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因为船员不足,这段时间索尔号的航行十分小心翼翼,谨慎地避开了所有船只密集的航线。既是为了躲避追缉马丁内斯船长的英国船只,也是为了避免和其他海盗船发生冲突。

可以说,行事保守得都让人觉得无聊了。

安吉丽娜望着被船搅动得翻滚不安的海水,那种想要跳进海里游泳的感觉又产生了。她对海是有特殊感情的,海洋就是她的家乡……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她记不起来。

又过了几天,马丁内斯船长草拟好了船员招募。

他重新端详一遍自己写好的羊皮纸,满意地翘起胡子,“你看看,安吉丽娜。”

安吉丽娜从船长手里接过那张纸,只见正上方写着大大的“招募船员”,而下面马丁内斯手写的一行行小字:

索尔号正在募集一批新的冒险家,欢迎与我们一同出航;

年龄须在十六岁以上,能使用西班牙语,身强力壮、憎恶英国皇室为佳;

不提供工资,收获的东西出售后所有船员平分;

供应一日两餐,任意武器一件,酒水管饱,请自备衣物;

我们的船上有女人和小孩,他们带来幸运而不是灾祸,所有船员必须给予平等尊重;

任意一个阳光来临前的黎明,我们都可能在港口,恭候你的到来。

索尔号船长马丁内斯

安吉丽娜挑了挑眉毛,“这样写,会有人来吗?”

人们普遍认为,船上有女人和小孩是不吉利的,而马丁内斯船长收养的孩子凑巧同时满足了这两点。

“说不准,不过这至少能挡掉一群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马丁内斯船长收回羊皮纸,“安吉丽娜,你的问题是不是说明你能完全理解这张纸上的内容?”

“当然。”安吉丽娜点头。

“很好,那么它足够简单易懂了。”马丁内斯满意地笑起来,安吉丽娜总觉得自己是收到了轻视。

当天晚上,安吉丽娜和索尔没有学到新的单词,他们两个的共同作业是誊抄这份新的招募令。

“这张东西上好像没说明我们要的是海盗。”安吉丽娜一边抄,一边提醒道。

“是啊,但大家都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船,招募的人只会是海盗。”马丁内斯船长无所谓耸耸宽厚的肩膀,“我倒也想骗几个单纯到看不出这一点的小伙子呢。”

坐在她旁边的索尔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安吉丽娜知道他又想嘲讽她,但碍于两人目前僵持的局面无法开口。

真是好极了,就这样憋死他吧。

安吉丽娜想道。

安吉丽娜原本以为既然写好了招募书,那么索尔号一定很快就会靠岸。谁知道转眼又过去快两个月,船仍然在海上漫无目的似的漂泊。

“我们最近是不是在原地打转?”安吉丽娜在甲板上,蹙着眉和老杰克交谈。

“我不得不说,你的方向感真是敏锐。”老杰克赞叹道,“很少有人能在没有半点儿参照物的海面上发现这些。没错,我们差不多一直在半径五百海里的圆圈里打转,没能靠岸。”

“为什么?”安吉丽娜追问道,她心里隐隐带着不安。

索尔号从皇家港离开时肯定没有打算在海里游荡这么久,证据就是船舱里的淡水又渐渐变得紧缺了。

一定有什么意外。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有一条小虫子锲而不舍地跟在我们身后。大概是看出来我们人数不怎么够,想要靠劫掠自己的同行额外发一笔横财吧。”

安吉丽娜隐约从老杰克的话里听出一丝冷意。

“别担心,安吉丽娜。这样的小家伙我碰到过太多了。”老杰克从容地说,“索尔号目前的确不能和他们硬碰硬。但是,让他们自己在海里玩几天捉迷藏还是小菜一碟。”

不知道船长和老杰克干了什么,没过几天,安吉丽娜果然又一次看到久违的大陆。

这一回,他们暂时停泊的只是一个小港口,人迹寥寥,只有几艘小规模的私人货船在来来回回地搬运东西。

放眼望去没有繁华的闹市,只有安宁的麦田和农户,周围似乎只有几个小村庄。

马丁内斯船长把之前写的羊皮纸发给船员,让他们贴到各个村庄的布告栏里去。

接着,就在安吉丽娜认为他们要停下一段时间的时候,马丁内斯船长又让船员们升起船锚,沿着海岸线继续航行。

抵达的下一个小镇稍微繁荣一些,似乎也是个小型海盗聚集基地,安吉丽娜在港口的船中发现几艘藏着骷髅旗的非法船只。船长照例在附近的所有布告栏里贴满招人启示,继而在岸上补给少量淡水和食物,又扬长而去。

