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站在走廊的窗口,即便隔着距离,依旧看见了她眼角闪烁的晶莹,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五分钟前,李岩容的话语还依然回荡在耳边。

“她的心脏没问题,刚才只是受了刺激,再加上她疲劳过度才会昏倒,说来也奇怪,怎么又是今天这个日期?”

他不解地微蹙眉心,看着整理病历的李岩容,淡淡地问道:

“今天有什么特别吗?”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一件事有这么大的求知欲,他无法解释这份好奇心,李岩容也没给他思考的时间。

“两年前的12月4号,她也躺在那个病房里,当时她刚做好换心手术。”

李岩容有稍刻的停顿,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没有多大异样,才继续道:

“就在这一天,少晨出了车祸。”

他没有做声,沉默的态度让李岩容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以为陆家的人就算不怨恨她,也不会再和她有往来…”

“所以呢?”

他的反问让李岩容顿时语塞,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办公室,淹没在走廊的阴影中。

12月4日,少晨出车祸过世,根据里斯特给他的资料,他清楚地知道,那一天也是苏暖的父亲被宣判死刑的日子,也是…她前夫迎娶尹氏千金的大喜之日。

他在送她来医院的途中,不经意看到她手腕上交错复杂的陈旧刀痕,那是人为的刻意,不然不会一直割在同一个地方,她迫切地想要让她的生命流逝。

苏暖下了床,赤着脚,缓慢地走到窗口,她打开窗户,任由冰冷的空气吹拂过她的面颊,吹散她脸上的红晕。

她轻轻地阖上眼睫,下巴微扬,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单薄消瘦的身形,在病房蒸汽中逐渐朦胧模糊起来。

一个不着边际的女人,浓厚的烟熏妆下,掩藏着一张纯洁美丽的脸庞,那样的静谧安然,太过于纯粹干净,却也容易激发男人的劣根性和内心的阴暗一面。

大概男人见过这样的苏暖,恐怕都会一生难忘,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少晨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包括生命。

因为这份纯净的美好,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守护。

这个突兀的想法让他的眸光一闪,却还是寂默地推门而入。

刚才乔打电话告诉他,今天在学校里,她见到了她的前夫,也是本市的副市长--顾凌城,他知道这个名字,资料里写得很清楚。

里斯特的调查很彻底,连两年前的贪污案内容也一清二楚,A市前任市委书记苏振坤落马倒台,是他的女婿向纪检部门投送了贪污证据,而他的女婿也因检举有功,坐上了副市长的位置。

顾凌城即使再婚了,也没打算放过苏暖,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份纯澈的恬美。

想要拥有却恨不得毁掉,所以才会纠缠不放,在她干净的生命中,强行地留下他的足迹,不允许她去遗忘他。

顾凌城,这是你的意图,不知道我有没有猜错?

苏暖听到动静,回过身,在看到来人是陆暻泓时,平淡的目光便缓缓地移开,并未吃惊或是感激,但她的确向他道谢了。

“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陆暻泓的脸上,在房间的阴暗处,模糊不清,他仍然像棵树,挺直而坚毅,却也透着某种冷情的倨傲。

苏暖见他没有说话,随意一笑,光脚冰凉地踩在地板上,回到床边,她的两只手心都磨破了皮,却未作包扎工作,药箱安静地放在床柜上。

不是护士不尽职,而是她拒绝了任何的包扎,不允许护士碰她渗出血丝的手掌,她已经养成了不喜别人触碰的习惯。

可是在陆暻泓清冽眼神的注视下,她忽然觉得不自在,想找些事做分散注意力,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时,她的手里已经拿了一根棉签。

沾了消毒药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触摸手心,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波澜,犹如一具没有痛觉神经的机器,机械地涂抹着自己的伤口。

陆暻泓站在那里,看到她的左手拿着纱布,想要缠绕到右手的伤口上,绕了几遍却还是没绕上,动作笨拙滑稽,却让他的心莫名地一滞。

“能帮我去叫一下护士吗?”

