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我说话。”他难以忍受般的转过头,充满厌恶的语气让我一时间如坠冰窖。

大概是看我有好转,他又一言不发的拉起我走出超市,走到路旁,我这才发现他的车停在附近。

他拉开车门把我塞进去,自己从另一侧上车,高大的身体从我的左前方覆过来,在我的右侧拉出安全带,把我扣在座椅里。

动作飞快,目光冰凉。

然后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的冲上大路。

路边的景物飞快的倒退,我不敢看封信,也不敢开口,只紧紧的抓住自己的包。

我隐隐猜到他如此盛怒的原因,但却又不能肯定。

我听若素说过封寻的事情,他的孪生妹妹,因为极度的疲劳,在高考过后的一个清晨,恍惚的走在马路上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死。

那场车祸,带走了封寻,也改变了封信的人生。

我不知道,刚才他无意间目睹我几乎遭遇车祸的场面,是不是他失控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隆隆声里开进了熟悉的地下车库。

是我的住处。

封信面无表情的停好车。

“回去睡觉。”他说。

我自己解开安全带,把门推开,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浓重的阴影里,他把头微微后仰,似乎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回去睡觉,现在不要跟我说话。”

我沮丧的打开房门,看到客厅里大捧的白玫瑰。

那玫瑰几乎堆满了小半个客厅,难怪昨天七春会惨叫成那样,但七春虽然嘴硬,到底还是心软,大概在封信走后,还是一边毒舌一边把它们从门外抱了进来。

七春却不在家里,不知道跑去哪了。

我蹲在那些玫瑰的面前,伸手抚摸它们的花瓣,却不小心被刺扎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因为更痛的,是其他地方。

封信,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在学习做一个好的男朋友吧?

但是为什么我看着他的努力,除了感动,还会有心痛。

同样不曾恋爱过的我,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渐渐开始明白,在一起的意义,是想给你幸福快乐。

因为他,我感到幸福。

而我更希望,我也能够找到开启他心门的那一片钥匙,勤奋的清扫掉他心里独自承受了太久的那些阴暗与伤痛。

我想让他和我一样感到活着和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快乐。

这一觉睡了好久,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天黑。

七春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听到她在那边压低声音说话,大概有什么不方便,于是就告诉了她一声我回来了。

挂了电话感觉到手腕有些隐隐作痛,举到灯下一看,上午被封信用力抓过的地方隐隐有青印。

我对自己叹气,却又不敢打电话。

我把那些玫瑰花整理成一束一束的,找出房间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插上,最后一大把实在放不下,只好插在了小水桶里。

我打电话问若素,她在那一端笑得花枝乱颤。

“是我和何欢恋爱的时候,他开始都不知道要送我礼物,结果有一次另一个在追求我的男孩子送了一大把玫瑰给我,我很开心拿到他面前炫耀,故意让他吃醋抓狂。结果他连着一星期,每天订不同颜色的玫瑰花给我,周一红的,周二粉的,周三黄的,周四白的…最发指的是,每一天都订一千枝,那些送花的店员都疯了…到了第七天我终于扛不住了,向他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收其他人的花了。”

我惊叹不已,猜不透何欢要封信对我用这一招的用意,心想何大律师不会教封信要送足七天吧?

却听若素在那端努力收了笑道:“姐,我怎么觉得,封信对你还挺认真的…”

我佯怒:“你姐我不值得他认真吗?”

她说:“好吧,看在他态度不错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他结过婚有过孩子这段黑暗历史了…回头妈那关,我投弃权票!”

我心里微微一动:“妈知道了?”

“还不知道吧,但是好像有点怀疑你谈恋爱了,打电话问我呢。”

和若素又唧唧呱呱的闲聊了半天,约好周末一起回老妈那吃饭,这才挂了电话。无心下厨,去楼下小店吃了碗馄饨,又站在街边发了一会呆,终于还是拨了封信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却又语塞起来。

他上午冷漠的脸仿佛还在我的面前,短短的一个“喂”字也听不出喜怒。

“睡好了吗?”还是他打破了沉默,似乎已经恢复常态了。

“嗯,睡了好久。”我像小学生邀功一样报告:“对不起,你还在生气吗…”

他顿了两秒:“好多了。”

那就是没有完全好?