“我们在模糊自己的行踪吗?”安吉丽娜琢磨了一两天,终于决定向船长开口询问。

这些天,他们都是贴好招募就离开,没再折返回去看过,即使有人按照上面写的那样,在凌晨的港口里等待,也不会找到索尔号。

“毕竟我的头像还在海军的追缴令上挂着呢,不能太嚣张。”马丁内斯一本正经地扬了扬眉毛,“再说,我也不喜欢比我还没耐心的小子,就让我们未来的船员在港口多等我们几天吧。”

重新折返回去,又是许久之后了。

安吉丽娜很确定,她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她差不多每天都在做着相同的工作,重复内容一样的课程。尤利塞斯离开后,因为没有合适的练习对象,她失去实战训练的乐趣已经很久。

安吉丽娜怀疑,再让她过这样普通的日子,哪怕一天,她也会不顾生命安全从船里跳出去。

“你心情不好吗?”马丁内斯在教她法语时关心地问道,这门课索尔是不上的,所以船长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安吉丽娜按捺住想要一拳打在桌子上的冲动,勉强道:“差劲极了。”

说实话,她很快就开始厌恶法语。安吉丽娜本来对文字的兴趣就不浓厚,原本的西班牙语也不扎实,再把同样是一堆字母的法语丢进脑子里,两种语言就结成了一团。

可现在放弃一定会被老杰克和索尔嘲笑。

这比学法语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放轻松,安吉丽娜。”马丁内斯船长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你明天会愿意帮我个小忙?要是你答应,我就立刻让你下课。”

“什么?”

“明早我们会进入之前去的第一个港口,看看有没有人想要加入我们。你能负责第一班吗?”

安吉丽娜惊喜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没做过的事、接触新的人!只要拔了胡子再插两只翅膀,船长就是将她从无尽的枯燥烦闷中解救出来的天使!

“当然,我的荣幸!船长!”

早起几个小时对安吉丽娜来说,并不比打死两只偷吃干粮的老鼠更难。

第二天,月亮半沉入山,星星还在夜空中旋转,海平线下泛着比月色更暗三分的皎白,破晓在即。

安吉丽娜坐在船舷上打了个哈欠,她一个人差不多等了半个钟头,可岸上依然空荡荡的,草丛里偶尔传来的动静也只是等候机会吓人的小蝙蝠。

果然,仅凭那张莫名其妙的羊皮纸根本没法让别人对索尔号产生兴趣,哪怕这艘海盗船拥有世界上最出色的船长。

安吉丽娜惋惜地想。

“喂。”

背后毫无准备地传来声响,安吉丽娜一下子失去平衡,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栽进水里——

一双不大的手扯住她的胳膊,硬是把她拽回船里,然后两个人一起掉在甲板上。

“索尔!”安吉丽娜在黑暗中看清了来人金灿灿的头发,恼火地道,“你终于下定决心杀死我了吗?”

“是我刚刚救了你!”索尔的怒火似乎不比安吉丽娜少,脸颊红得像个大火团,“你先从我身上起来!重死了!”

安吉丽娜毫不留情地拿膝盖撞索尔的肚子,索尔闷哼一声,抱着肚子蜷了起来。

她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正要站起来,又被索尔拽住小腿,硬生生摔回地上。

战争一触即发,长期得不到消耗而积累起来的不满一次性爆发。安吉丽娜无心再管有没有人会来请求加入索尔号,她只想尽快揍索尔一顿,狠狠地。

索尔无疑也不准备对她客气。

安吉丽娜与尤利塞斯对抗的形式完全颠倒过来,体型小的索尔比她更敏捷轻巧,而安吉丽娜却得靠力量来强行压制他。他们的手臂和腿互相纠缠和抵抗,几乎分不清彼此。

索尔号还在梦中,没有人会出来阻挡这一场斗殴。

终于安吉丽娜用小腿压住索尔的锁骨,把这个凶猛的男孩制在地上。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由于浓雾迷蒙的夜色,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被衬成暗紫色。安吉丽娜一怵,腿一松。

“今天放过你,下一次不会这么客气。”安吉丽娜威胁道,假装自己的手臂没有被扳得酸疼,脚也没有划破。

☆、第十八章

毫不避讳安吉丽娜狠厉的目光,索尔坐起来,用手轻轻抚摸被压住的锁骨。

“你凭什么不理我?”