她抬头看向他,手里举着纱布,笑容里是氤氲的雾气,却很快在眼光中消散不见:

“我自己好像不行。”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苏暖见他没有出去叫护士的意思,也不再多说,只是微翘唇角,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低下头,继续与纱布奋战。

病床边,笼罩上一道阴影,苏暖摆弄纱布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眼眸一颤,因为她看到纱布上鬼使神差多出的一只手。

修长洁净的手,形态格外的优美,白雪青葱,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指头时,苏暖的手不可遏止地轻颤,她明明不喜欢这个男人,却对他产生了无法解释的敬畏。

他呈十五度弯身,伸出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纱布,另一手按着她伤口边的纱布头,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动作轻缓而紧致。

苏暖微仰首,便看到他的侧脸,撇开所有的偏见,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即便做着照顾人的行为,但他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高贵的气质却无法叫人忽视。

任何人对美丽的事物都没有免疫力,苏暖为自己刹那的出神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一个原谅自己的好理由。

苏暖望着被包扎得严实的手心,嘴边慢慢地浮现出微笑,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微笑。

她已经压抑了太久,难得在陌生人面前,放纵了自己真实的情绪。

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这个自命清高的男人,除了他自己,恐怕看不到其他人的感情流露。

“那天在海边…不是故意的。”

清越低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苏暖恍然回神,稍仰起头,看到是一双淡漠的眼睛,隐藏在眼镜后面,美丽而深邃,却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片死寂。

苏暖眼圈有些泛红,只是随后她便淡淡地微笑,望着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眸,她说:

“我可以抱抱你吗,只要十分钟就好…或者五分钟也行,可以让我抱抱你吗?”

------题外话------

——奸情萌发…。咔咔——

苦涩的生命(三)

“我可以抱抱你吗,只要十分钟就好…或者五分钟也行,可以让我抱抱你吗?”

她就像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仰望着他,仿佛在问他:我可以吃糖吗,一颗就好,能不能让我吃一颗,求你了!

窗口吹入的微风慢慢地拂过他的黑发,在金色的阳光下,浮动着黑亮的光泽,也拂开了她的厚重的刘海。

她有一双美丽的眼婧,眼角的妖娆弧度,闪翼着绚烂的光彩,看在他的眼里,却犹如燎原火焰般灼骨,明明是突兀的镶嵌在她的脸上,却让人觉得这样的搭配格外的完美。

他静静地俯视着那双眼睛,注视着她眼里逐渐流淌出的忧伤,也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淑女是不会提出这么唐突的要求的。”

他优雅低沉的声音,陈述着他曾几何时学过的社交礼仪的某一条,当他语调平淡地说出这席话时,他依旧望着她的眼睛。

她听到了他的拒绝,只是微微地一笑,垂下了脑袋,任由她凌乱的长发覆盖住了她的脸庞,看上去伤心而颓唐。

陆暻泓淡淡地看着她的沮丧,房间的寂静,他能听到自己细匀的呼吸声,然后,也在他平静的呼吸中,她突然抬起了头。

“那你也应该知道,一个绅士是不该拒绝女士的请求的!”

她白净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刻意咬重“绅士”两个字,可是,她的眼底有泪花在涌动。

他选择了沉默以对。

“对不起,是我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应当了。”

她淡淡地笑着,透明的晶莹却渗出眼角,还未来得及滑落,却被她随手拭去。

熟练的动作,仿佛料知了自己即将落泪,所以她便随手将它们擦掉,似乎再已见怪不怪,却不由地让看的人,心脏跟着颤动。 

到底要经历过哪些,才能让一个年轻的生命变得如此苦涩?