我急急地说:“我想见你。”

不知怎么的,这句不用打底稿就溜出来了。

他说:“明天好不好?”

我说好,又问起郭靖,意外的是,郭靖中午的时候竟然自己跑回家了。

大概是被人带走,又找了机会挣脱。

尽管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但我们聊天的气氛也没能变得活跃起来。

我们只说了几句,就沉默了,比起前一天平安夜里怎么说都似乎说不完的亲近,有些恍如隔世的沮丧。

我挂了电话,感到脸上有些凉凉的,伸手一摸,竟然不知何时眼睛在哭。

我索性一边走一边哭,像个不知节制的少女,反正这附近熟人少,谁也不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情绪和失落。

我找了条街边的长椅坐了一会儿,让眼泪尽情流出来后心里放空了很多,大概半小时后,我把脸擦了擦,站起来打车。

我蹲在封信家对面的大树下种蘑菇。

二楼他的房间有灯光漏出,咖啡色的窗帘上看不出人的剪影,但我想他应该在那后面,不知是微皱着眉,还是在伏案工作。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其实不是一个善于总结自我的人,用我妈的话来说,我一根筋,还死心眼,用若素的话来说,我是跟着感觉走。

我就是觉得,我得站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感受着他在那里,我会心里舒服一点。

于是我就那么做了。

我的大大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带着一个大大厚厚的黑色帽子,我把帽子扣在头上,蹲在树下,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像个巨型蘑菇。

我有时看看天空,有时看看那扇透着灯光的窗子。

今晚的天空云层很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灰蒙蒙的一片。

一不会儿,我就被冻得手脚发麻鼻尖发痛,但是我的心,却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突然,一束光猝不及防的照过来,打在我的身上。

我吃了一惊,仰起脖子,以手遮额,却看到早上给我做过登记的那个年轻保安的脸出现在手电的光圈里。

“啊,小姐,原来是你。”他也认出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大窘,朝他讪讪而笑。

“需要帮助吗?”他好奇的问。

“不用不用,我就走了。”我站起来摆手,压低声音。这小区这么安静,还到处装着摄像头,被封家祖孙俩发现我的行径就丢人了。

“和封医生吵架了吧。”真是一个八卦的保安,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情感顾问。

“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等他主动来找你,女人要高傲一点才珍贵。”情感顾问指点迷津。

免费替我做了一会情感咨询,保安终于充满成就感的走了,我揉揉又酸又麻的腿,也准备溜了。

路过封信家院子门口,到底还是鬼鬼祟祟的摸了摸门铃,没敢按下去。

我在心里默默的说了声晚安。

就在这时,院子里蓦然响起了郭靖响亮而欢快的吼叫声。

我吓得差点胆裂。

刚刚急走几步,身后的狗叫声蓦然又消失了,真是诡异。我松了一口气,擦着额头上冒出的虚汗,回头看去。

这一看,呆若木鸡。

只穿着一件灰色薄毛衣的封信站在他家院门前,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看着我。

郭靖老狗站在他腿边,好像也咧开了大嘴在笑我,毛茸茸的尾巴摇动得和大风车似的。

此刻如果切入我的脑内动画小剧场,应该是有一个小人趴在地上四肢乱蹬,宽面条泪的娇嗔着“人家不玩了要被玩死了啊”…

封信没说话,半晌伸出右手,朝我招了招。

那模样大概和召唤郭靖也没什么区别。

我保持着呆若木鸡的表情,直直的慢吞吞的凭着本能转过身子,朝他的方向挪过去。

还没走到近前,他就叹了口气,一把伸手把我拉了过去,塞进了院门。

我缓慢的摇头又摆手:“不…不进去…封爷爷…”

我再大脑当机也知道,这么晚跑到男人家里,被老人家看到,我这辈子大概也没机会翻身了。

他却懒得理我,把郭靖关在院里,拉着我就进屋上二楼。

又进了他的房间,虽然是第二次来,但此时与彼时的身份心情,都大有迥异。

屋里地暖开得很足,封信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和一条米色的休闲长裤,好看得不像话。

大概在他眼里,我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被当场捉住偷窥的样子,也难堪得不像话。

我发现自己对于在他面前重新闪亮出场这件事,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

内心里自怨自怜了一会,到底慢慢恢复了正常神智,我耷拉着脑袋,却想起刚才这阵动静,封爷爷怎么都没被惊动。

封信给我倒了杯热水,开口道:“我爷爷今晚棋局,还没回来。”

