待,暗道那应该就是燕王正妃徐氏,瞧着面相和蔼,怪道人说中山王徐达长女贤德,单看眉眼就令人心生好感。

丫头通报道,“明月夫人来了。”

众人转头看,燕王妃忙道,“快请进来。”

毋望迈步进里间,屏息稳稳一福道,“妾,刘氏,见过王妃,给王妃请安。”

那燕王妃穿着暖鞋下地,伸手扶起来,上下打量了,见她端庄大气,便欢喜道,“好个齐全孩子,真真是可人疼的……”

那些武将夫人们也豪放,纷纷离席上前来,因她年纪小,长得又讨喜,一干人拉手撸头发,团团将她围住,毋望吃了一惊,这种热情叫她消受不起,有种落进狼窝里的感觉,还是燕王妃及时解围道,“别唬着孩子,只当你们要生吃了她呢”笑着将她拉到榻上坐定,拍着她的手道,“你别见怪,咱们姐妹都是老熟人,平常随便惯了的,夫人们都没有恶意,你别怕。”

说着外头朱高炽和裴臻也进来了,两人给燕王妃做了揖,燕王妃道,“还是兰杜福气好,得了个这样标致的美人儿,放在咱们中间可怎么好”

裴臻笑道,“王妃说笑了,她年轻不周全,今儿就求王妃照应了。”

燕王妃点头道,“放心罢,你们爷们儿吃酒畅谈,咱们娘们儿在一处定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回头全须全尾还给你。”

裴臻老脸竟一红,诺诺道是,众夫人笑起来,一个戴翠珠髻的妇人大剌剌道,“明月先生还臊了,这可是天下奇闻啊。”

又是哄堂大笑,毋望心有戚戚焉,暗想以这群夫人的爽利,若上阵杀敌定能抵得上一万大军。

裴臻做揖讨饶道,“丘夫人莫要取笑裴某,否则裴某只好在酒桌上劝丘指挥多饮几杯了。”

原来那妇人是指挥佥事丘福的夫人,那丘福平日酒量不好却贪杯,有一回在丈人家吃醉了,爬到小姨子床上睡了一觉,后来被众人引为笑谈,裴臻这一说,丘夫人不好意思起来,“猴儿猴儿”的嗔怪两声,便坐下不说话了。

燕王妃对朱高炽道,“你媳妇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朱高炽道,“她才刚叫我和母亲告个罪,父王今儿的药方子里变了两味药,她亲自称了煎,要耽搁一会子。”

燕王妃听了脸上露出欣慰来,笑道,“难为她了,你父王也说新妇贤德,将来咱们家还要靠她料理的。”

朱高炽道是,携裴臻行礼退出内宅,往前堂和众爷们儿汇合去了。

燕王妃又和毋望说话,问几岁了,闺名叫什么,看什么书吃什么药,渐渐说起刘郁夫妇来,燕王妃不无伤感道,“我未出闺时和你母亲有过一面之缘,真是没想到……好孩子,苦了你了。我听说朝廷给当年冤案的官员平了反,田地也发还了,可是么?”

毋望恭顺道,“头前大理寺已经重审结了案,旁的未说,只叫我领了房地契。”

一众夫人中有人抱不平道,“朝廷果真惺惺作态,惠帝要博贤良的好名声,又不敢忤逆祖宗,想了个这样的方儿,倒也妙。”

燕王妃咳嗽一声,笑道,“过会子咱们前头吃席去,先用些点心垫垫罢,这一屋子妇道人家,国事莫谈的好。”

燕王要谋反一事众人都知道,不过心照不宣罢了,燕王妃这么一说大家都讪讪的,换了个话题聊些女人感兴趣的,比方哪家铺子进了新的云锦,谁家的头面做得好,又是哪地产的胭脂香粉色正料好,只有朱能的夫人例外,她原是猎户的女儿,对骑射最有研究,因知道裴臻能六箭齐发,便缠着毋望盘问道,“你家相公是个中好手,你可知道他的弓臂是什么做的?拉来要使多大的力?还有弓弦,用牛筋还是鹿筋?我听坊间传闻说,明月先生是拿西域一种蛟的蛟骨做弦的,拉开要使几百斤的力气,可是真的?”

毋望像被人一锤子敲在了天灵盖上,登时懵了,张口结舌道,“我并不懂这些……”

朱夫人毫不气馁,再接再厉问了个更劲爆的问题,“不说弓了,单说力气,你家相公看着斯文得那样,当真能力举千斤么?”挤了挤眼,暧昧道,“一张床上睡的,这你总知道吧?”