陆暻泓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他俯望着床边沮丧的纤细身体,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见过生活在非洲的难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对他们,他只会同情,因为他可以施以物质上的援助。

可是,当他面对眼前这个女孩时,他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本就不是一个感情充沛的男人,除了怜悯,他发现他似乎给不了更多。

压抑的沉默在彼此间渲染开来,苏暖忍不住看向陆暻泓,望见了他眉宇间的褶皱,也看见他凝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平淡却深邃。

他终究不是他,他们只不过有一双相像的眼睛而已,仅此而已。

苏暖抿嘴弯起唇角,脸上绽放出皑皑的,犹如雪花般的笑靥,她没再多说什么,从床畔站起,去拎挂在一边的书包。

“你应该在这里住两天。”

苏暖一愣,拿包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她回头看着这个惜字如金的男人,审视般的目光,停驻在那张漂亮的俊脸上。

“你是在同情我吗?”

她咧着唇角,很轻松的微笑,但是她的手却已握紧,他看到嫣红的血丝渗透了纱布,很淡,却很刺眼。

她就像个顽强的生命体,充满着悲剧,却又诠释着乐观这个词的意思,他不得不承认,她成功引发了他潜藏的情绪。

陆暻泓觉得自己应该接下她的话,可是他却发现,他变得词穷,和他在外交上的能言善辩截然不同,面对她笑容里闪烁的泪光,他生出了愧疚,那是他三十二年里从未有过的。

望着她即将离去的背影,他往前走了一小步,想要开口,她却已经抢先一步,忽然转身,投入了他的怀里。

毛茸茸的头发摩挲着他的下颚,她的脸贴在她的胸口,他纤长的身形顿时僵硬,这样的近距离拥抱,令他本能地想要去抗拒。

“既然同情我,为什么不同情得彻底一些?”

陆暻泓的喉结微微地松动了下,本抬起的双手,在触碰到她颤抖的双肩时,有霎那的犹豫,最终还是放回了背后。

今天对她来说,是一个灰暗的日子,所有的罪恶随着记忆的开启,扑面涌来,似要将她淹没,而他,就像是跟浮木,无关乎他是谁。

他的出现是她在汪洋中沉沦之前,最后的希望,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即便前一刻,她还厌弃着他。

“我说话算数,就五分钟!”

她湿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胸口,透过他的衬衫,灼烈了他的肌肤。

他感觉到她的体温,即使有衣服隔着,他也能清晰的感觉到,这样陌生的感觉,让他的喉咙发紧,他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女人,敢来这样抱他。

上流社会的淑女,即使心里如何渴望着他的青睐,也绝对不敢主动这么邀抱,罔顾世俗礼仪,舍弃她们高高在上的骄傲,她们总在幻想,也许在某一天,他就会去拥抱她们。

而生性孤傲冷情的他,待人接物,一贯礼貌疏离,自然也没想过,有一天,心血来潮地去拥抱一个陌生的女人。

所以,当这一天真的来临,陆暻泓有些惘然,对这个突兀的拥抱,他有不悦,可是占据更多的是诧异,诧异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个女孩子能这么长久待在他的怀里,而他,破天荒地,没有即刻去推开。

或许,是同情心在作怪吧,他很同情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这一点,他必须承认,即使不久前他还对她维持着一种厌烦的心态。

精瘦的腰际覆上两只小手,陆暻泓背在身后的手一紧,身体也更加僵硬,身体往后退了一步,在他想要去拉开她之前,一双温热的柔软小手,忽然包裹住了他紧握的拳头。

她在他怀里,突然抬起头,雾气氤氲的眼看着他亘古不变的神色:

“可是…我是故意的!”

她没头没尾地说着,残留着泪痕的脸上,荡漾着恶作剧的玩味,所有的悲伤已经荡然无存,只剩坦白的释怀。

陆暻泓怔怔地看着她,耳边回绕的是刚才他自己的那一句“那天在海边…不是故意的”,她却说她是故意的,即使掉进海里也要拉个垫背的?

当他还在考虑,要不要推开这个睚眦必报的女人时,苏暖已经率先放开了他,并迅速地背起了书包,然后偏过身,看着他,淡淡而笑:

“五分钟到了!”

苦涩的生命(四)

“你确定就这样走了吗?”

