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土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终于在漫长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砺成我们再见面时的样子。

心里在哭,却再没有眼泪。

回忆间彦一已经拉着我,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他张目四望,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来。

似乎想极力的寻找出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时光卷起了沙土,埋葬了记忆。

他拉着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为意。

在香港的彦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着富家少爷的各种恶劣行为和脾气。他从来不碰任何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最活跃的永远是时刻不停在轮流擦拭的清洁工人。

我陪他安静的坐着。

他继续缓缓的转动目光,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那个角上,看见那堆石头了吗,它们已经被土埋得快看不出来了。如果挖开,会发现下面有个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有几个弹珠,两个蓝的,两个红的,一个绿的。”

他用手指一指,声音轻柔,弯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议,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温暖的彦一。

“还有墙角那堆看起来枯死了的植物,其实它们没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时候,就会活过来,每年都是这样,会开很大的花朵。”

“还见过燕子窝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蚂蚁窝,还捉到过四脚蛇,后来放了。”

“红色的碎砖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队玩打仗,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指挥官都是我。”

“有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只沿着台阶边上生长,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编个项链给你,顺便跟你和好的,但你总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时候我想,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亏我还想过把这个秘密花园跟你分享。”

“后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我一直听他说。

风那么温柔,阳光那么幽静,而彦一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断断续续,但后来,语声已经轻快。

像失语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出口。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无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也许从十二岁那一年离开起,他就一刻放松过自己。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你知道吧?我讨厌回家,讨厌朱雪莉,我那时候,那么的讨厌她。”

“可是,她死了…”

他的头,一点点埋进膝盖,那些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欢快与笑容,就在这瞬间,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气里。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头顶那片压城的黑云。

听说有过抑郁经历的人,其实都是简单纯洁的天使。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对这世间的绝望,看不清,亦放不下。

我握住他的手,像以前的许多次他发病时候那样。

我说:“你不讨厌她,你爱她,她是你妈妈。”

他全身细微的震动了一下,但没有摔开我。

我抓紧他的手,怕他发急。

我相信他爱他的妈妈,他逼我学的那首钢琴曲,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他妈妈弹得最好的曲子。

她也曾温柔,弹那曲子哄他入睡。

只是回忆越暖,伤口越痛。

我说:“你只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们过去的故事,比如她为什么放弃了你。”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发疯,会劈头盖脸的骂我然后逃走。

但是他没有。

只是难捱的寂静过后,他突然抬起了头。

他微微眯了眼睛,看了看墙角貌似枯死的那株植物,然后转过头,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轻柔的,美丽的,安静的笑。

我和他相处时间不短,也常常会觉得彦一的美丽中带着一种遗传自他妈妈朱雪莉的妖异。

但从来没有一次,他让我感觉油然而生的莫名畏惧。

他微笑着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怀疑,朱雪莉是被人杀死的。”

他顿了顿:“杀死她的人,也许就是我爸爸。”

第十一章 Flower·医者

我爱他隐忍沉默,我爱他心知所有;我怕他孤独远行,我陪他不知回头。

[楔子·黑与白]

“139号,封华,7号窗口,探视时间二十分钟!”

狱警洪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或许是设备已经不新,伴随着电流的嗡嗡喳喳。

大厅里原本已经挤了不少人,隔着一层防弹玻璃,里里外外的人都尽量对着话筒用力而大声的交谈,这是每月一次的监狱探视时间,一直有家人记挂的那些人,无疑会多一些幸福感。

但是干净的囚衣上标着139号号牌的封华,却并不像其他犯人听到召唤时那样激动,他甚至没有加快自己的脚步,而是略有迟疑。

他进来第六年了,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恢复自由。

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有家人要见他。

作为经济犯,狱警们对他并不苛刻,何况家人打点一直丰盛,只是好奇问起为何从未有家人探视时,封华也总是垂头不语。

因此跟在他身后的狱警小张好奇的朝7号窗口外张望。

窗口外坐着的年轻男人,有着一张酷似年轻明星的脸,即使是在这铁灰色基调的严肃空间里,也是足够引人侧目的存在。

但更让人觉得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看人时似乎表情温和,但抬头间,那眼神但却有着难以回避的洞穿一切的犀利。

