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看过信后点头,金忠忙不迭出去传令。那燕王倒也从容,问裴臻道,“依着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臻道,“这会子起兵不是时候,将计就计先把大军拨调过去,屯居开平不足惧,横竖是自己的,将来取幽燕再里应外合。只是剩下这四万要仔细部署,在下以为,当派高阳郡王常驻军中以安众将领,二殿下骁勇,一旦时机成熟可一举夺北平九门,掌控布政使司。至于王府内,还是安排八百勇士以待变故,若齐泰有了动作,王爷也好全身而退。”

朱棣赞赏道,“先生缜密,果然万事都替本王周全了,那便按先生的意思办。”

裴臻躬身道是,暗里给铁英使了眼色,铁英会意,上前一步道,“属下以为府内家眷要另作安置方为万全,明月暗卫当护王妃等安全,只是届时怕人多手杂,有个疏忽恐酿成大祸。”

明月暗卫不作上阵杀敌之用,只负责内眷安危,这是当初就规划好的,爷们儿冲锋陷阵,家里的老婆孩子也要保全,没了后顾之忧才能奋力搏杀,燕王爷深知其中道理,铁英的话自然也认同,便道,“乡下庄子空着,打发人张罗好就是了。”

裴臻一哂道,“何必舍近求远郡王尚未婚配,宅子空着,离王府又近,内眷们过去也方便,若往庄子上去,赫赫扬扬引人侧目,行踪岂不都暴露了么王爷写个手谕,命校卫营先去打典,在下的暗卫随后便到。”

这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事,燕王连想都不用想,直接将令牌扔给了内使,令他陪同铁英去办。眼下要紧的是朝廷的动向,忙走到地图前复手琢磨,裴臻和濮阳对视一眼,裴臻勾唇一笑,长出了一口气。如此甚好,不动声色事就妥了,不论如何先让她回来,回到他身边来,旁的容后再说,有账且留到秋后再算不迟。

高阳郡王和诸将赶到时,裴臻正往沙盘上插旗布阵,听见脚步声微抬了抬头,眼中平静无波,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朱高煦一瞬闪神,隐约有些不踏实,复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张狂笑了笑,冲他拱手道,“有两日未见了,先生别来无恙罢?气色不怎么好啊,可是有什么不顺遂么?”

裴臻面上淡淡的,漫不经心应道,“劳郡王记挂,在下诸事都好,虽有些小波折,这会子也己烟消云散了。”

朱高煦一嗤,“是么?听闻先生佳期将近,不知万事可准备停当?”

裴臻抿唇但笑不语,一一和几位军中要员抱拳寒暄,众人皆落座,燕王将事由和对策告知众将,又公布了人员调配安排,朱高煦愣了片刻,转眼看裴臻,他笑得明媚灿烂,拱手道,“郡王大将之材,到军中领兵统帅,大展才能,英雄有用武之地,可喜可贺呀”

朱高煦狐疑打量他,领兵打仗固然是他的梦想,可是一旦和裴臻沾上了边,事情好像变得不那么简单了。果然,他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郡王府暂且作安顿王府内眷之用,王爷已下令校卫营前去布置,估摸着时辰,在下的暗卫此时也进府去了。”

朱高煦大惊,回头看他父亲,燕王的眼神晦涩难懂,他心里一凉,和裴臻比心计果真不是对手,只是看父亲的神色,其间底细似乎是知道些的,只是不便明说,儿子的幸福和这锦绣山河之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高阳郡王灰心的垮下肩,棋差一招,输了,人算不如天算,她终究不是他的,抢来的东西,还没焐热又飞了,什么都没留下他的视线落在左手的绷带上,就留下个血窟窿,一辈子的伤疤。

心神俱乱之际,何时人散了他也未察觉,抬眼时,抱厦里只剩他们两个。

裴臻微抬着下颚,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多谢郡王对春君一昼夜的照顾,如今她该回家了,郡王能完璧归赵,裴某感激万分。”

朱高煦眯眼看他,“完璧归赵?何以见得?她和我同处一室十二个时辰,什么事做不得?明月先生如此肯定?”

裴臻站在阳光里,挑金的袖口和襕膝熠熠生辉,听了他的话缓缓仰起嘴角,笑道,“我和她的事你不懂,你知道什么是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么?”语毕转身,翩翩然往那雕花月洞门而去了。

他只觉心口堵憋,一阵紧似一阵,可悲的是,竟连愤怒的权利都不能有。

第105章何当重相见

铁英和路知遥携燕王手谕长驱直入,校卫营各处归置,井然有序。

推开佛堂的门时,路知遥一眼就看见了她,当即怔在那里,回身看铁英,稍作计较已了然在胸。

她叫了声“六叔”,边笑边哭,路知遥心中骤痛,忙解了大氅给她披上,吩咐军士备车,面带愠怒的对铁英道,“明月先生这样厉害的人物,竟连女人都护不周全,叫路某齿冷”

铁英摇头道,“一言难尽啊,夫人丢了,我家主上都瘦脱了相,闲话莫叙了,还是快叫他们夫妻团聚罢。”言罢打发了手下暗卫送她上车,濮阳金台正巧赶到,便亲自驾车往明月府飞奔而去。

毋望坐在车上抚胸长叹,这会子好了,这一天一夜竟像到鬼门关转了一圈,所幸有惊无险,那高阳郡王倒也仁义,不曾动她分毫,只是裴臻怎么想呢?她不由又有些纠结,他可会怀疑她?可会嫌弃她?倘若他因此和她有了芥蒂,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才好?

