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仰望着他,却收到他的一个笑容,即使只是微勾起唇角,却以彻底融化了他脸上的寒气,清雅而温和。

“我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想要去了解你心理的念头。”

她说的是大实话,她只是把她看到的说了出来,但是,她瞳眸上映射出的那张俊脸上,却再也找不到那道温煦的浅笑。

他瞬间恢复冷觉的目光让她有些不适,苏暖别扭地转开头,人行道上顾凌城的身影却再次撞入她的视野中。

他还没有离开,只是已经侧过身,淡笑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那样的笑,充满了自信和讥嘲,却又是那么胸有成竹,从容淡定。

他凭什么拥有这份自信,他又在自信着什么!

在她想出一点头绪来之前,她的后脑勺挨了重重地一记,当她回过神,便看到自己正在被抱进车里,而她的脑袋毫不客气地撞上了车门。

陆暻泓面色沉寂地将她丢进了车里,动作一点也无法与斯文搭上边,她甚至觉得,刚才那一头撞就是他故意使得坏。

可是…苏暖一边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一边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已经坐到她身边的陆暻泓,那优雅端正的坐姿,让她心中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做这么幼稚的事?

车子行驶在公路上,沉默也逐渐降临,苏暖瞟了眼低头工作的陆暻泓,便将视线落到了车外。

这场突然而至的太阳雪已经停了,车窗上盈起一阵朦胧的雾气,她抬起双手,将它们安放在冰凉的车窗上,轻轻地拂去那些水汽。

她看清楚了窗外迅速闪过的浮光掠影,嘴角扯出一道淡淡的弧度,车子驶入隧道,她不经意间地抬眸,便对上车窗上映照出的一双琥珀色眼眸。

苏暖有几秒钟的顿愣,等她转过头去看时,却只看到陆暻泓专心致志的侧脸,紧抿的唇角,严肃的眼神,难道刚才是她的幻觉?

无所谓地撇撇嘴,苏暖收回探究的目光,仰靠在后座上,闭上眼假寐起来,却没料到真的会睡着。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乔,悄悄地偏过头,望了眼睡颜安详的苏暖,脸上不可遏止地露出微笑,却在接受到某道冷冽的眼神后,立刻收敛了神情。

乔恭敬地看向陆暻泓,他却已低头在浏览文件,乔不由地一抿嘴,刚想转回头,却被陆暻泓手里的文件吸引,眸底闪过了然,还不忘好心地提醒道:

“陆部,你的文件拿倒了!”

太阳雪(二)

“苏小姐,需要…”

车子开到老城区,苏暖租住的楼房下,乔率先下车,替苏暖打开车门,望见苏暖那只打着石膏行动不便的脚,刚想出言帮助,却在两道锋锐冷执的目光下,噎住了后面的话语,讪然地抿抿嘴。

苏暖注意到乔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冲着乔礼貌地微笑,就用双手撑着轿车门挪动石膏脚,很困难,但最后还是顺利地站在了车外。

“你的脚不疼吗?”

苏暖闻声偏过头,就看到不知何时已站在轿车外的陆暻泓,一愣,随即轻微地扯起嘴角: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她并不打算和他多加交谈,甚至目光有些闪躲,虽然,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接吻的程度。

陆暻泓的大脑中闪过这种古怪的关系,他们不相熟,却已经接过两次吻,每一次,似乎都能令他的情绪脱离理智。

他自认为是一个自制的人,如今却无法再准确地把握自己的内心。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他,那么,前一刻他不会下车,这一刻他不会迟疑,下一刻,他亦不会在她转身走向楼梯口时跟上去,再次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你的脚不疼吗?”

他就在她身后三步远处,却没再往前,他的步伐一贯地优雅克制,没有逾越雷池的无礼,但他的视线凝视着她那只肥大的石膏脚,淡淡地,无法再移开。

苏暖没有回头,只是在第一节阶梯处停下了脚步,在她的双手攀住扶手前,朝着后面摆了摆手,无声的回答,却也是一种拒绝。

她或许已经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意思,却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而是自己逞强地跳上了阶梯,背影吃力却格外的自在,那份放松却是在他的怀里时没有的。

陆暻泓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在夕阳西下的黄昏背景下,看着一道单薄的背影停停顿顿地跳跃在阶梯上,然后在拐角处,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追上去,去拦住她的去路,然后抱起她送她到门口,因为他找不到一个更好理由去说服她,亦或是说服自己。