小张暗想,他倒是很适合做警察。

他终于想起第一眼时的隐隐熟悉感来自何方——那年轻男人的脸,和身边的囚犯老头封华有几分挂相。

封华在指定的位子坐下,他也注视着玻璃外的那个人,他的儿子封信。

他们竟然已经六年未见。

他猜想封信恨他,因为封寻。

最初的时候,他也恨自己,恨到觉得自己今日处境是罪有应得。

但是日子太长,活着的人太容易寂寞,渐渐的他已经想不起女儿的笑语和眼泪,那些感觉在渐渐远离,他现在只渴望回到自由的那方蓝天。

他注视着儿子,眼睛里慢慢浮出一些欣喜和激动,更多的是犹豫和怀疑。

封信也注视着父亲。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尖在不争气的微微颤抖,他极力掩饰着这种失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握出异样的白。

不是单纯的恨,也不是简单的爱。

那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头发已经显出花白,皱纹也刻进眼角,在貌似温和谦卑下的眼神,依然能捕捉到一线昔日的专横霸道。

就是这样的专横无情,害死了封寻。

想到封寻,他猛的闭了一下眼睛。

【要好好的活下去,像最健康的狮子,在阳光下散步,在森林里打盹,不害怕,不内疚,也不恐惧。】

整理封寻的遗物时,他翻到一本她爱读的外国小说,里面有一段这样的句子,她用红笔划了线,纤细的字体在边上写着:哥哥。

边上是个大大的笑脸。

他无视了她的愿望,一意孤行的以恨为剑,走进了阳光永不升起的黑暗之城里。

捱过心里几秒痛苦的痉挛,他慢慢的睁开眼睛,已经恢复平静。

封华把儿子反应都看在眼里,更増几分狐疑。

两人都拿着话筒,却迟迟没有发声。操心的小张在一边看表,很快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会见时间难得又紧迫,谁不是争先恐后的说,这里倒好,一直在大眼瞪小眼。

“爸。”终于还是封信打破了沉默。

“嗯,你长大了。”封华松下一口气。

“你老了。”封信不动声色。

“你妈的墓每年都去扫过吗?”这是封华最挂念的事。

“嗯。”

“奶奶呢?”

“嗯。”

都没提封寻,也没提爷爷,名为父子,彼此间却有着那么多不可触碰。

再次沉默。

探视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分钟,小张提醒。

“爸,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您。”仿佛下定了决心,封信慢慢的把话筒贴紧自己的脸。

“什么?”封华问。

“当年,你害死了阿寻后,我恨你,恨到想要杀了你。”封信轻声的,却一字一字,让每个音都清楚的传进封华的耳里。

他看着封华突然间扭曲的脸。

封华怒火翻涌。

即使是封寻出事后那些天,封信也从未这样大逆不道的直接攻击过父亲。

“但我更恨我自己,我竟然没有勇气杀了你,我甚至不敢像现在这样,大声的说出我有多恨你。”封信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小张惊讶的看到,这个一直表面平静温和的年轻人,眼里毫不掩饰的涌现出那么多直接汹涌的情绪。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我偷偷摸摸的找了一个女人结婚,那个女人家里很有权势,施了一点点压,就让您判了七年。虽然当时您确实有重大的税务问题和其他经济问题,我不多此一举,您可能也会判刑。但我那么不放心,怕您神通广大会安全脱罪。”

封华猛的站了起来,双目怒张,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可怕异响。

六年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当年无论怎样托关系,散家财,仍然被判了重刑。

然而,真相却在这里。

他的儿子!

他亲生的儿子!

“小畜生!你这个小畜生!我宰了你,等老子出来一定要宰了你!……”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从封华的嘴里倾泻而出,他嘶吼着摔了话筒,状若疯狂的扑向玻璃,额角狠狠撞上的一刻,发出巨大骇人声响。

小张和另外一个狱警迅速把他制住,像制住一条突然失控的狗。

没想到多年来老实规矩的封华居然也有这样一面,果然所有的犯人都是定时炸弹。小张这样想着,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

他看到那年轻人也已经怔怔的放下了话筒,所以,没有人听到他最后一句低语。

“阿寻,对不起。”

32、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手机的欢快铃声在客厅响起。

“喂!程安之!我的手机落在家里啦!我现在打车快到小区门口了,你给我送下来呀!”七春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响起。