“明明是你先开始的!”安吉丽娜用黑眸瞪着他,觉得索尔整个人都莫名其妙。

索尔大声反驳:“你因为那种小事吼我!而且欺骗我!你说你去哪儿永远不关我的事!”

“我没说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再说,要不是我这么做,都不会知道你竟然打算跟踪我!”

安吉丽娜说着,竟有觉得胸口有火苗悄悄往上窜。

索尔的脸色变了变,但他立即镇定下来,下巴轻轻上扬,高傲地道:“听好,安吉丽娜,我可以为那件事道歉,可是你也必须为欺骗我道歉。”

安吉丽娜一愣。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索尔用名字来叫她,而不是用“蠢货”“白痴”或者“喂”来代替。

不过,如果以为因此她就会感动而妥协,那就大错特错了。在安吉丽娜眼中,索尔分明是表达歉意还摆出一张欠揍的脸。

“不,我凭什么道歉?”安吉丽娜嗤笑着别开头,“我们大可以继续冷战,我不介意。”

索尔被逼得哑口无言,他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再次坚定地抬头。

“那就跟我约定!发誓永远不再对我撒谎!作为交换,我也会对你坦诚我知道的每一件事,像骑士一样诚实。”

“不要。”安吉丽娜毫不留情地拒绝,她开始觉得索尔奇怪了,“你在说笑话吗?我们是海盗。”

马丁内斯船长的确会偶尔讲讲骑士什么的正常故事,假装自己能给两个海盗孩子熏陶出良好的美德,但安吉丽娜从来只是当做玩笑听的。

只有索尔这么大的孩子会当真,去效仿那些。

“跟我约定!”索尔的眼神比平时更倔强,不容拒绝。

“吵死了,你想怎么约定?难道是拉钩吗?”安吉丽娜嘲讽地说。

索尔慌张地把手藏到背后,安吉丽娜知道自己猜中,挑了挑眉。

可她的嚣张也到此为止了,索尔突然扑来,抓过她垂在身侧的手,在手腕上重重地咬下去——

尖锐的切牙缓慢地嵌入皮肤,被暗红色的血液染上颜色。

索尔的动作太快,安吉丽娜直到出血才感觉到痛,立即猛地将手腕从男孩的牙下抽回来,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

“你……”安吉丽娜怒道。

“呸。”索尔动了动嘴,从嘴里吐出一颗牙,正是刚才那颗嵌进安吉丽娜肉里最深的虎牙。咬的那一下,他可是真切地用尽全力。

安吉丽娜惊愕地盯着他,在他的脸和掉在甲板上的牙之间来回游移。

“干什么?”索尔用手臂抹抹嘴,擦掉属于安吉丽娜的血迹,“没见过吗?蠢货。我只不过在换牙。你的肉真硬。”

安吉丽娜被捡来时,牙齿整齐地像两排贝珠,她根本没有换牙的记忆。至于索尔的牙……她可不像马丁内斯船长那样会去关心这些。

索尔站起来,他这段时间长高得很快,但仍然只能仰着脸正视安吉丽娜。

“就用那个牙印约定。我以前一直信任你,直到你欺骗我。”他认真地说,“但这一刻开始,我会重新相信你说得每一个字。”

“我不同意!”安吉丽娜瞪大眼睛,她的手腕还在流血。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单方面的强行约定!她绝对不遵守!

“我会相信你说得每一个字。”索尔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夜色下暗紫的眼眸里安吉丽娜的脸被衬着黑幕中晶亮的星光,“所以,不要再对我说谎,安吉丽娜。”

安吉丽娜烦躁地把没梳整齐的头发挠得更乱,索尔的根本不是约定,而是胁迫!就算他今天竟然连续喊了两次她的名字,也不改变极其恶劣的事实!

这个混账小鬼!

“我没有跟你约定,你爱怎么做不关我的事。”安吉丽娜最后强调,她往岸上瞥了一眼,果然没有人来,今天会无功而返了,“我收工了,再见!”

“等等!”索尔忽然伸手拽住她。

“你又要做什么?!”安吉丽娜不客气拔回自己的手腕,敌意地盯着他。

索尔的眉毛挤在一起,“那个家伙……他咬过你?”

安吉丽娜一开始没领会过来索尔含糊不清的措辞,后来才明白他提的是尤利塞斯。安吉丽娜不喜欢别人谈起这件事,不论是第一次的真咬还是第二次的吻,都不喜欢。因此她回答尤利塞斯的口气可不算好。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

“什么?”