陆暻泓转过身,走向还在原地等待的轿车,灰蒙蒙的天空,薄暮里的白云侵染了夜色的暗然,两旁的路灯忽然亮起。

乔恭敬地为他打开车门,静候在旁,他却突兀地停住脚步,偏转过身,抬头,看向那矗立在暮霭中的旧楼房,三楼,是她住的地方,却还是一片漆黑。

轻风挽起白色的窗帘,掠过窗台上的盆栽,斑驳掠影,忽明忽暗,却唯独不见那道纤瘦的身影。

他沉默地继续仰望着,内心却如那随风飞舞的纱帘,无法再恢复到最初的平静。

终究他还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沉寂,许久地凝望过后,即便他的脚步有些犹豫,他还是走去了那个楼梯口。

他没注意的是,一直陪他站在车边的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坐进了车里,对于陆暻泓的选择并未感到意外。

陆暻泓在迈上三楼最后一节阶梯时,就看到了倚靠在门边的身影,她正在百无聊赖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翘着那只石膏脚。

苏暖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好奇地望向楼梯口,那双妖娆澄澈的眼睛在看到陆暻泓时迷惑地眨了眨,随即是淡淡地微笑:

“嘉嘉好像出去了,我没带钥匙。”

陆暻泓只是屹立在楼梯口,没有说话,视线却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像在探索些什么,这样放肆的注视让苏暖不自在地一声干咳,撇开了头。

片刻死寂般的沉默后,苏暖首先寻找话题,因为在那双犀利深邃眼睛的长久凝视下,她发现自己无处遁形。

“我一直没发现手机没电了,不然就打电话让她早点回来…”

她想要悄悄去看陆暻泓的反应,却在对上那双径直盯着她的眼睛时,立马转开了眼,望着走廊上暗黄的灯光,借此减轻内心的惴惴不安。

清幽的脚步声在耳际回荡,苏暖不愿转头,却又不得不转头看向走近陆暻泓,他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仿佛黏在了她的身上不肯移开一寸。

被一个男子这样露骨地注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方寸大乱,苏暖开始紧张起来,当陆暻泓离她只有一米远的距离时,往后一退,身体撞上了门,却不敢再轻易妄动。

“你…”

苏暖深吸口气,刚想说些什么,试图改变自己被动的局面,却看到他忽然往前一步,并抬起了手臂,这样的动作让她想起马路上的那个吻,她的脸忽然窜上了火焰。

“呃…”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纤瘦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门上,然而那条修长的手臂一直未落在她的肩上,而是伸到了她的跟前。

那只骨节优美的手,安静地躺着一只手机,苏暖有些发懵,想要询问却在看到那双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眸时,咽下了所有的话。

“打吧。”

冷冷淡淡的语调一层不变,苏暖却不敢放松,动作僵硬地接过那部手机,拨通了林嘉嘉的电话,她的眼睛盯着他西装上的第二颗扣子,想要分散自己的胡思乱想。

当得知林嘉嘉跟朋友出去旅游,要一个星期后回来时,苏暖脸色有些苍白,不是因为害怕无家可归,而是她知道她要费一番力气让眼前这个男人离开。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他上来是为了看她是否进屋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为这种理解力感到诧异。

“陆暻…陆先生,你那么忙,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钥匙房东那里应该有,我等会儿就去找她。”

陆暻泓皱起了眉头,在苏暖以为又要找别的理由时,他却转身离开了。

苏暖舒了口气,捂着自己砰砰乱跳的胸口,觉得自己似乎要顺着门滑落在地。

本该离去的人却半路折回,步伐轻敛沉稳,苏暖在看到那张脸时,又一次紧张地贴上了门,对他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情绪,促使她的神经紊乱地跳动。

当他忽然弯身抱起她,并往楼梯走去时,苏暖恍然回神,挣扎了几下,却发现他抓得很牢,抬头望着他坚毅的下颚,在眼角瞥到他那绯色的唇瓣时,她的心有些慌乱。

“你要抱我去哪里?”