苏暖回眸看着陆暻泓,她的脸颊上残留着泪痕,她仰着素净的脸,露出一个明媚的浅笑:

“现在不走难道要等医院找人轰我?”

她清亮的目光扫过装修高档的病房,还有里面的摆设家具,轻微地扯了扯嘴角:

“500块一天的高级病房,我怕到时付不出来。”

陆暻泓的目光无法从她那苍白虚弱的脸上移开,他淡淡地,注视着这个极具自嘲能力的女孩。

他忽然想起电梯里的一幕,当时他的袖手旁观,在此刻回忆起来却带着一点点的酸涩。

他能想象,能这样子自嘲却不感到自卑的人,她一定也遭受过不少的嘲讽,以致于有一天她终于也学会了麻痹自己,坦然去面对那些难堪。

“你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苏暖开启房门的手一顿,缓缓地转过头,下巴高抬,斜睨着冷冷清清站在那里的陆暻泓,眼神打量而质疑:

“你真的在同情我?”

陆暻泓缓步从房间的阴影中走出,闲雅却克制的步伐,落在苏暖的眼里,她微微地漾起唇角,心中暗叹:这个男人,真的是一件昂贵的高档品。

“你需要休息,明天之前,就留在这里。”

他的声调总是那么平淡,没有跌宕起伏的变化,但她知道,他在命令她,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苏暖为自己的这份莫名其妙的感知而奇怪,当她对上他的眼眸时,她忘记了所有的反驳,呆愣地站在了原地。

“啪嗒”的关门声在耳畔萦绕,苏暖寻回思绪,她广阔的视野中,早已没有了陆暻泓的身影,只有她的呼吸间,还依稀弥留着寒冬白雪的味道。

这是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

环视着安静的病房,苏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放下书包,慢悠悠地踱回床边。

她可以猜到那个男人还没走,他就站在门口,犹如无数次遇到那样,他像棵高大的叔站在那里,幽暗的走廊灯光会在墙上剪辑下一道纤长的侧影。

所以,最后的最后,她选择了在这个充满消毒药水的房间内,躺过一个孤寂的夜晚。

她不用因为陆暻泓为她付了医药费而内疚,因为住在这里,她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一个充满了人性丑陋邪恶的梦魇。

光线不明的包间内,无数只猥亵的大手纷纷朝她伸来,几张狰狞的脸孔晃悠在她的眼前,伴随着的是邪恶的声音:

“你不是想救你爸爸吗,这就是最直接的方法。”

“瞧这张脸,长得跟仙女一样,难怪苏振坤都不愿意让你多见外人…”

她看见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庞,不断地逼近她,忽然,一只粗犷的大手猛然拽住她的衣服,一张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

她听见了自己惊恐的尖叫声,在梦中恣意朝着四面八方蔓延,最终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苏暖倏然睁开眼,在黑夜中慌乱地滚落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液浸湿,呼吸脆弱而紊乱。

地板的阴凉让她的心神慢慢地聚拢,视线在暗夜中寻觅,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依托,她忘记了,爸爸已经不在了,少晨也…

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是轻微的敲门声,夹杂着护士关切的询问声:

“苏小姐,苏小姐,你怎么了?”

苏暖逐渐恢复了理智,从地上爬起来,没来得及套上鞋,赤着脚走到门口,伸出手,拉开了门。

护士看到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的苏暖,担忧地上下扫视着她:

“苏小姐,我刚才听见你在叫,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事,只是做了噩梦。”

苏暖的回答过于平静,加上她淡淡的神色,无法让人将她和刚被恶梦惊吓到的模样联系在一块,她太过冷静,冷静得近乎诡异。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晚安!”

看着护士讪然离去的背影,苏暖没有多行注目礼,顺手关上门,只是在她转身的霎那,她看到了皎洁的月光倾洒在玻璃窗上,也看见了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张脸。

白色窗帘随着夜风浮动,她望着那熟悉的五官,双眸中闪过猩红的暗涌,借着月光,她走进了卫生间,地砖的冰冷刺骨让她轻轻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