毋望只觉轰的一声,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什么弓箭骑射,分明是关心裴臻的“身体”罢了,不单朱夫人,各位夫人包括燕王妃和两位侧妃,顿时暂停话题,一个个端了茶盅吃起茶来,室内一片肃然

第九十四章撞破好事

毋望目瞪口呆,真是一万个惊叹号也不足以描述她此刻无比震惊的心情为什么这群衣着光鲜的贵妇有这种不纯良的嗜好?就因为裴臻长得俏些?比那些武将出身的爷们儿斯文些,就好奇乃至怀疑他的能力?问得这么直接不太好吧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呀傻愣了一会儿只好道,“夫人误会了,我和兰杜尚未成亲,所以并不……并不曾……”她绞尽脑汁也寻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解释,不曾睡在一张床上?不知道他的力气大不大?想着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为什么要谈到她的私生活上来?是武将夫人就可以这么不拘小节么?她们的夫君日日在校场上练兵,难道他们夫人的脑袋也顺便操练了不成?不带这样的

那厢戴着银丝髻,穿桃红洒花袄的侧妃王氏果然冰雪聪明,点头一迭声道,“别急别急,咱们都知道,朱夫人同你打趣儿呢,快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众人复又调笑,毋望几乎臊脱了一层皮去,那丘夫人道,“没有大婚才好,咱们还能讨杯酒吃,到那日单看明月先生道理可周全,否则就叫爷们儿们轮流灌他,灌得没法子进洞房才好”

毋望心想够狠的呀,敢情憋着坏报复呢,不过这帮子女人都是真性情的人,比起那些虚伪的官家太太来,不知容易亲近多少,所以也不恼,由得她们取笑,自己缓缓抿茶,悠然自得。

右长史金忠和指挥同知谭渊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武将,他二位的夫人相较另两位要文静得多,笑时也知道拿帕子掩口,谭夫人瞧毋望不骄不躁的样子便赞道,“明月君的准夫人果然与众不同,我就看得上她这种四平八稳的作派。”说着挪了位置靠近些,牵了她的手道,“好妹妹,我虚长你三岁,你若不嫌弃就唤我声姐姐,我小字君安,和你只差了一个字,也是极有缘分的,往后咱们常走动罢,若是我家老爷和你家大爷出征去了,咱们也好有个伴儿,你道好不好?”

毋望见那谭夫人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头长发乌黑油亮,谈吐又极有大家风范,心里自然喜欢,回握了她,喜道,“姐姐真叫我受宠若惊,那春君便高攀了,哪日姐姐得闲儿就到家逛逛去,总是我们姐妹的情谊。”

旁边三位年长一旬的笑道,“你们年轻相仿,只管姐姐妹妹的叫得亲,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可是不中用了,逛园子没咱们的份儿,干看着罢了,眼热也插不上脚去。”

毋望忙道,“夫人们哪里话,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等过了年暖和些,我定然要下帖子请的,届时求诸位赏光才好。”

夫人们道好,又戏道,“平日常从裴府门前过,外头看着就雕梁画栋,只可惜从未进过园子,哪日要是接了帖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是要去的。”

毋望转脸又对王妃们抿嘴而笑,存着小心道,“若届时王府中不忙,春君做东请三位王妃也赏光罢,大家凑到一起方热闹,可好么?”

燕王妃只觉那容貌声音无一处不叫人心生怜爱的,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乐意,遂点头道好,侧妃瞧正妃应了,断没有不从的道理,上赶着也都答应了。

燕王妃想起来,眼前这女孩儿当时下聘可是花了她们王爷一千金的,怎么人来了又不成亲呢,好奇之下便问道,“你和明月先生既是两情相悦的,做什么到了一处又不把事办了?这么悬着兰杜可肯?”

毋望道,“我家遭了难,父母虽不在,好歹还有叔婶在的,若要办事儿须得他们首肯才是,哪里有自己把自己嫁了的道理。”

众人听了顿感这孩子是守礼懂事的,好感又添一层。这时跨间丫头回禀顾成和张玉的夫人到了,两人进来对燕王妃行礼,众夫人间也相互道福,一时笑语又起,便家长里短,公婆孩子的闲谈起来,毋望既无公婆也无子女,加之和她们也算不上太熟,就在一旁听着,偶尔和谭夫人搭上两句话,要不就是低头品茶,只盼这家宴快些结束,她真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要不是没法推脱,她倒情愿留在家里看看书,或跟微云学着编穗子,总比在这里无趣的好。

正想着,那谭夫人探头过来说内急,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让她陪着出去一趟,毋望本不愿去的,无奈刚才还和人家姐妹情长的,这会子这点小事也不答应总归说不过去,便应了。那谭夫人只说到门口透透气儿,便拉着毋望告了假,出了内室,悄声问了丫头茅房在哪里,忙绕过屏风出堂屋。

才走到廊下,一个小厮迎上来,作了揖道,“不知哪位是刘大姑娘?”

毋望道,“我便是,有事么?”

那小厮道,“姑娘的六叔请姑娘前面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