“回家。”

------题外话------

今天算是过渡章吧,明天…嘿嘿,同住一屋檐下,奸情萌发好时机…

太阳雪(三)

苏暖坐在沙发上,光着一只脚,还有另一只打着厚厚的石膏,她已经想不起刚才自己的神情,当他说出“回家”两个字时。

她只知道,直到他将她抱入车里,她仍然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无法判析是默认还是惊讶。

环视着这个空旷简单的公寓,苏暖觉得自己的内心更加空虚寂寥,她的视线落在闭合的卧室门上还不到三秒,房门便打开了。

陆暻泓的手还放在门把上,但他的目光却准确地捕捉到了苏暖注视的视线,四目交接,苏暖很快就移开了双眼,干巴巴地仰望着客厅里的水晶吊灯。

他依旧穿着白天那套黑色修身西装,但那条领带却不翼而飞,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连那副无框平镜也不见踪影。

苏暖的双手扒着沙发的力道加重,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竟略略地紧张起来,因为她今晚甚至接下来几天都将借宿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

他慢慢地走向她,不顾她的茫然,再次抱起了她,然后往外走。

“又要去哪里?”

难道他改变主意,要把她像丢垃圾一样丢出去?

脑海中浮现出的这个可能让苏暖一惊,却又感到无能为力,他要是真的那么做了,她也没资格责怪他,他没有义务一定要收留她。

“去吃饭。”

直到走出公寓大门,陆暻泓才给出一个简洁的答案,他素来吝于开口,也不屑于解释,现在却因为她一再破例,算不算是个不好的现象?

陆暻泓低头看了眼怀里这只娇憨可怜的花栗鼠,走出电梯,走过树影婆娑的林荫道,在车库找到了自己的私用车,一辆雅致低调的香槟色轿车。

“我觉得有一把轮椅你会轻松不少。”

坐在副驾驶座上,苏暖望着刚系好安全带的男人好心地建议,一直将她抱来抱去,并不是一件轻巧的事,虽然她不胖,这一点她很清楚。

引擎的嘶鸣萦绕在耳边,陆暻泓转过头,淡漠深沉的目光往她脸上一放,几秒钟的盯视,就让苏暖窘然地抿嘴,碎碎念道:

“买轮椅的钱大不了我以后还你…”

苏暖撇过头望着窗外,没有看到身旁男子忽然翘起的嘴角,却也只持续了一秒钟,便恢复了以往的冷漠。

苏暖懒懒地趴在车窗口,任由夜风一层一层涌进来,陆暻泓对她擅自打开车窗的行为不置一词,当车子在一家装修名贵的西餐厅门口停下时,苏暖只有一个感慨:这个清高矜贵的男人任何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

“你的鞋子呢?”

当他准备抱她下车时,意外发现她那只没穿鞋子的小脚,不禁敛起了眉心,但眼睛没从她那白皙的纤脚上移开。

“呃…刚才出来时太急,没来得及穿。”

苏暖有种被目光凌迟的难堪,当陆暻泓用那样一种眼神盯着她的脚看时,她相信,没有女人能抗拒,所以她窘迫地缩了缩自己的脚趾,企图躲避他的目光。

沉默在彼此间渲染,陆暻泓忽然轻俯身,将她抱出了轿车,顺势关上车门,在门童的热情迎接下,往灯光明亮的旋转门走去。

“你的脚这样会开裂。”

他的声音清冷而克制,听不出跌宕起伏的情绪,但苏暖还是一怔,微瞪大的凤眼看着那张平淡无奇的俊脸:他在关心她?

苏暖低垂下眼睫,遮盖住眼底的情绪,稍许后才笑吟吟地开口:

“不会的,小时候冬天,爸爸带我去山上抓野兔,我不小心把鞋子弄丢了,又怕跟丢就光着脚追着爸爸走完下山的路,回到家时脚底板烂了,但从那以后,我的脚就不再怕冷了。”

她回忆起童年那些经历,并没有过多的忧伤,仿佛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一直注视着前方,好像在听她,又好像没在听,走入旋转门,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他感觉到那双环着他脖子的手的冰凉。

当高贵美丽的王子抱着瘸脚的丑小鸭出现在餐厅时,那些柔淡的目光都看过来,却也只是一瞬间,又都节制地移开了,继续他们的用餐。

尽管苏暖认为,抱着自己的这个王子年纪稍微大了点,似乎和唐僧更为相近,但她不愿用这个词来破坏童话故事般的美感。

她被放在椅子上,目送着他转身走到对面的座位上,优雅地按着西装坐下,摊开了菜单选餐。

“你见过自己的妈妈吗?”