原来这么大的房子里,现在只有我们俩和一条狗在。

我顿时有点思绪涣散,默默的喝完那杯热水,加上屋里的室温,全身都敏感躁热了起来。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见到他的时候,大脑启动速度总是有些慢。

想了半天,终于含含糊糊挤出一句:“我…我来看看你。”

他没有回答,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我进屋后坐在他的工作椅上,原本是背对着书桌。他站到我边上时,顿时距离近得让我窒息。

我不敢抬头,却感觉到他的手在椅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就一个利落旋转面对着书桌了。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从我身边绕过,修长的手指翻了翻桌上的大堆资料。

这样暧昧的距离和姿势,大概我只要一回头,脸颊就能蹭到他的下巴。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声音很轻,如同叹息:“你看,今晚是真的走不开,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有出版社准备出我爷爷的第三本医学书,明天要定稿,我在帮他整理最后的文稿。”

我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跟我解释什么,却只能再一次傻傻的重复自己的上一句话:“我…就是想看看你。”

“…知道了。”他慢慢直起身子,伸手轻轻揉了一下我的头发。

这个动作让我一下子仿佛得到了解脱,有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一瞬间就消散成了云烟,人变得好轻好轻,心也轻得找不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这种美好时候,我却想到了这个纠结的问题。

“有个保安用防盗对讲机通知了我,顺便教育了我一下男人要大度不该让自己的女朋友这么冷的天在外面挨冻。”他微微一笑。

我想起刚才一溜小跑离开的那个保安的身影。

“这里的保安这么八卦啊。”我尴尬。

“你该感谢他八卦,不然你就该被当偷盗嫌疑犯带走了。”他有些欲言又止的看着我。

终于忍不住问:“你热不热…”

我连连点头:“热。”

“那是你自己把外套脱了还是要我帮忙?”他不确定地问。

我怔了一下,被这句话的巨大延伸空间给震住了,三秒后解除石化状态,蹭的一下蹦了起来。

“我还是回去吧…”

真的好热啊…

又回到了我家的地下车库,我一面依依不舍,一面又内疚害他晚上加班更晚。

他说:“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说:“嗯。”

虽然答应了,人却迟迟没动。

他看着我。

我发现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他看人的习惯依然,大概很少有人会比他的目光更坚持,仿佛心无旁物,能轻易让人心慌,也能让人充满笃定的力量。

我鼓起勇气叫他:“封信。”

封信,封信。

他身体微微朝我探过来一点,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我一只手上,算是回答。

我说:“对不起…”

他问:“为什么?”

我的声音轻微,但我努力让它清晰:“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过马路应该加倍当心。”

其实,我不应该让你担心,我的疏忽,让你几乎重新经历了一次失去妹妹的噩梦,你看着那些车在摇摇晃晃的我面前戛然而止的时候,是不是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姑娘,是怎样血溅当场。

她曾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血肉,你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但她却来不及与你告别。

我不知道,那有多痛。

痛到能让你这样冷静理智的人,在多年后都不敢提及,触之失控。

你不知道,我这个笨蛋,有多抱歉,多抱歉。

我是那么的爱你,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你。我小心翼翼,害怕弄丢了你,我惊慌失措,还是伤到了你。

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学习。

还有太多太多话,我都没能说了口,它们堵在我的心头喉口。

我不是怕自己说错,我只怕再让你伤痛。

但那一刻我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应,我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慢慢的从我这里,飘向了他那里,他看着我不出声,却好像什么都听见了。

他默默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车内一时间只剩发动机的枯燥声音。

过了几秒,我觉得有些尴尬,又讷讷的开口:“谢谢你送的花…”

话音未落,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缓缓的圈在了座椅里,猝不及防中,那人清冽的气息已经笼罩住全身,一时间,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孔,每一次呼吸,似乎都陷入爆裂般的颤抖。

我全身僵硬,感觉到封信那么英俊的脸慢慢靠近,放大。

一个轻盈的,有如蝶翼轻触般的吻,慢慢的,落在我的额间。

“安之,我其实是个非常固执,害怕改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