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回,估摸着快到了,就打了窗帘子往外瞧,远远已看见裴府的牌楼,牌楼底下站着个人,挺拔颀长,风姿神貌,只是面容略显憔悴,眼见马车渐行渐近,疾走几步迎了上来,车还未停稳,便打起门帘往里看,哑声叹道,“春君……”

这一声呼唤,仿佛跨过了迢迢山水,跨过了宇宙洪荒,硬生生的刺进她的心底里去,她泪眼婆娑,看见他伸出手臂,也顾不得街口人来人往,起身扑进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兀自抽泣哽咽,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强笑着应了,百般滋味在心头,渐渐觉得眼睛酸涩,忙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弯腰将她抱起来,匆匆往裴府大门里去。

上房的丫头婆子们早预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沐浴更衣,微云和淡月互看一眼,屈膝在她跟前跪下,哭道,“奴才们护主不力,叫姑娘一人涉险,亏得姑娘没事儿,否则咱们便是死了也没法向大爷交待。”

毋望上前扶起她们两个,只道,“不是好好的么,不过受了些惊吓,现在都好了,你们也不必自责,这事怎么能怪你们呢,谁也没想到张家兄弟会这样。”

微云忿忿道,“果然人心难测听说他两个被影卫抓着了,追他们,他们还没死没活的跑,虞大人恨得牙根痒痒,切萝卜似的就把他们的脚给砍下来了,昨儿后半夜里拖回府里来叫大爷发落,大爷也没说什么,只吩咐连人带脚给他老子娘送去了,这会子死活不知呢。”

淡月道,“活该恶有恶报,没一气儿打死算是好的了。”

毋望不语,如今回来了,张家兄弟也算是开发了,那些恨便烟消云散了,哪里来那么多时候消磨在这些不痛快上转出云母石的围屏,光脚踩在番外采买来的羊毛地毯上,来回走了两遍,大感自在非常,淡月探出头来道,“姑娘穿上软鞋罢,回头受了凉可不好,后儿还有好些礼要过呢,没得身子撑不住。”

这屋子里供着炭炉子,她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冷,便道,“没什么,我自己知道料理。”

微云拉她上榻,给她手上脚上都抹了香膏子,又解了她小衣上的带子让她趴下,浑身上下都擦匀了才算完,边擦边啧啧道,“咱们姑娘这肉皮儿天底下难找,大爷真是好福气,后儿晚上不得迷死”

毋望一听红了脸,淡月啐道,“你这作死的,没羞没臊,敢拿主子打趣儿,可是腚上皮痒么?”

微云见自己说漏了嘴,也怪不好意思的,捂着脸道,“一时说顺了,这儿也没外人,不怕叫人听去。”

淡月左右看了看道,“大爷没在?”

微云点头道,“自个儿到库里抓药去了,那嗓子不吃药好得慢,后儿还要招呼客人呢。”

三个女孩儿面面相觑,淡月挨过来,脸上带着红晕,小声道,“姑娘,可要叫个婆子来问问?”

毋望不明所以,傻傻道,“问什么?”

微云比着手势,尴尬的笑道,“就是‘那个’啊……洞房花烛夜,有哪些要小心的,姑娘这儿没有妈妈嫂子,什么都不懂,怎么伺候大爷……”

毋望僵住,那两个大窘,三人相视,呵呵的傻笑起来,淡月大剌剌道,“不会也没关系,大爷总知道怎么办,叫他伺候姑娘不就是了么,爷们儿家,这个最在行”

这话招来另两个没头没脑的一通乱咯吱,微云道,“这蹄子了不得了姑娘,快给她配个女婿,留着是祸害,不知道哪天就跟人跑了呢”

毋望笑得岔气儿,细想想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三人正闹着,外头有人咳嗽了一声,小丫头在廊子下回道,“姑娘可洗好了?刘家大爷来了,在劲松院里候着呢大爷让来问问,姑娘要是方便见客,就带刘大爷过来。”

毋望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大爷?哪个刘大爷?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想出这么个人来,莫非是应天刘家的宗亲么?因道,“大爷说是哪儿来的?”

微云笑道,“姑娘糊涂了,自然是您的弟弟,小刘大爷了”

毋望大喜,是沛哥儿回来了她们管他叫大爷,真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忙道,“快叫他来。”话音才落就听见堂屋里传来脚步声,丫头打了洒金软帘,一个半大小子闷头便闯进来,离她三步停下,拱手满满一揖,声音微有些颤,却极力保持平稳,谦恭有礼的说道,“给姐姐请安,姐姐这一向可好?”

毋望原当姐弟见面少不得抱头痛哭的,自己也满满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这德沛一来便是这样,倒弄得自己不自在起来,偷眼看裴臻,他倚在集锦槅子旁,甚是赞许的浅笑着,瞧毋望傻了眼,便对德沛道,“好兄弟,客套什么,都是自己人,快些坐下罢。”

德沛道是,在紫檀月牙桌旁坐定,抬眼看过去,眼神复杂,只是疏离的笑,竟和从前天壤之别,那种小心谨慎,俨然成了另一个裴臻。

毋望惊愕且无所适从,德沛长高了很多,一副劲装打扮,眉眼也长开了,英姿勃发,再也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捡番薯的野小子了,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莫不是离家之后遇到什么事了?她忧心忡忡,又不好太直接,只得道,“沛哥儿,这一路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