“见过。”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可是在他将菜单递给服务员时,顺带着给出了她问题的结果,苏暖微微一愣,随即淡淡而笑:

“哦,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开眼,开始观察餐厅里用餐的男女,都是一些上流社会的子弟,不是穿着打扮,而是那股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出卖了他们。

“即使是再骄傲清高的人,在真正的权势面前也不得不低头,是这样吗?”

苏暖望向陆暻泓,那双澄澈的凤眼里流露出的好奇让他无法去回绝,他低头优雅地摊落一块巾帕,放在腿上:

“一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生存法则,并不是所谓的傲气和骨气就能去改变它,那无疑于拿鸡蛋去砸石头。”

他给的答案很现实,苏暖抿嘴一笑,淡得好比水墨画上被遗忘的那一笔。

恐怕全世界的鸡蛋加起来都无法砸坏一小颗石头,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让石头不再干净,染上蛋黄和蛋清。

两盘牛排没多久就被送上来,苏暖望着那块八分熟的牛排,倏尔抬起头,看向对面已经拿起刀叉的男人:

“其实,还是有办法打败石头的。”

陆暻泓切牛排的动作一顿,扬起眸,静等着她说下去。

“滴水石穿啊!”

陆暻泓微蹙眉头,看到她那想要得到表扬的谄媚样,无奈地偏开头,明晰的五官上,忍不住盈上淡淡的笑意。

“一个男人笑起来那么好看干嘛呢,看得人心跳砰砰加速,真是祸害广大女性同胞!”

这次,陆暻泓是真的笑了起来,并未因她玩笑的夸赞而生气,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何会笑,他只是遵从了心底最原始的意思。

苏暖拿着刀叉的双手托着下巴,轻轻晃动着那颗栗色的脑袋,兴味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像极了调戏良家妇女的小痞子。

陆暻泓有些不习惯地转开眼,苏暖恶作剧地追看去,却看到门口顾凌城一脸意味深远的淡笑,她微侧眸,瞳眸上映出的是尹瑞晗那张充满古典气息的美丽脸庞。

太阳雪(四)

尹瑞晗的纤手挽着顾凌城的手臂,穿着炭黑蓝扎染色调的连衣裙,优雅而柔美,她也看到了苏暖,顷刻的错愕后,美丽的容颜上是温和的浅笑。

苏暖仿佛没看到尹瑞晗友好的点头致意,淡淡地撇开眼,脸上笑意敛去,只有一份怡人的恬静,却是太过单调。

她的双手操纵着那副刀叉,动作一板一眼,优雅自得,只是切着切着,忽然 “叮咚”一声,餐刀跌落在地上。

她平静地接受着来自周围的目光,在侍者重新递上一把餐刀时,她对着对面有条不紊地切着牛排的男人道:

“真希望你不是在今天请我吃法国菜。”

陆暻泓停下动作,抬头望着苏暖那略带自嘲的神色,神情淡若自然:

“你的愿望成真了,这是意大利菜。”

“你冷笑话讲的不错。”

苏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后,就不再和陆暻泓搭话,低头和那盘牛排奋战,直到他们的餐桌前站立了两道身影,她依旧没停下切牛排的动作。

“介意我们合张桌吗?”

苏暖的动作一滞,却还是没有抬起头,视线无法从那块被她切得乱七八糟的牛排上移开。

“餐厅里的空桌没了,这里的一品雪花牛肉刚从日本空运过来,味道很不错,我和太太不想失望而归,所以冒昧提出这样的要求。”

陆暻泓放下刀叉,他餐盘里的牛排已经全部切好了,每一块的大小都相差无几,就如他的为人处事,追求着完美。

他看了眼对面的苏暖,她的脸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未因前夫带着娇妻在她面前走场子出现不自在。

但这些淡定漠然,在他看来,不过是她自己迫于环境作出的伪装,就像变色龙,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体色适应环境。

陆暻泓将目光挪向桌边的两人,看着顾凌城山高水远的淡笑,瞟了眼他身边娴雅而立的妻子,倏尔微微勾起唇角,也如顾凌城一样,笑得不露山水:

“你也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冒昧,我要是还说不介意也未免太假了。”

苏暖没料到陆暻泓会给出这样的答复,微睁大的凤眼看向他,却发觉他嘴角的浅笑散发着疏离的冷漠,无法和刚才那个大大的笑容相提并论。