“他为什么咬你?”索尔死死地锁着安吉丽娜表情的所有变化,“他有什么反应吗?”

“他为什么发疯我怎么知道。”安吉丽娜不耐烦地回答完,转回退回甲板,没有再回头。

这天之后,安吉丽娜和索尔“和好”了……如果他们的关系曾经也能算好的话。

重新被一个缺了牙的金发小孩每天讥讽,安吉丽娜实在有点后悔那天搭理他,尤其是手腕上还多了一圈牙印形状的伤疤的情况下。

马丁内斯船长倒是乐呵呵的,对他们的相处方式回到从前由衷地感到喜悦。

“看到你们斗嘴,我真是太高兴了。过去的几个月,我耳边简直清净得不像话。”马丁内斯深情地望着他的一双孩子,“我就知道你们能自己解决问题。”

安吉丽娜总觉得她和索尔不是用“有问题”来形容就足够的,不过既然船长觉得目前的状况值得满意,她只好勉强按捺下争辩的冲动。

没有人比安吉丽娜更希望船长保持心情愉快。

一周后,安吉丽娜是被甲板上热热闹闹的人声吵醒的。她从船长室的地板上爬起来,船长和索尔都不在,他们大概已经起床了。

因为一直没有人在凌晨到索尔号报道,反倒是安吉丽娜被持续早起弄得整天头晕,这礼拜她被船长放了假,谁知一睡就睡到上午。

安吉丽娜随手摸了摸乱成一团的头发——除非船长看不下去替她梳头,否则她是不会自己动手打理的,然后又把掉到小臂上的裙子的肩带提回肩上,略带睡意地推开门走出去。

出来以后,闹腾的声音更响了。不像是索尔号遭遇突袭,更像是海盗们抢劫成功后开庆功宴的响动。

安吉丽娜决定去探个究竟,大步像船尾走去。

“安吉丽娜!”一看到她,立刻有个海盗兴奋地和她打招呼,并拨开围聚在一起的其他人,“你们都让一让,安吉丽娜来了!”

她在周围扫视一圈,船长和索尔果然都在这里,老杰克也双手环胸,懒洋洋地靠在一旁。

安吉丽娜问:“发生了什么?”

“你相信吗?我们招到人了!这一次可是快得出奇呢!”尼维兴奋地抢答,他难得的气色红润,双颊没有往日酗酒晕船后的惨白,“给你介绍一下,就是他,我们的第一位新成员!”

说着,尼维从人群中拉出一个青涩的年轻人,他似乎被海盗们过分的热情吓到,脸色透着几分尴尬的绯红。因为尼维大力地拍他的背,他还险些跌倒,引得其他人一阵大笑。

马丁内斯船长挺着肚子,笑得豪放极了,“他没接触过我们这一行,还是生手呢。来吧,拉乌尔,这是我的女儿安吉丽娜。”

青年跌跌撞撞地被海盗们推到安吉丽娜面前,这时绯红已经变成满脸通红了。

他小心翼翼地向安吉丽娜伸出手,腼腆地说:“你好,我是拉乌尔·罗兰。”

安吉丽娜轻轻地和他的手虚握一下,没几秒就松开。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这个青年大概有二十多岁,一头半长的栗色头发,不如其他海盗强壮,身材显得很单薄。或者说,他根本不像个海盗,正是马丁内斯船长会偏爱的那个类型。

安吉丽娜实际上不太理解让这种摆明很容易死掉的人入伙的意义,拉乌尔长得和所谓的正派人物更相似,安吉丽娜不得不怀疑他会不会是真的被那张招募启事骗了,仅仅是个“寻求冒险”的普通人。

训练这样的人会很费劲,需要很长时间,对索尔号人数吃紧的状况短时间不会有任何帮助。

……不过,要不是船长的这种性格,她也许就不会有机会再呼吸空气了。

“你们真是吵极了。”安吉丽娜将视线从索尔号的新成员身上移开,看向周围别的人,不满地道,“我在船长室里硬生生被你们吵醒。”

“那是因为我们太期待你的反应了,安吉丽娜。”另一个名为汉斯的海盗摇摇他从不离手的酒瓶,无奈地耸肩,“你可是我们的海上之花啊,离岸的时候就只能看你了。”

“你每天就没几个小时是清醒的,而且你宁愿拿那些时间去盯着酒瓶子。”安吉丽娜毫不留情地拆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