“遵命女王大人!我就下来啦。”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从沙发上拿起七春的火红外壳新款手机,顺便看了一下钟才八点半,昨晚一夜无梦,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七春正在出租车后座上向我张牙舞爪的挥手,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姑娘,戴着夸张的大流苏耳环涂着艳红的唇膏冲我笑,我感觉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看着她们的车开成了赛车般呼啸而去,我不由想到最近我和她都各自早出晚归,竟然很少在一起谈心,连彦一回来的事都没来得及和她八卦,心里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感。

反正已经出门了,我想了想,决定干脆去风安堂一趟。

去前没有给封信打电话,倒是在路边小店买了一枚纽扣电池。

风安堂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带着微苦的警醒,染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衣襟上,钻进毛孔里。

我很喜欢中药的还没有煎熬前的这种气息,封信的身上就有着这样清淡的味道,宁静悠远,古朴明慧。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小岑正在一间诊室的门口帮忙喊号,大厅里病人很多,正是最忙的时间。

封信周一到周六几乎是全天出诊,但是即使经常工作到下班后,仍然远远无法满足慕名前来的病患。

我准备偷偷看他一眼就走,免得耽误他工作,却意外的发现他的诊室门口今天并没有挂他的牌子,挂的是另一个名字:封柏南。

那是封老爷子的大名。

封老爷子现在已经很少坐诊,封信一向孝顺,如果不是有特别走不开的事,比如要去外地开会或出诊,他都不会让爷爷来替班。

我瞅个空子拉拉小岑,她正在和一个意欲插队的病人百般解释,一扭头看到我,圆圆的脸蛋顿时绽开了花。

我说:“人呢?”

她会意的朝诊室里努了一下嘴,依稀能看到封老爷子一头飘逸的银发。

“不知道!”她朝我喊了一嗓子:“好像说是去妹妹那了。”

这时我好像看到封老爷子抬了一下头,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我,我心虚的朝边上闪了闪,想了想,对小岑说:“我来帮你看着号,你去药柜那帮忙吧。”

我一边把着门按挂号次序核对病人的身份,一边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抱着孩子的愁苦父母,操着外地口音的面黄妇女,教授模样的老人,充满希望的年轻夫妻。这小小的诊室门口,仿佛是一个浓缩的世界,上演着各种心事,轮转着悲欢离合。

我想起自己得的那一次莫名的午后低烧,所有的仪器都无法检查出确切的病因,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却又跌回绝望,几乎在短短的一个月里,磨灭了人的所有意志与坚强。那种地狱般的经历,不是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永远也不能想象。

也就是那时,我辗转于无数病友间,在现代化的大医院里如游魂般飘荡,才知道,原来这看似人类已经上天入地的时代,依然有着那么多无法攻克的疾病,无法解释的症状。

在我的病始终无法确诊的那段时间里,我不断的被医生们推来推去,在各门诊间反复做着无意义的重复检查,那时我其实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最后的希望。

只要有一个医生,愿意温柔的接待我,告诉我他还会努力,他不会放弃,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而现在,这些满怀着希望而来的病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封信,是不是就是那一线希望?

来到这里的人,很多都是被现代医学抛弃,宣告无解的病人,他们抱着对生命的最后一线挣扎找到这里。中医长久以来被质疑被边缘,却又总在人们生命的关键时刻,承担着那一线生死幻灭的责任。

我第一次重新审视起封信的职业。

他从来都不是平凡的人,所有的选择看似平静,对他来说,却都总有背后的惊心动魄。

依稀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衣衫单薄的少年,以头抵地,寂然失声。

我眼眶发热。

大厅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排队的病人和家属都骚动起来,一个个伸着脖子朝外看。

然后就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消瘦干巴的老太太颤颤的走了进来,老妇人的手上紧紧攥着一卷东西,深红的布面和金黄的穗子,竟似一面锦旗。

男人扶着老太太小心的挪动。

刚到诊室门口,就见老太太双膝一软,直直的跪下了,同时形如鸡爪的手将锦旗抖开,浑浊的哭喊声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响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乱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赶快伸手去搀老太太,没想到这老人看似瘦小,力气却不小,执意跪着,把锦旗高举过头,如同行古礼一般,双膝纹丝不动。

封老爷子也出来了,看老太太哭得伤心,一边矮身亲自去拉人,一边听那个中年男人翻译老太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